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峻霖为嘉平宴忙得焦头烂额,朝事就已经把他逼得要从禁城楼上跳下来了。
张真源表示体恤爱卿辛苦,特地指派了严浩翔和几个礼部的帮着准备。
礼部的几个给着贺峻霖相爷的面子也算是尽心,严浩翔对这个一窍不通,只跟在贺峻霖后头看能帮上些什么,结果被嫌弃碍事。
外人看着严浩翔性子倒是好,也不跟贺峻霖计较吵吵,笑得痴憨,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好接近的。
他如今地位煊赫,是个人都想去巴结,连个小宫女都敢上去搭话,结果人冷言冷语也没得什么好面。
碰过壁大家也就明白了,严浩翔的好面只给贺峻霖接着的。
细细想来也是,朝中能和贺峻霖争出个高低见下的确实没几个,与其做那个被他针对的刺头,倒不如温软些免了不少麻烦。
要是所有人表面上能像严浩翔那样谦让,而严浩翔也真像这些个人认为的那样有礼,贺峻霖就真的谢天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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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肴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
王宫贵胄由侍女引着来到筵前准备入席,分左右两列落座谦让有序。
竹笾木豆排列得整整齐齐,笾豆里的食品精致,酒香醇厚柔和又甜美。
编钟和金鼓都已经摆布好,贺峻霖举杯敬酒诰念敬辞从容又安逸,众人起身随他拜帝。
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荐,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
铺席开宴,宫人们一对长列奉上菜肴,一道道轮流上桌。皇帝与臣工酬酢共畅饮,洗杯捧盏兴致高涨。
宫人们送上肉酱请尝,烧肉烤肉滋味飘香四溢。牛胃牛舌也煮食,唱歌击鼓众人欢笑。
云衫侍女,频倾寿酒,加意动笙簧。人人心在玉炉香。
侍女们身穿飘如白云的衣衫频频为宾客们倒酒,殿厅中央特意安排献上乐曲的歌姬舞妾,散溢宴会的熏香使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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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篪高举觥爵,对着张真源敬上一杯,张真源眉眼含笑颔首示意。
贺峻霖看着这一幕,举起觥爵朝着张真源邀酒,张真源再起一杯与贺峻霖对酌。
这三人心里都装了明镜,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果真,陈篪拿着觥爵起身,站到殿厅中堂对着张真源拱礼,高声一句:“圣上。”
众人停了手中的动作,都看他。
“臣敬您一杯,为着之前的无礼冒犯。”
张真源弯着眉眼,挂笑问:“爱卿何出此言,倒让朕糊涂了。”
陈篪却不管他,蒙头灌下一杯,捏着空杯照旧躬身,一副的恭敬顺从让人差点以为今天站在这的不是他。
“帝后大婚乃是我朝大事,当初臣一意孤行,只一片为父的拳拳之心,却不想将皇上置于何种境地,忘了为人臣的本分。”
贺峻霖冷眼瞧他,却不吱一声。
陈篪人性子虽暴躁,也不是什么恶贯满盈的,只不过贺峻霖与他站在对立阵营,才有诸多矛盾,事事不顺。
别的不说,陈篪为着自己女儿肯在朝堂上与众人争,在这佳宴上当众请罪,已经为人父中的极品了。
张真源下阶去扶他,可陈篪态度坚硬,弓着身子不动如山。
“爱卿既如此自惭,那好,朕就罚你代朕敬众卿三杯烈酒。”
说着张真源扬手,宦官捧着装酒的瓷壶上前,小心在陈篪手中空杯倒满。
陈篪失礼地抬头看了眼张真源,神情惊诧,没有想到只是这样而已。
张真源对上他诧异的表情,轻扶陈篪端着觥爵的手,笑着点头。
陈篪亦是豪爽,一句话没有三杯烈酒下肚,张真源拍了拍他的肩,敞怀大笑:“甚好甚好,今后国丈与朕乃是一家人,就不要再说两家话了。”
陈篪为之一动,差点就泪洒当场了,忙要跪下给张真源叩拜,却被张真源扶的扎实。
贺峻霖看陈篪这感激涕零的模样,心想他怕是要对这一向看不上眼的皇帝改观一番的。
收服人心这方面,张真源是与生俱来的。
但是有时候吧,让这些个格外有闲心的人吃太饱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马上贺峻霖就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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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献岁宴办得甚好,众爱卿兴致甚高,多亏国相用心。”
