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高头,贺峻霖才从睡梦中惊醒,非是敢忘了早朝,或是给严老夫人定省凊温。
张真源特许他婚假,严老夫人更百般嫌恶无端照面,他之所以惊骇,是因为极耳熟的声音在唤他。
“娘?娘!”
贺峻霖终于反应过来,险些蹦起。
贺母坐在榻沿,见他激动上手按下肩膀,让他不必起身说话。
新人昨夜折腾整整一夜,晨露霜起才勉强睡下,贺峻霖浑浑噩噩一觉睡到现在,也未必真能爬得起来。
“不用勉强自己,就这样说话吧。”贺母谂知夫妻门道,偏疼自己的孩子。
贺峻霖仍没缓受过来,只愣愣地问:“娘?你怎么在这?”
贺母叹怅:“要不是子逸那孩子,你打算瞒着家里到什么时候?”
贺峻霖与严浩翔壁合之事,他压根没通家中通过气。贺家在江南从商,离京城千遥万远,贺峻霖不说,就是等事情传到贺家,也不知到哪个年头。
敖子逸虽口口声声说不再帮他,却还是自作主张捅到贺家去,又急送贺母上京。
贺家迁至江南立稳脚跟,一直是敖子逸全心搀扶,暗中照拂。加之贺氏从商,家风开放,又有敖子逸书信作保,这件事在贺氏才没衍变到不可挽回,所以贺母这次来,也不是为着指责和劝阻而来。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傻。”
贺母星夜兼程赶到上京,她听到的浸润之谮无一例外不是针对贺峻霖,爹生娘养的都心疼自己的骨肉。
“娘,你不要听外面那些流言,浩翔待我很好。”贺峻霖怕她乱想,抓着她手,着急排解误会。
贺母颔首再按下他急于起身的动作,掌心贴握住他冰凉的手:“我知道,娘看得出来,娘也知道你是有主意的孩子。”
“为娘也想过,要是当初我把你生成女儿家就好了。”
“娘……”
贺母哽声轻拍他的手背:“可是为娘也是女儿家过来的,知道做女儿的比做男子要更艰难,一辈子都得找个倚仗活下去。”
“还是把你生成儿子吧,你想做什么都行,爱谁都好。但你是我和你爹生的,万不能吃委地屈己的辛楚。我都不舍得委屈的宝贝啊,怎能叫旁人欺负。”
“娘……”
贺峻霖分明见母亲眼中有泪,百般懊悔,当初做决定时,他把家人放在了末位。从小到大,双亲从未反对过他的任何决定,以至于他会忽略考虑自己走出这一步,对于生养他的父母而言,打击是否会比严母逾甚。
父母爱子,所以永远给他适当的纵容,可他却过度挥霍了父母的爱。
“父亲他…”
“傻孩子,你只是爱了个人,怎会怪你。”贺母伸手将几缕发丝捻至他的耳后,动作安徐地顺抚。
直到现在,也依旧给予他尊重和支持。
贺峻霖在朝堂上大杀四方,可在贺母面前,腹稿是多余,说不出半句主动安慰的话。
他是迷了路红了眼的幼兔,也想被自己的母亲护着、偏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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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提着食盒回到双栖楼,贺母说他俩往后事务繁忙起来,聚少离多,好不容易有时间能腻在一起,就特地腾地方给他们用,晚些时日再来看贺峻霖。
走出双栖楼,贺母并没直接回相府,而是请太尉府管家引她去严老夫人的住处,美名拜见亲家。
管家诚惶诚恐,这位妇人虽言行举止都颇为和善,可周遭却给人感觉不好惹的压迫,恭命引她去见老夫人。
事实证明,这位妇人,确实也是个狠厉角色,才能棒怼得严老夫人哑口无言,无力辩驳。
贺母不是贺峻霖,都是父母平辈,说起话来自然要不客气得多。
“老夫人,您是生儿子的,我又何尝养的不是儿子。”
“可您一子一女,而我贺氏却只独生吾儿,您口口声声对所有人说吾儿断了严氏的香火,可我贺氏的香火就不必继承吗?”
