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队归营,严浩翔骑马带兵将进入城门上了长安街,万人空巷,一派热闹的迎军气氛。
严浩翔所带队伍在边境打过几次胜仗,长安城的热浪就掀了几次,这次凯旋而归,人人怎的不夸严家儿郎骁勇善战,精忠报国心,倒是把数月前那个通敌叛国的卖国贼抛到千里之外去。
严浩翔正值风华岁月,汗血宝马上的英姿飒爽不说落到怀春少女眼里是个什么模样,就是做爹娘给待字闺中女儿相夫婿的都要多看在最前头领军的将军两眼。
大朵大朵的碧花粉莲砸在前头骑马的将领怀里,就连没到适娶年龄的邓佳鑫,马上都不停的抖落下花束。
翩翩英少将,打马长街行。
有人问才知最前头的是世族严家的儿郎,当今的太尉。不乏有哀叹之声起,只可惜门不当户不对,竟高攀不起;却也有笃信自家女儿才学样貌,怎么也能搏上一搏这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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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勒马停军,低眸流转过一瞬柔情,竖目只瞧挡立于前的迎接队伍。
贺峻霖身着紫衣从官员的队伍中走出,只手朝马上众将举起圣旨。
严浩翔带头翻身下马,众将士随他单膝跪接皇旨,百姓伏地高呼万岁,声势如啸浪浩大迎头击耳。
贺峻霖展开圣旨,正声传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求治率兵端重循良,教忠励资,敬之忱聿,隆褒奖。殿帅太尉率军平定西北作乱未有败绩,击退压境蛮夷部落,促成两国议和通商,实骁勇善战,竭衷为国,爱护万民生息,着迁至大将军。
钦此!”
贺峻霖高声呼喝,听得长街此起彼伏的万岁辞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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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将圣旨交至严浩翔手中,亲自搀扶,严浩翔这一身衣甲贺峻霖自然扶不动的,不过是走个形式。
严浩翔自起身站于贺峻霖面前,士兵百姓们这才陆续起身。
“此次征战,多亏将军与各位将士了,皇上与太后在宫中已候将军多时。”
张真源让他代为迎接大军得胜归朝,贺峻霖公事公办,也不过多寒暄。
今日在朝臣百姓与士兵面前宣旨提拔严浩翔,一是为彻底消解流言,二来是将兵权彻底交付严浩翔手中,压下李后因接连失权的怒意。
只要一日严浩翔未挑明态度,他人便还是李后那头的,受她管控,但严浩翔有了实质兵权,他同样也能与李后相互钳制。
严浩翔自然猜到在这其中,贺峻霖存了几分对自己的利用,只面前的人坦荡如砥,也没有遮掩隐瞒的意思,因此和贺峻霖翻脸也不该。
“有劳大人带路。”
严浩翔收好圣旨,却只对贺峻霖丢下一句客气的话,贺峻霖愣了一下,严浩翔已上马,居高临下看他。
这算是什么态度?贺峻霖好歹是个丞相,到严浩翔这成了随便支使的引路内官?
要不说贺峻霖当宰相,心理素质极好,任严浩翔如何,贺峻霖面不改色安排好士兵与家人团聚,将领入宫述职。
严浩翔在马上虽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落到他怀里的鲜花却不减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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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佳鑫在贺峻霖跟前仍是儿郎的青涩,将士兵手中收集好从四面八方扔来给他的花,邀赏似的拿到贺峻霖跟前。
“小贺哥哥你瞧。”
“我们的小邓将军真是不错,还未到适婚年龄,就已经有这么多倾慕之人了。”
贺峻霖瞧他手中的花枝枝开的饱满隆盛,忍不住打趣他脸上的臊红,邓佳鑫乍时脸红到后耳根,被鲜花绿叶映衬,没了沙场征战的将军的锐气。
贺峻霖还想笑他两句,邓佳鑫却把手里的花一股脑都塞到了贺峻霖手中,脖子都羞红了还是要反击。
“小贺哥哥到了适婚年龄,这些花就送给小贺哥哥好了。”
这样借花献佛的举动倒叫贺峻霖说不出话来,笑着咳嗽两声,转而把少女们怀春示爱的花捧交到一旁的宫人手中,正色带着队伍进神武门。
以严浩翔为首的将领下马,交卸兵器入宫,贺峻霖在前头等他一等,结果有宫人从后面过来,说是劳烦相爷在前头带路。
这人是没完了是吧?
