第9章

梁琦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到了教学楼的天台。午后的风带着夏末的燥热，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却吹不散心头那团乱麻和背后如影随形的冰冷触感。

他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试图将余溪行那双平静之下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从脑海里甩出去。

“疯子……真是个疯子……”他喃喃自语，心口那阵被目光灼烧的错觉仍未完全消退。

他直起身，烦躁地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妈！”梁琦语气急切，“问你个事儿，你跟我爸以前有没有个姓余的朋友？他们家是不是有个儿子，叫余溪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努力回想。“姓余的朋友？……好像是有过一两个，不过都很久不联系了。怎么突然问这个？至于孩子叫什么……妈还真不记得了。人家孩子叫什么我哪儿知道呀。”母亲的声音带着点疑惑，“怎么了儿子？遇到什么事了？”

梁琦的心沉了下去。母亲的反应不似作伪，她甚至不确定有没有姓余的旧识，更别提知道对方孩子的名字了。

余溪行在办公室说的，果然是谎话！

“没什么，”梁琦声音闷闷的，“就随便问问。遇到个奇怪的人，说认识你们。”

“哎呀，现在骗子可多了！儿啊你可别乱信别人！尤其是机场、车站那种地方……”母亲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叮嘱起来。

梁琦心不在焉地应着，挂断电话后，心情更加沉重。确认了余溪行在撒谎，非但没有让他轻松，反而更添了一层寒意和恐惧。这个人处心积虑地编造身份，转到他的学校，他的班级，到底想干什么？就为了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轮回”、“前世”的疯话？

他靠在栏杆上，望着楼下操场上奔跑嬉闹的同学，第一次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孤立。阳光明媚，校园喧闹，一切都看似正常，只有他知道，一个巨大的、不正常的阴影已经蛮横地侵入了他的生活。

***

下午的课程，对梁琦来说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煎熬。

余溪行果然将笔记本还了回来，放在他桌角时，手指无意间擦过他的胳膊，带来一阵冰凉的、让他差点跳起来的触感。

“谢谢。”余溪行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生疏的礼貌，仿佛真的只是在感谢借笔记的同学。

梁琦僵硬地接过本子，塞进桌肚，没敢回头看他。

整个下午，他都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时而隐晦，时而直接，如同无声的潮水，从斜后方不断涌来，将他包围。他试着集中精神听课，但老师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黑板上的字迹扭曲跳跃，最终都会幻化成机场里余溪行悲伤欲绝的脸，或是教室里他苍白执拗的眼神。

他甚至开始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能闻到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荆棘般的凛冽气息，从那家伙的方向飘来。

放学铃响的那一刻，梁琦几乎是弹射起步，抓起书包就往外冲。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甩掉余溪行。

他混在熙攘的人群中，快步穿过走廊，下楼，冲出教学楼，朝着校门口的方向疾走。他甚至不敢回头确认余溪行有没有跟上来，只想尽快逃离。

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到校门口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校门旁边的那条林荫小道上，余溪行并没有跟着他。而是被隔壁班几个女生围住了。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身姿挺拔，肤色苍白，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醒目，也难怪会引起注意。

那几个女生似乎是在热情地向他介绍学校周边的情况，或者只是在搭讪。余溪行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算热情，也不算冷漠，只是微微低着头，听着她们说话，偶尔点一下头。

梁琦下意识地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偷偷望过去。

他看到余溪行的侧脸，线条清晰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一个女生笑着递给他一罐刚从旁边自动贩卖机买的冰咖啡，他似乎是怔了一下，然后才伸手接过，低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谢谢。

那一刻，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那种冰冷的疏离感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边，竟让他看起来有几分……脆弱和普通？仿佛只是一个刚转学过来、对陌生环境还有些无措的安静少年。

梁琦愣住了。

这个样子的余溪行，和那个在机场疯狂抱住他、在教室里说出惊人之语、在办公室谎话连篇的偏执狂，简直判若两人。

难道……真的是自己反应过度了？或许他那些奇怪的言行，真的只是因为刚从国外回来，不适应，加上认错人受了刺激？

就在梁琦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时，余溪行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目光精准地穿透熙攘的人群，落在了躲在大树后的梁琦身上。

四目相对。

梁琦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当场抓获的小偷。

余溪行眼中那片刻的柔和与普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能将人吸进去的专注。他隔着人群望着梁琦，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那几个还在说话的女生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他举起手中那罐还没打开的冰咖啡，隔着空气，朝着梁琦的方向微微示意了一下。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但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让梁琦头皮发炸的、心照不宣的诡异。

仿佛在说：看，我能应付这一切，但我选择看着你。

下一秒，余溪行对那几个女生点了点头，似乎是道别，然后竟直接朝着梁琦的方向走了过来！

梁琦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什么观察什么怀疑，转身就跑，汇入放学的人流，飞快地冲出了校门，跳上了刚刚靠站的公交车。

他挤在拥挤的车厢里，惊魂未定地透过车窗往后看。

余溪行并没有追上来。他停在校门口，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安静地望着公交车离开的方向。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身影孤寂而执拗，像一棵扎根在原地的树，任凭车流人流如何涌动，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直到公交车转弯，再也看不到校门，梁琦才瘫软地靠在栏杆上，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了一口气。

手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接过笔记本时，余溪行指尖那冰凉的触感。

以及，那家伙隔空举杯时，眼中令人不寒而栗的偏执。

普通？适应？脆弱？

假的！全都是假的！

梁琦绝望地意识到，这个叫余溪行的麻烦，恐怕不是他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而此刻，站在校门口的余溪行，缓缓收回了目光。左心口的荆棘烙印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界限的存在。他低头，看着手中那罐冰凉的咖啡，指尖微微用力。

咔哒一声轻响，铝罐被捏得微微变形。

他的离离，还是这么容易心软，又这么擅长逃跑。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找到了他。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手。

轮回也好，荆棘也罢，神的惩罚亦无妨。

他抬起头，望向公交车消失的方向，眼底深处，那片沉寂的冰海之下，炽热的熔岩无声而疯狂地涌动。

为你而来，绝非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