“况且严氏这一支不只令郎一人,雍州也有流着夫人您血脉的亲外孙,既都是自己儿女所出,夫人的偏爱难道会因亲孙子更少?”
“这桩婚事是陛下御笔定下的,夫人要给孩子纳妾,给严氏承继香火,那吾儿可否也该如此,为贺氏添嗣。”
“这……”严老夫人语迟。
贺氏从商,门风自不比严氏这种世家门庭,贺峻霖是独子,自也是家中捧着长大的。
他爱唱戏,家中便放他去抛头露脸地唱;他要入官场,贺氏便举家迁往江南,少再往来。
贺峻霖能与丁程鑫同道,则是家风养成睥睨这禁锢人的世道的冷漠性子,所以才与旁人那般格格不入。
能教出贺峻霖这样的当朝名宰,贺母当不会比儿子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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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母晓她理亏,缓和语气,叫她能将接下来的话听得进。
“夫人你我都是做母亲的,我知晓夫人心中是何想法,可将来终究在孩子们手中,你我垂垂老矣,也不过能看他们半生,可那之后呢?终究要放手,叫他们按自己的意愿去活。”
“浩翔是个好孩子,夫人您灌注大半辈子的心血教养他成才。吾儿在这上京城中无依无靠,若能得浩翔那孩子和夫人庇佑,他自也会将夫人当做自己的生母敬孝。”
“夫人既有儿孙绕膝,又有双子侍奉在侧,也是天伦。”
“若严氏能与贺氏永缔秦晋之好,就是雍州姑爷的生意,贺家也会竭力帮扶。
先是敲打威慑,叫严母面子上挂不住,抓不出错处辩驳。接着又是软声劝解,铺好台阶,等她自己走下来。
虽是利诱,但贺母却也正好拿捏了严老夫人爱子如命这点。
严浩翔雍州的姐姐虽嫁得好人家,可惜出嫁时,严氏家道中落,婚事简操简办,匆忙入府。
好在雍州的岳丈与严老爷是极要好的旧友,严氏虽落魄,但从未亏待过儿媳。姑爷与姐姐亦是年少相识,互相爱慕,夫妻恩爱,诞育一子一女。
只是雍州的岳丈在接济严家时,早已缠绵病榻多年,如今更是卧床不起,家中大小事务现都交由祖母主管,但终归还得交给家中能担事的小辈。
姑爷非正室所出,母家也没背景,除开有个做大将军的小舅子,自己也只能埋头苦干。
严老夫人终归希望自己女儿不被人看轻,儿孙日后能金玉满堂、衣食无忧,所以对严浩翔和姑爷的期盼都是极高。
可严浩翔如今受下一道赏罚意味不明的旨意,如何不牵连女儿也被夫家戳脊梁骨笑话。事已成定局,除非抗旨不遵,严老夫人就只敢把气撒在贺峻霖身上。
贺母这次来,就是给她打开第二条路,给贺峻霖解围。严老夫人是个聪明人,权衡之下也知,怎么做才最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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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管家来同严浩翔说,才知道贺母去找过自己母亲,但不意外。
之后的几日,严老夫人没再闹过纳妾,对贺峻霖的态度竟也回转,送来体己的东西给他。
贺母不在太尉府住,因贺峻霖搬出相府,东西和人员都需安排着落,为叫贺峻霖好好歇上一段时日,便留京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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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子逸原计划是同回,但贺母要留京,就遂了老妇人的医院,准备带丁程鑫先行南下。
跟丁程鑫商量过,这两日处理完上京一切便出发,他没意见就定了下来。
敖子逸虽嘴上不管刘耀文去留,但刘耀文要跟来,他当然也不会拦。只是这小子心全在宋亚轩那,打定主意要带人一起去江南。
宋亚轩舍不得马嘉祺,叫他孑然一身在京城,两小孩便有些拉锯和闹别扭。
刘耀文不得已,转头又是撒娇求丁程鑫帮他。
宋亚轩从清书院出来,便往丁程鑫的院子去。
自宋亚轩出宫,马嘉祺越发繁忙,应付各种事务抽不开身,宋亚轩便自动替下马嘉祺,同刘耀文一起贴身照顾丁程鑫。
一天到头来,可能也就敖子逸来说话的时候,他人还算有点精神头在,但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两小孩怕打扰到他休息,只敢在叫他喝药时搭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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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亚轩来时没见到刘耀文,只有敖子逸在旁盯着医士施针,他自然就上去帮忙打下手。
