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天空,总是湛蓝如洗,阳光透过层叠的翠叶,在青石板上洒下碎金般的光斑。春日的庭院,梨花盛开,纷纷扬扬,落雪一般。
少年将军余溪行卸下银甲,只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常服,靠在廊下,目光追随着院子里那个白色的身影。
离离,当朝太傅最宠爱的小公子,正踮着脚,试图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梨花。他一身月白绸衫,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半束,侧脸在花影里精致得不像凡人,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与灵动。
“溪行溪行!快来看!这枝最好看!”他回头,笑容比满树梨花还要灿烂晃眼,眼底盛着毫无阴霾的快乐。
余溪行冷硬的唇角不自觉便柔和下来,甚至微微上扬。他走过去,轻易便替他折下了那枝花,递到他面前。
“给你。”他的声音比起在军营里,不知温和了多少。
离离接过花,却顺势拉住了他的手腕,将一枚刚编好的梨花环塞进他手里,指尖温热柔软。“呐,回礼!”
余溪行看着手心那精巧却略显笨拙的花环,再看看离离期待的眼神,耳根微微泛红,默默将花环握紧。指尖那点温热,似乎顺着血脉一路烫到了心尖。
夏夜,他们偷溜出府,并肩躺在京郊的山坡上,看银河横亘天际,流萤在周围飞舞。
“听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离离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和一点点惆怅,“溪行,你说,我们会变成哪两颗呢?”
余溪行侧过头,看着他被星光勾勒出的柔和轮廓,语气笃定:“不管变成哪两颗,必定是紧挨着的。”
离离笑了,转过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那说好了!不管以后怎么样,都要找到对方!拉钩!”
小指勾在一起,许下的却是重于泰山的诺言。夜风温柔,吹动着少年的发丝和衣袂,也吹动着心底悄然滋生的、未曾言明的情愫。
秋狩围场,骏马飞驰。离离贪看景致,坐骑不慎受惊,冲向密林深处。是余溪行毫不犹豫地策马追上,在一片混乱中惊险地将他拦腰抱到自己马上。坚实的胸膛紧贴着对方惊魂未定的后背,急促的心跳声不知是谁的。
“吓死我了……”离离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向后靠进那令人安心的怀抱。
“有我在。”余溪行的手臂环得更紧,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那一刻,什么礼法规矩,什么身份差异,都被抛诸脑后。他只知道,怀里的这个人,他拼尽性命也不能让其受损分毫。
他们是京城最耀眼的两个少年,一个是将门虎子,锐气难当;一个是书香明珠,风华无双。本该是并立朝堂,光耀门楣的未来。
然而,世事无常,命运弄人。
滔天的权势倾轧毫无预兆地降临。太傅府一夜之间被卷入谋逆漩涡,大厦倾颓。往日巴结奉承者避之不及,唯有那个玄色身影,不顾一切地闯入禁军把守的府邸。
他没能救出所有人。
混乱中,他只来得及抓住离离的手,将他死死护在身后,杀出一条血路。刀光剑影,血色弥漫,他身上的玄色衣衫被染得愈发暗沉。
“溪行!放开我!你会被连累的!”离离哭喊着,试图挣脱他的手。
“闭嘴!”余溪行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我说过,有我在!”
最终,他们被逼至绝境。城外荒山,追兵如影随形。余溪行已身负数伤,鲜血浸透衣袍,却依旧将离离护得严实。
离离看着他苍白的脸和不断渗血的伤口,眼泪止不住地流。他知道了,他们逃不掉了。
“溪行……”他忽然用力抱住余溪行的腰,将脸埋在他染血的背上,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却又异常清晰,“记住我!一定要记住我!下辈子,早点找到我!”
余溪行身体猛地一僵。
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
下一刻,离离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他,转身朝着悬崖的方向决绝地冲去!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只折翼的蝶。
“不——!!!”
余溪行目眦欲裂,扑过去却只抓住了一片破碎的衣角。他眼睁睁看着那抹白色身影坠入深渊云雾之中,消失不见。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
心脏的位置传来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随着那人一同摔得粉碎。
追兵围了上来。
余溪行缓缓站起身,手中紧紧攥着那片破碎的衣角,指尖用力到泛白。他抬起头,眼中再无往日神采,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鲜血顺着他紧握的拳头滴落,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身体的伤痛,远不及万分之一。
他记住了。
记住他的离离坠崖前最后的眼神,记住那带着哭腔的嘱托。
记住他。
找到他。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无论跨越多少轮回。
无论神佛是否允许。
从此,少年将军死于那日悬崖。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被执念蚀骨、甘愿堕入荆棘地狱、誓要寻回故梦的疯魔灵魂。
梨花依旧年年盛开,却再无人含笑折枝。
星河依旧璀璨亘古,却再无人并肩许约。
前尘种种,甜蜜温暖,皆化作了刺入心口、日夜不休的荆棘,支撑着他不饮忘川,不堕轮回,于无边苦痛中,等待着渺茫的重逢。
只为一句——
“我为你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