张真源实在体恤贺峻霖,当着王臣贵公礼敬他一杯,以示嘉赏。
贺峻霖心中笑他小气,也不肯赏些什么给自己,但还是举着觥爵回敬。
贺峻霖还没落座,就听对面的陈篪高声一道:“今夜八音迭奏,最为和美,只这些个红飞翠舞的倒是让人头晕眼花,有些腻了。”
这老头倒是喝的多了,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说出来的话没头没脑,贺峻霖皱起眉头来看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等他把话说清楚。
“臣…臣听闻,相爷的曲唱的倒是炉火纯青,不知能不能与圣上共赏此绕梁之音。”
谁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席上的各位面面相觑、附耳低声,不乏看热闹的。
严浩翔侧目看了眼酩酊大醉的陈篪,再去看对面席上僵直的贺峻霖。
贺峻霖根本没有机会拒绝,就听见席间有醉声附和陈篪,气氛一时间被炒热起来,教他下不来台。
贺峻霖是看出来了,陈篪这群人摆明了是要给自己难堪的,席间不乏需要拉拢的贵戚权门,张真源如何能在这宴上扫他们的兴致。
张真源开口想帮他推拒,却没想贺峻霖先开了口:“各位既是这般捧场,贺某便在圣上面前班门弄斧一番。”
也没想到贺峻霖是要答应的,张真源略显担忧的看着贺峻霖从席间出来,立于中庭。
贺峻霖其实很久没唱过昆曲了,张真源还在做小王爷的时候知道他是极爱的,时不时也能听他哼上一曲,婉转动听的很,可现在谁能拿得准他许久不唱在开嗓会是个什么景象,这些人摆明是想看他出丑。
对着张真源那“不必勉强”的表情,贺峻霖淡笑着点头让他不必担心。
他站得笔直尤物松的树干挺秀,一身位极人臣的紫衣乘风褶褶轻飘,如瀑乌发不羁而散乱开来。
腰前两手一挽,提吸一口长气绷足来,起了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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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陌尘闲,画桥风浅,鸾旗影动星躔。朝云浓淡,行色映花钿,为问夕阳亭饯。下鸾舆,惨动离筵。关南路,春晖绿草,何日再朝天。”
贺峻霖旦音一出,席间再无人言窸窣,只听得两声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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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闱别饯,摆五花头踏,迤逦而前。都人凝望,十里绣帘高卷.四方宦游谁得选。一对夫妻俨若仙。”
行腔高、低、快、慢、轻、重、顿、挫酣畅流利。小有休止,再加虚字,低腔轻吐,乍放又拢,绚丽和谐,听不出半点虚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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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遥十里前.见葱葱佳气,非雾非烟。雉飞鸾舞,台观叠来苍远。似兰亭景幽围翠岭,春谷泉鸣浸玉田。山如画,水似缠。自怜难见此山川。重门拥,旌旆悬,玉楼金榜洞中天。”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写意之词简约空灵,无花木却见春,无波涛可观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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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贺峻霖唱完竟也无一人反应,沉醉于唱腔唱词所绘所画。
站在这中庭之人的却已非众人眼中人,而是一身柔滑裙裾宛若拖曳着湘江山水,轻挽着一段巫山烟云的高耸发髻,风姿绰约的名旦。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他甚至无需浓妆艳裹,无需水袖蝶衣,只消那美目流盼,秀眉微蹙,蔻指轻挥,就已风韵十足。
没人知道是谁先带头拊掌喝的彩,众人如潮般的喝彩懵懂随合,惊叹连连。
陈篪倒是清醒过来了,连连惊叹:“抑扬顿挫,有板有眼,惟妙惟肖惟妙惟肖。”
现在他倒是不醉了,贺峻霖心中轻笑一声。白瞎他之前还有了点感同身受陈篪为父为臣的艰苦,没想到转头给了自己当头一棒。