贺峻霖转头,目光穿过身后的朝臣,直达严浩翔冷若冰霜的脸,也没得到半分回应的意思。
算了,想想他是大功臣,在这个紧头上不适合作对。
贺峻霖在心中退一步,仍在前头带路,将领在文臣之后跟随,只邓佳鑫一人在贺峻霖身侧小声搭话。
贺峻霖没有多少心思在邓佳鑫讲述的行军故事上,纳闷这才和严浩翔见面,照常理不管言行还是态度也没招惹他,现下黑着一张脸,刻意疏远给谁看又是。
严浩翔这次对贺峻霖的态度真不是一般的差,贺峻霖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打过一次胜仗,升了官和自己平起平坐后有些太飘。
这个官好歹算贺峻霖给他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才挣来的,不然就这么一场仗,哪个将军能被这样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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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设宴保和殿,太后也在上座亲接回朝将领,临询过后文臣武将落座开宴。
起初是上头的人问下头的人答,到庆功宴后半程,羯鼓声高,歌舞即起,文臣武将便不再多拘束。
一曲歌罢,席中忽有人起哄严浩翔在殿前舞剑一曲,半推半就,李后在上头说了句,不好扫众卿兴致。
严浩翔才接过宫人奉上的宝剑,立于殿中。
羯鼓声起,严浩翔运足施起,剑光外泄随身回转,内力从指尖流至剑锋,颤声抖光。
剑法繁胜迷乱,身姿转圜灵活。
席中又将领不满于此,酒瓶从一处飞出,众人心皆被提起。
严浩翔偏转身姿,剑从一臂下出,剑锋微转银光,酒瓶稳落光面,轻挑剑锋又回空中。
严浩翔蓦地腾足,空手一伸握住瓷瓶,朝上头的人举酒敬示,豪迈饮上一口。
众人只呼和严浩翔这一场剑舞精彩绝伦,却没人注意到贺峻霖的惊惧。
他跳过已及面前的剑尖看严浩翔的侧脸,严浩翔仿若无人般不动声色,收了剑锋向上拜过交给宫人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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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佳鑫在座上皱眉不解,趁着无人在意,端着酒杯去对面的坐席,到贺峻霖身侧落座,关切询问:“小贺哥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没事吧?”
寒光直冲眼前,贺峻霖被吓得够呛,面上一片苍白,却是摇头说没事。
严浩翔正坐在对面,却对吓到贺峻霖这件事无动于衷,别说一句道歉的话,连看都没看过贺峻霖一眼,好像是贺峻霖用剑指的他。
贺峻霖被吓得连气都冒不出苗头来,邓佳鑫看出来他被吓得狠了,倒上一杯酒塞到他的手里,在一旁说话缓解他的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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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爷注意到贺峻霖这头,与上头的人交换过眼神,从座位上拘着酒樽起身却到严浩翔这来,举杯敬他,严浩翔也举杯沾上一口算回敬。
鬼王爷喝尽杯中酒,笑言:“听闻将军此次回朝过长安街时,收到不少倾慕的花枝,将军已适婚且立下大功,若有心仪的女儿家,何不现请太后与皇上赐婚,促成一段佳世姻缘?”
鬼王爷的调子不高不低,却引来许多注意,严浩翔如今位高权重,哪家不眼巴着能攀上他这门姻亲。
李后在上头笑上两声,配合鬼王爷的话:“严爱卿可有心仪的人家,若是有,今日本宫便为你做主定下。”此话一出,在场皆静,都等严浩翔的回答。
这鬼王爷和老虔婆怎么突然做起红娘来了?