先前常毒仙用毒周慎,毒素无知无觉就已浸透经脉和肺腑,身子虽虚病情倒还算是稳定,只医士说不准何时病变,又会造成何种的害损。
医士嘱咐几句,丁程鑫淡然无谓应下,敖子逸也没太多波动,起身跟着一同出去,商讨之后应对病情的良策。
宋亚轩却勤恳将医士的交代用心记详细,想着等刘耀文过来再转述给他。
“亚轩,剥个橘子吃吧。”丁程鑫见他不知在冥想什么,提醒一句。
宋亚轩回神,应了下来,然后转到桌旁拿起两个橘子,到榻边的凳子坐下,其中一个用被子蒙住,想稍稍捂热一点好叫丁程鑫入口,然后开始剥手中那个。
丁程鑫被他一系列的动作逗乐,往被沿处摸索到那只橘子,攥进手心把玩。
宋亚轩光顾着剥手里那个,等分吃完再找另外一个就摸不到了,于是起身准备再去拿过一个来剥着吃。
丁程鑫叫住他:“不忙着吃,亚轩。我问你,你想和我们一起去江南吗?”
宋亚轩愣住,屁股又回到凳子上踏实坐住,说话却半吐半露:“我…我不知道,我去江南,可师父在这。”
宋亚轩不是不想去,只是犹豫,丁程鑫知道他的顾念,也说:“你师父在上京,很多事等着他去做,身边没人照顾确实不行。”
“嗯…”
“那你对耀文怎么想的?”丁程鑫换而言之。
他问的这句其实没有什么很特殊的含义,但回答的对象是宋亚轩,就显得不同。
宋亚轩和刘耀文都还是稚气未脱的孩子,只能想到自己喜不喜欢这一层面,并不会像大人一样想得要复杂。
“你这孩子脸红什么,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就是了。”宋亚轩实在是可爱得过头,丁程鑫看他也笑得宠溺,嘴角上扬。
“他…很好。”
“好?”丁程鑫瞧他难以启齿的羞臊,忍不住打趣,“他不是最爱欺负你,怎就好了?”
“他没有,没有,”宋亚轩连忙辩解,“是我太调皮了。”
丁程鑫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随即又问:“那你喜欢他吗?”
“啊?”宋亚轩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呆傻在原地,脸都忘了红,然后才反应过来,含羞露怯地点头,垂下脑袋说,喜欢的。
“喜欢就好。”丁程鑫满意地把攥在被子里的橘子塞进他的手心,说:“喜欢就抓好了,要是错过,也许就再也不是你的了。”
“你师父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但你和耀文都还没长大,不懂他做这些的意义,所以没有必要因此逼自己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抉择。”
“趁还能考虑自己的时候,就多想想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吧。你师父他,也是这样看着你长大的。”
正是丁程鑫懂马嘉祺,所以才要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不论是他还是宋亚轩,留在这只能叫马嘉祺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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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嘉祺夜里才忙完手里的事过来,此刻丁程鑫还没睡下,敖子逸见他进来,也就识趣起身出门,腾出地给他们。
“明天走?”马嘉祺扶他躺下,话问得平淡自然。
“嗯,敖三已经安排好了。”丁程鑫就着他的语气回答。
“好。”
“还有件事,得拜托你。”
“是亚轩?”丁程鑫总是很容易就能看穿马嘉祺所思所想。
契合的灵魂,与肉体却是割裂的。
“我知道他想回南方,他在那长大的,待在那他也会比在上京开心。”
“可他跟我说,你一个人在上京会孤单。”
丁程鑫极认真地说出这句话,马嘉祺眼中明暗闪烁,怎敢承认。
“孩子气的想法。”
“不是孩子气,他只是长这么大以来从没和你分离这么远。”丁程鑫每一句都踩在他心坎最柔软的地方,“所以,好好跟他道别吧,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也要给个交代。”