张真源亦是拊掌难歇,他虽少听这类东西,可毫不夸张的说,从贺峻霖口中唱出来的一字一顿深入人心。
“贺相这一段唱词,乃是给这佳宴锦上添花了。”
“谢皇上称誉,各位载兴也是臣之荣幸。”贺峻霖松开腰间相挽的手,袖袍一遮对张真源拱身行礼。
巡礼过后,张真源许他坐下好好享受宴席,贺峻霖施施然回去落座。
闹了这么一出,听过贺峻霖旦角,席上宾客酒兴更胜,来往而酌,贺峻霖更因此受了不少的邀饮,右手两指轻捏长袖一遮,杯杯爽快。
覆着左手的袖袍沾染的不知是酒渍还是油脂,因着衣袍的深紫只显了看不出的渍块,贺峻霖并没在意。
觥筹交错间,只一人依旧在原座未曾挪动半分。
严浩翔只在为贺峻霖拊掌喝彩时率先站起来过,从那之后都只冷着张脸,看贺峻霖那络绎不绝的酒客,眸子更深几分。
看严浩翔这幅生人勿进模样,也没谁敢去靠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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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胜酒力,贺峻霖是这样跟张真源拜辞的。
张真源体恤他这几日为着嘉平宴的事尽心竭力地忙前忙后,方才费神唱上那么一长段,就放他先回去休息。
贺峻霖前脚离了宴席,严浩翔猛地灌上一杯酒,也起身向张真源告罪辞别,借口和贺峻霖如出一辙。
张真源知严浩翔心不在这宴上,也不拘着他留下,袖袍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出了大殿,严浩翔细心问了宫人方才出来人的去向,就朝着人影消失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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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特拉来个宫人给他引路,夜黑风高的皇宫禁内静穆又幽深的,只叫他觉得阴森幽幽的渗人。
本来是可以早点出宫的,陈篪闹得那么一出让他不得不拖到这个深黑的时候。
宫人给贺峻霖在前头提灯,其实倒也没必要特地提灯,宫中甬道每隔几米就有一盏灯座亮着,贺峻霖偏是要拉个提灯的宫人作陪。
秉持着不听不看就不害怕的自我暗示,贺峻霖埋头走在宫人后头,也靠得较近,弄得那宫人反而不太自在。
宫人手中灯笼的烛火时不时的跳动,贺峻霖不免担忧:“这灯是不是要灭?”
“放心吧相爷,灭不了的,今天没什么风。”宫人说的斩钉截铁,贺峻霖稍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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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会快一会慢地又走了一段,贺峻霖一旦稍稍靠得太近,宫人步子就会再快一点保持不失礼的距离在,但这样贺峻霖就会不安,又会想着快点跟上。
所以莫名其妙就出现了好笑的场景:一个在拼命向前走,一个拼命在后头追,生了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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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叽——灯笼里的烛火灭了。
原是无风的夜,因着这两人倒是起了风,把烛火压灭了。
“怎么灭了。”贺峻霖欲哭无泪,这可比他在众人面前唱曲要窘迫。
宫人尴尬地低声笑了下,告罪道:“相爷在这稍等片刻,我去那灯座取点火点着来。”说着就要往一旁的灯座过去。
“诶,别别别,我和你一起吧。”贺峻霖拉住那宫人,让他带着自己。
“就在这边上,很快的。”宫人无奈地指了指甬道角边上亮着的灯座。
贺峻霖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诶,不行不行,一起一起。”
宫人摸不着头脑,只能听之任之,拖着贺峻霖到了墙边。
他要把灯笼里的蜡烛拿出来去点,看了眼贺峻霖拉着自己的不知该如何下手了。
“相爷,那个,您手可以稍微松松,奴才点个灯来。”
贺峻霖手慌张一松,尴尬地笑了笑,只能干站着看他把灯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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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爷,好了,我们走吧。”
宫人将燃着了的蜡烛放进灯笼里捂好免得再灭了,转身去给贺峻霖引路。
“相……相爷?”可身后哪还有人?