张真源眼神复杂地对上下头贺峻霖同样疑惑的目光,双双偏头看向严浩翔。
严浩翔起身朝李后躬身一拜:“谢太后美意,臣暂无心仪之人,且社稷未定,尚不敢拖累家室。”
李后听完倒是笑了,扬扬手示意他坐下:“爱卿此言差矣,婚姻嫁娶乃是常情,家国两端无一事小,若为国舍家,岂非不孝。”
严浩翔仍是推拒:“臣无意敷衍,只心中尚无可行婚娶之人,只敢以国为重。”
“大人无需为此担忧,我朝但凡是能与将军的家世门楣相配,在这殿中便足够相看,何愁于此。”
鬼王爷开扇轻晃两下,笑带清风般善解人意。
席上家中有女儿待字闺中的臣子皆看严浩翔,鬼王爷此话给不少人画了个饼,严浩翔就是香饽饽。
别说是严浩翔,就连贺峻霖都明白过来,李后如今在朝中势力不如从前,而严浩翔如今既有兵权又有地位,看上他的世家大族放眼望去在座便已不是少数。
靠联姻来拉拢大族,在朝中得以稳住脚跟的做法,这在政史中合情合理,论谁也揪不出什么不正当。
“若是在意情投意合,本宫可为你安排相看,爱卿觉得如何?”严浩翔如今地位,李后自不会强逼他娶哪家氏族,只劝说诱导。
“太后既有心,臣便先谢过太后。”严浩翔忽而松口答应。
鬼王爷在严浩翔跟前合扇拱手相拜:“那便先恭喜将军抱得佳人归了。”
严浩翔回礼,鬼王爷挂笑回去。
原以为利用严浩翔的联姻拉拢宗族还要费些力气,没想到松口能这么快。鬼王爷瞥上一眼面色复杂的贺峻霖,笑容玩味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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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再一次因严浩翔的婚姻大事推上高潮,到他跟前把酒言欢的老臣换了一批又一批,急着推销自家的闺秀,攀上姻亲。
严浩翔来者不拒,却只抿小口,说酒醉误事。
与他畅饮的朝臣不挂心于此,只谄笑说无伤大雅,又把话引到自家女儿身上,只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是京中有名的贵女,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学有才学。
严浩翔笑着应和,又说,若是还会唱曲更佳,最好是姑苏的清曲。
莫说是京中贵女,就是平常百姓家的女儿,也不过学琴棋书画和女红,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良家的女子怎会去做?就是学也学不得。
有人因此犯难,却也有说,将军若是喜欢,娶妾也可。
严浩翔默听一笑,只举杯相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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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再听不进邓佳鑫慰悦的话,起身向张真源拜过,只说已有些醉了,怕误明日朝事,先行回府。
张真源默叹一声,婚姻嫁娶乃人之常情,他若能拦绝不叫贺峻霖如此憋屈,只能点头让他自行松松气。
贺峻霖转身便走,邓佳鑫见他这就要走,匆匆也拜过得了应允跟上去。
张真源看着邓佳鑫着急的背影,又看那头忙着应对的严浩翔,两者对比让他对这个情同手足的人产生动摇,严浩翔或许不是贺峻霖最好的归宿。
严浩翔的阵营对于张真源来说可能算不上天大的麻烦,但对于贺峻霖来说,从他们站在对立面那一刻就注定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坐下谈及过往。
贺峻霖在感情上是最为理智也最重尊严的人,他只做出极少的让步。允许严浩翔回来后与自己同朝为官,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但那是在对方心里还没放下彼此的前提下。
可要是其中一个要背弃那段感情的话,另一方还能平静地面对对方吗?
或许会,贺峻霖或许会以大局为重,可那样的决定对他来说又多难做,张真源也清楚,贺峻霖或许还会像三年前严浩翔不辞而别那样透骨酸心。
如果严浩翔曾见过那时的贺峻霖,知道他走上政途吃了什么样的苦,受过什么样的折辱,他是不是因此也能为贺峻霖争上一争。
可张真源也自知,贺峻霖若依旧执妄于严浩翔,他所要面临的境地要更加困窘,这样的情感注定不被世俗承认,不被正史允许。
他们或会被后世抹去位极人臣时如何为国为民,甚至背负上骂名,张真源也没办法看这一切发生。
事已至此,严浩翔既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或许应该顺其自然,让一切按照现有的样子发展下去才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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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邓佳鑫第一次亲眼得见贺峻霖的崩溃,他依稀记得就算在自己迫使下也依旧洒脱的相爷,只以为他真如在朝堂上展现的那样强悍而精明。
可事实上,贺峻霖远比所有人的认知里还要脆弱。
贺峻霖此刻在邓佳鑫面前比邓佳鑫在他面前还要像个孩子,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光源越过宫墙,昏黄落在他身上,尽显日落迟暮的凄楚。
他甚至只走出大殿进了个转角就彻底被汹涌而来的情绪埋没。说不上是因为眼前近在咫尺,戾气从剑锋扑面而导致的惊惧,还是严浩翔冷言冷语让他愎气,又或是对里面那场盛宴的热闹而心生悲哀。
贺峻霖,你可真是遇人不淑,那个人曾说过的话本就不能当真,三年的教训还不够吃吗?
