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口的“福兴居”还是记忆里的模样。木招牌被穿堂风刮得吱呀作响，门楣上绣的牡丹褪成了淡粉，门帘是洗得发白的藏青布，掀起来时带着灶间的热气。老板李叔系着沾着油星的围裙，正颠着炒勺爆辣椒，听见脚步声抬头，眼睛立刻弯成月牙
万能龙套小闻！今儿还加双倍卤蛋？
路闻嗯。
路闻应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裤缝——这是他小时候紧张时的习惯。目光扫过角落的方桌，路流川正坐在那里，背挺得比当年在市政府开会时还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着，像个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学生。桌上摆着温好的茶，青瓷杯里浮着片银杏叶，是服务员刚放的。
路闻父亲。
路闻走过去，拉开椅子。路流川猛地抬头，耳尖瞬间红了，慌忙站起来
路流川小闻，坐、坐。
他从口袋里摸出包纸巾，又觉得多余，塞回口袋，手指蹭了蹭发烫的耳尖。
路望笑着拉开对面的椅子
路望叔叔，我坐这儿。
他端起茶抿了口，目光落在路流川身上——这个曾经在奉阳宫里处理政务的男人，此刻连夹菜的手都有点抖。
酸辣粉端上来时，热气模糊了眼镜。路闻的碗里卧着两颗卤蛋，蛋白凝着琥珀色的汁，蛋黄裹着辣油。他推了推父亲的碗
路闻父亲，尝尝这个，李叔的卤蛋熬了整宿。
路流川愣了愣，拿起筷子夹起卤蛋。蛋壳剥得干干净净，蛋白上还撒了把葱花。他咬了一口，辣油在舌尖炸开，眼睛忽然湿了
路流川和你小时候吃的一个味儿。
路闻我小时候你也给我买过。
路闻轻声说
路闻那时候你出差回来，行李箱里总装着卤蛋，说家的店做不好。
路流川的手顿了顿，筷子尖沾着辣油，在碗沿蹭了蹭
路流川那时候忙……
路闻我知道。
路闻打断他，夹了块牛肉放进父亲碗里
路闻爷爷以前说过，你是为了工作。
餐馆里的暖气很足，窗外的银杏叶飘进来，落在路流川的发顶。路望望着眼前的父子，忽然想起奉阳宫里的老桂树——每年秋天，桂香飘满院子，父亲也是这样，坐在树下给祖父泡茶，话不多，却每一句都暖。
路闻表哥
路闻忽然开口
路闻你上次说父亲资助了林溪的救助站？
路望点头
路望三年前开始的，匿名。去年你救的那只金雕，是爸让人从奉阳运的兽医，怕你忙不过来。
路闻的手指颤了颤。他想起去年冬天，那只金雕撞在高压线上，翅膀划开老大一道口子。他守了三天三夜，直到兽医赶来——原来，那个人是父亲派来的。
路闻父亲
他抬头，声音有点哑
路闻为什么不告诉我？
路流川低头扒着米饭，耳尖红得快滴血
路流川我怕你嫌我多管闲事。
路闻怎么会？
路闻笑了，夹了块卤蛋放进父亲碗里
路闻我小时候还盼着你管我呢。
窗外的银杏叶又飘进来，落在路闻的手背上。他望着父亲的侧脸，忽然发现，父亲的鬓角已经全白了，当年梳得整整齐齐的背头，现在也有了几缕碎发。
离开林溪的前一天，路望带路闻去了奉阳宫。
清晨的奉阳宫还浸在雾里，琉璃瓦泛着淡金色的光，像撒了一层碎金。路闻跟着路望穿过午门，沿着汉白玉甬道往金銮殿走，脚下的石板缝里长着几株三叶草，露珠滚在叶尖，折射出彩虹。
路望到了。
路望停在金銮殿门口。
路闻抬头，看见殿顶的脊兽排成一列，麒麟、獬豸、狻猊，每一个都刻得栩栩如生。他伸手摸了摸麒麟的耳朵，石头被阳光晒得暖乎乎的，指尖传来的温度，像母亲当年摸他额头的手。
路闻小时候我画过麒麟。
路闻说
路闻歪着脑袋，尾巴翘得老高，母亲把画贴在冰箱上，说比真的还威风。
路望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是路闻七岁时的画，纸边卷着角，颜色已经褪了，但麒麟的眼睛依然亮得像星子。
路望叔叔保存的。
他说
路望每次搬家，都放在最上面的抽屉。
路闻接过照片，指尖抚过画纸上的铅笔印。原来，母亲当年没说谎，父亲是真的在意他的。
路望小闻
路望说
路望叔叔明天要带你去看我种的银杏树。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个木盒
路望还有这个，银杏蜜，叔叔自己酿的，放了三年。
木盒是檀木的，刻着缠枝莲，打开时飘出淡淡的蜜香。路闻挖了一勺放进嘴里，甜而不腻，带着银杏的清苦，像小时候母亲做的银杏粥。
路闻父亲
路闻抬头
路闻我会常来的。
路流川的眼睛亮起来
路流川好，我把银杏树旁边的小房子收拾出来，你可以住。
路闻不用不用
路闻笑
路闻我怕你嫌我吵。
路流川不吵。
路流川摇头
路流川热闹点好。
回到林溪的那天，是个晴天。路闻抱着父亲给的木盒，去看那只瘸腿猫“小福”。
小福是去年冬天在雪地里捡的，左后腿被车压断了，路闻找兽医装了假肢，现在能蹦能跳。它正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看见路闻，立刻跳下来，尾巴翘得高高的，蹭他的裤脚。
路闻想我了？
路闻蹲下来，摸它的脑袋。小福叫了一声，往他怀里钻。他从木盒里掏出勺银杏蜜，放在手心。小福凑过来舔，蜂蜜的甜香混着猫毛的味道，像小时候奶奶的怀抱。
手机响了，是路望的消息。他点开，是张照片——奉阳的银杏树下，路流川蹲在地上，给一只小猫喂奶粉。小猫缩在他的掌心里，路流川的手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照片下面配文
路望叔叔说，小猫像你小时候。
路闻笑了，回复
路闻下次带它去林溪看小福。
窗外的银杏叶还在飘，一片落在他的手背上，软乎乎的。他望着远处的山，想起奉阳的金銮殿，想起父亲的信，想起小福的尾巴。原来，亲情从来都不是完美的拼图，而是带着裂纹的瓷器，修补之后，反而更有温度。
傍晚，路闻带着小福去公园散步。银杏叶铺在地上，像条金色的地毯。小福在前面跑，尾巴晃来晃去，路闻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父亲给的银杏蜜。风里飘来桂香，他忽然想起李叔的话：“小闻，你爸昨天还问，林溪的桂花开了没。”
他掏出手机，给路流川发了条消息
路闻父亲，林溪的桂花开了，下次带你来闻。
很快收到回复
路流川好，我带奉阳的银杏蜜。
路闻望着天上的云，想起母亲的话
母亲爸爸妈妈只是不爱对方，不是不爱你。
原来，爱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藏在银杏叶里的蜜，是迟到的信，是终于愿意迈出的那一步。
远处，小福叫了一声，路闻应着，走向它。风里的桂香更浓了，混合着银杏的清香，飘向遥远的奉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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