“相爷?相爷?您在吗?”宫人四处看了看,这甬道里哪半个人影。
宫人不禁打了个冷颤,今晚贺峻霖与往日里相差甚远不说,现下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这大晚上的怪吓人的。
宫人又低声叫了几声,无人回应,捏了捏身上鸡皮疙瘩,赶忙回头快步离开这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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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贺峻霖瞪大了眼睛看面前捂住自己嘴的人,他们和那宫人只一墙之隔,要是仔细找找就不难发现,可那宫人没有。
听人脚步渐远,贺峻霖才被人放开,刚才被人拉进黑暗里那一下贺峻霖心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贺峻霖踢上那人一脚,骂了句:“严浩翔,你什么毛病!大晚上的你干什么。”
严浩翔倒是不恼,只轻轻揉搓一下被他踢过的地方。
“相爷年纪长了,胆量倒是没长。”这种招人白目的话,也就严浩翔能说得出口。
“你管得着。”贺峻霖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上一句。
“确实管不着,那我先走了,相爷您一个人出宫吧。”严浩翔说完,作势就要走。
贺峻霖赶忙抓住他衣袖一角,“诶,你别。”
严浩翔这人真是坏透了,唬走了给贺峻霖引路的宫人,还要把他一个人丢在这没人的甬道里,明摆的不就是要让他主动往上凑吗?
命和脸面哪个更重要?贺峻霖肯定选命,他可不想成为第一个因为在宫里走夜路被吓死的宰相。
“那还不跟上?”严浩翔扯了扯他拉着的袖子,让他赶紧跟上。
贺峻霖万年难有的一次乖巧,右手拉着严浩翔右边的衣袖,靠得紧实。
严浩翔起初也没说什么,快到宫门的时候,严浩翔才好生提醒:“相爷你确定要一直保持这种姿势吗?”
这个姿势确实走路都有点困难了,贺峻霖看见前头有人了,才敢松了攥紧严浩翔衣袖的手拉开距离,但还是不敢离得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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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皇宫宴请众人,落锁的时间也就推迟了。
贺峻霖刚出了宫门就有相府的人马上迎上来了,手里提着噌亮的灯笼,看见严浩翔与他同路不禁愣了一下,赶忙问礼。
不再管他,下人扶着贺峻霖就往自家马车去了,完全没注意到严浩翔在身后也跟着来了。
举灯将贺峻霖扶上马车,准备放下车帘让车夫打道回府,结果有只手率先拦住了要落下的车帘。
“严大人?”提灯的下人一惊,完全没想到这个动作来自于严浩翔。
严浩翔却不理他,直接踩着杌凳进了马车,贺峻霖看着他进来了,急忙要阻止他。
“你…你进来做什么?”
“今夜喝了酒,不方便骑马,借相爷的马车回府,应是不介意的吧。”严浩翔不等他回答,自然落了座。
贺峻霖介意两字还没出口呢,严浩翔对着外头喊上一句:“回府吧。”
这到底是谁的马车啊喂,贺峻霖一头黑线,马车还真晃晃悠悠就动了起来。
算了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把这人扔到太尉府也就算了。
贺峻霖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走完刚刚那一趟,现在他也无心顾及严浩翔到底打什么算盘了,抓紧找回点魂回来才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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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靠着马车的身子一空,被人抓了过去,魂又飞走大半。
“啊。”
贺峻霖吓了一跳,看清面前人的脸,马上瞪起怒目对着严浩翔,一只手去推他。
外面的人显然是被他这一声惊到了,却不敢冒犯打起帘子一看究竟,只急声问:“相爷?怎么了?”