婚姻嫁娶,儿孙满堂,本该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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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从地上的一团起身,被人扶住。
邓佳鑫看见贺峻霖眼里忽名而灭的企盼,心中滞停一瞬。
他好像猜到贺峻霖此刻最想见到的人不是自己。
从来不是。
“小贺哥哥,哭不丢人的。”邓佳鑫企图给他擦干净泪痕,也拭去心中的落寞。
原来面前这个人更多的情绪,全给了一个人,留给外人的只有一副空壳。
邓佳鑫有一百个借口来解释这一切,可怎么也没办法自我欺骗,忽视贺峻霖落泪的缘由,就像贺峻霖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对有关严浩翔的一切有多么洒脱。
人天生会难过,可难道贺峻霖爱严浩翔也是天生的吗?
邓佳鑫不相信,或者,或者,贺峻霖也可以爱别人的对吗?
贺峻霖抓住他的手阻止这样逾礼的动作:“佳鑫,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贺哥哥,只要你愿意,是可以的。”邓佳鑫听出贺峻霖心里潜藏的语义,给出的回答却那样肯定。
“佳鑫,我不是谁的附属品,你也不是。”
这句话,贺峻霖到底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邓佳鑫的呢?
邓佳鑫眨眼,眸里溢光:“如果我愿意,也不可以吗?”
贺峻霖闭眼不敢看他,捏着他的手紧了紧,只摇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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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盈满余晖的珠光终落,“自始至终,你依旧只是觉得后悔吗?后悔那日对我伸手,后悔对我那么好……”
“对不起。”贺峻霖偏头,带着鼻音。
“贺峻霖,你为什么要对不起呢?为什么偏偏要对我说对不起呢?我想不明白,你不过是不需要我的安慰,不过是不需要我……”剖心剖肺的话,邓佳鑫却说的那样平静。
“是我一直在赖着你的爱护,需要你像哄小孩一样照护我,这都是我对你的无理要求。可是贺峻霖,我早就不是那个只会哭的小孩了,不需要人哄着,也不需要迁就。”
“你不该对我说对不起,没有你,我不会站在这,也不会明白世间所有事抵不过生死二字。”
邓佳鑫上过战场见过死人,若非严浩翔,邓佳鑫大概早就命丧人生中的第一场恶战,那是他与生死离得最近的一刻,也是第一次除了求生再没别的欲念。
死里逃生后,邓佳鑫最想念的不是贺峻霖,而是生育他的爹娘,他的骨肉至亲。
所以其实,放下执念也没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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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我没遇到比你更好的人,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所以我才自私的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却没想过会因此对你产生困扰。”
邓佳鑫的真挚永远都那样坦然,对贺峻霖的感情也永远鲜明。
“佳鑫,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也会是个好将军,你有鲜活光明的未来,不该毁在我的手里。”
贺峻霖终是给邓佳鑫苍脆的梦添上句尾,他会有光明的前途,也会有坦荡的大路,却没有贺峻霖。
人生总要留有遗憾,才知人生可贵,这是贺峻霖教给邓佳鑫的最后一个为人处世的道理。
邓佳鑫对贺峻霖孩子般懵懂的爱意,是纵深大海里的一瓢淡水,没能成为久旱逢甘霖,只化成瓢泼大雨,独独淋湿邓佳鑫一人。
而浸没贺峻霖的苦水涟涟,为着的,却也是他自以为的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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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让孤寂的人如同海上漂浮的船只,情深意切时,狂风骤浪也不过是远航的助力;断情绝义时,小浪就掀翻了大船,曾经的一切都成了溺亡的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