“无碍,马车太快了,你家相爷撞到了脑袋。”
严浩翔回上一句,看了看怀里被抓过来的人,小声警告他:“霖霖可得小声些,万一外头人看见了,你我怕是解释不清。”
“我!你!”贺峻霖快要气死了,大晚上的还要不要人稍稍安心。
外头人奇怪,这马车速度也不算快啊,但还是不得不吩咐马夫速度再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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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你够了没?”贺峻霖力气实在比不得严浩翔,只能上了两只手去推他。
贺峻霖不推还好,这一推反而激得严浩翔去抓他手要将他箍住来。
“啊,痛!”
严浩翔还没抓住他的手,贺峻霖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浑身一抖,往后缩去实实在在撞到了车壁上。
“相爷,您怎么了?”
贺峻霖这声响动彻底把外面的人惊到了,赶忙让车夫停下,提着灯笼掀起帘子去看。
马车里灯光稍暗,可贺峻霖的脸色白的吓人,严浩翔侧对着贺峻霖看不清脸色,但肯定没发生什么好事。
“相爷,你…你怎么了。”贺峻霖那副模样实在是吓的人心都慌了,下人一时不知怎么办。
严浩翔也不管不顾有谁在了,伏身扯过贺峻霖左手的袖袍掀开一看,虎口沿着手腕往上都是他自己指甲抠出的淋淋血肉。
不论是严浩翔还是下人都被这场景吓得虎躯一震。
“相…相爷…您这是怎么了,这手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严浩翔看着贺峻霖,眸子里升起的火要把眼前这个面色惨白的人烧烬,声音冷冽。
“能有什么事?你家大人多能逞强。”
“要不我去请大夫来看。”
“不必了,这时间哪来的医馆开着门。”
严浩翔说着从衣襟里摸出来药膏瓷瓶,借着抓着贺峻霖的手轻巧旋开。
“叫车夫继续赶路,回了府再说。”
贺峻霖咬着下唇一句话没说,下人不敢耽搁,撤了灯笼放下车帘,让马车夫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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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涂药的手力度不轻,疼得贺峻霖嘶呀哼出声来,眼眶都红了。
“痛……”想把手扯回来却没那个力气。
严浩翔把他抓得紧,防止他乱动干脆坐到一处,把他压在肘后,对他的抱怨恍若未闻,只专心涂抹那些细细深深的伤口。
贺峻霖觉得莫名其妙,受伤的又不是他,赌气一样下手又重,还不理会自己。
烛灯微微,人影绰绰,贺峻霖一时被马车壁上严浩翔优越侧影迷的恍惚,忘记了手上的伤带来的疼痛。
严浩翔脸上没有笑,雪白的面容却愁眉双锁,乌云密布,眼里像是藏了块冰,只看这就顿生寒意。
“严浩翔,你生气了?”贺峻霖双唇翕动,惴惴地开了口。
“嗯。”严浩翔回的倒是爽快。
贺峻霖弯下腰去探着脑袋偏斜看他,大惑不解:“为什么?”
严浩翔给他涂抹伤口的动作停了下来,对上贺峻霖那双发红的眼眶,反问他:“痛吗?”贺峻霖点头。
“那你在宴席上出的什么风头?”严浩翔的语气像是在质问。
当初贺峻霖说得如何信誓旦旦,背灯和月就花阴,如今在那高殿之中倒是连命都打算搭上。
“不然呢?让那些人看我的笑话,看真源的笑话?”
贺峻霖回答的认真,也带着自己的情绪在,严浩翔真是莫名其妙,当时那个场景他难道看不到自己骑虎难下吗?
“你不累吗?”严浩翔的声音低哑,带着疲倦和厌烦。
“什么?”贺峻霖皱起眉头,给苍白的面色多添了几分破碎感。
“贺峻霖,我累了。”严浩翔字字铿锵,像是想要击溃什么屏障:“我的存在对你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你是不是甚至不屑于我的关心。”
贺峻霖没想到严浩翔会这么问,一时间反而不知道应该回他什么才不伤人也不显得自己太在意。
“……”
比决绝更伤人的是沉默,严浩翔从未像此刻这样平静,就连两片薄唇交覆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是格外的清醒。
谁都没有推开谁,可谁也没有说是爱是恨。
严浩翔不曾后悔过那三年受过的所有伤,可他唯一后悔的是那时对贺峻霖的决绝,如今能得到的只剩沉默。
这是这么久以来,贺峻霖第一次能在严浩翔的覆溺下得到畅快的呼吸。
可这种温柔又带着伤感的离碎,是贺峻霖闭着眼都能感受到的强烈。原来心碎是听不见的,可是爱人却能感受到的。
贺峻霖伸手想去抚摸他的脸,却被及时制止了,凉意的抽离让贺峻霖清醒过来。
严浩翔不再看他,继续拉着他的手上药,这回指尖都是轻柔的摩挲,触得贺峻霖心里瘙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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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贺峻霖安全送到相府,严浩翔拒了送他回府的马车,说太尉府与相府离得不远,走回去尚可。
下人听了没来得及反驳,严浩翔头也不回的走了。
相府在城东,太尉府在城西,既不顺路,离得也不近,这太尉今晚真是怪的出奇。
贺峻霖伤势为重,也就不想这些个没头没脑的离谱事了,扶他进府。
月华如水,而人心碎如流萤,却是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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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连着告了好几日假,托词说是嘉平宴那晚喝得太醉又吹了风,头痛又偶感风寒,嗓子哑的开口说话都是难的。
但张真源也猜得到,嘉平宴那晚贺峻霖是吊着半条命在唱的,否则哪来那样惊天地泣鬼神的效果,特指派了人去给他送了上好的药材补补。
除此之外,因着筹办嘉平宴有功,还赏赐了别的给他。
宣旨的内官传达的好笑,叫贺峻霖不要再说他小气了。
贺峻霖笑不出声来,但张真源这出确实给他扫走了一片阴霾。
严浩翔这个亲眼见过贺峻霖惨样的人倒是没有了动静,连个下人都没派来看望过。
贺峻霖是在意的,可也没在意多久,因为有件更大的事情完全吸引了贺峻霖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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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爷相爷,今天京城都在传呢,中书令的三公子。”下人报的匆忙,面上都是喜色。
贺峻霖说不了话,只是偏头看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就是那个一度荒淫的三公子,今早清晨的时候被人在午门发现了,人穿的一丝不挂,衣不遮体,吓坏了好多小姑娘呢。”
贺峻霖也是大吃一惊,陈篪虽然纵爱小女儿,对自己的儿子管束一向是严的,就算是荒淫无度也不至于到这种荒唐的地步。
贺峻霖竖起耳朵,继续听完接下来的话。
“有人报了官,那三公子被抓了起来,人都还是迷糊的。水一泼醒来的时候吓都吓死了,哭着喊着说他老子是中书令,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丢脸直接丢到家了。”
这件事别说是亲眼看到的人了,贺峻霖听着都触动极深,一个男人赤裸着横在街上,嘴里还一口一个他老子,陈篪估计要被气到吐血了。
“中书令大人现在估计还在给他家公子向皇上求情呢,老子的脸真的是被做儿子的丢了个精光,偏还是最宠的一个儿子。”
下人知道贺峻霖最关心的是什么,说到了点上。
陈篪妻妾也多,光儿子就有八个,这三公子和小女儿都是一室所生,陈篪也是宠爱的紧,甚至都在太后面前谋起了差事。
这么一出先不说还能不能平步青云,小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看来妻妾多了,儿女多了也未必是件好事,朝堂水深,大宅院的水也干净不到哪去。这个儿女多了呀,要操心的也不少咯。
贺峻霖身下的摇椅随着心情也晃了晃,这老头的报应来的也真是快,上天还真是开了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