上京险恶,宋亚轩不知,但他们清楚这一别,也可能是永别,马嘉祺能说服自己放手,却不敢叫宋亚轩不介怀。
“好。”
“这是我答应你的最后一个条件,可你知道,我从来不吃亏的。”
丁程鑫抓住他的手腕,借力起身逼近马嘉祺。
这样的语气,马嘉祺在混沌的夜里听过无数遍,可此刻只叫他心生悲哀。
“嘉祺…”
丁程鑫将他的手盈握在自己的腰间,细细摩挲他的脸庞:“我们再没有今天了,不要叫我清醒着离开你。”
“马嘉祺,你欠我的,今天晚上全还了吧。”
“桥归桥,路过路,你我是死是活,都不要再有纠葛了。”
自知这副残躯已经失去活着该有的意义,也就到了苟延残喘的时候,叫马嘉祺看着他一点点颓枯,他宁可把人生中最漂亮的时刻留在他心中。
丁程鑫的吻永远带着油桃花与蜂蜜的柔和,贴在马嘉祺唇上,酿出野玫瑰的清雅迷荡,浮幻的馥郁暖香。
马嘉祺舍不得弄坏这只已经坏到只有一颗心还算完好的瓷娃娃,可手心覆上的跳动那样热烈而疯狂,叫嚣着要浇灌和生长。
马嘉祺这辈子所有的后悔,都是关于丁程鑫。
从遇见,就开始后悔这辈子为什么没能早点遇见彼此,再早一点,或许就来得及爱上对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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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吧,嘉祺,这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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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让我好好看着你的脸吧,我不想忘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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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嘉祺,马嘉祺,马嘉祺……”
丁程鑫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马嘉祺的名字,每一遍就像一把刀扎进他的心里,眼泪撒在他的心上烫出陋疤。
把得不到的爱意宣泄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然后下一刻我就带着你的爱死去,成为世界上最后一个幸福的人。
马嘉祺恍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巨大的榕树,每一根汗毛都变成气根,紧密相挨,茁壮生长。
躯干由此也开始无限延伸,有种覆盖万物的气势。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恢宏有力。这种力不是肌肉的力量,而是一种生长和蔓延的力。
不是刚性的,而是极为柔韧的,具备一种贪婪,占有和攥取侵略性。
叶片扩大肥厚,藤蔓纷批葳蕤,仿佛听到枝干中汁液汩汩流淌的声音。
他变得极其庞大,布满了能抵达的全部空间,却意外地忽然感到孤独,他在渴望另一棵榕树,和自己的枝叶能缠绕在一起。
一灯如豆,显现着一点红红的微明,一阵风吹来,忽闪忽闪,要死不活;风一大,就干脆黑灯瞎火了。
树木失却光的照耀,雨的滋润和风的摇晃,注定要化作枯槁的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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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嘉祺把怀里失掉意识的人交给敖子逸,伸手将丁程鑫身上的披风裹紧。
“一路小心。”
敖子逸点头,对于他们的昨夜无半句可评述,抱着人转身上了马车。
车轴悠悠忽忽转动起,后面的马车跟上,宋亚轩脑袋挣出窗,眼泪汪汪的望向站在原地的马嘉祺。
哪怕马嘉祺跟他说得再多,大道理讲得再明白,他还是舍不得。
“师父!”见马嘉祺转身回谷,宋亚轩带着哭腔苦嚎一声。
马嘉祺即便听见了,他也不忍回头道别的。
刘耀文把他拉回马车,抱进怀里,任他哭起来,鼻涕和眼泪全蹭在身上,也只是轻轻拍背安抚。
缘分玄之又玄,遇见即是缘分,即是幸运,在遇见的时候就已经花光了所有运气,只剩有缘无份。
宋亚轩延续十几年的好运,和马嘉祺的缘分终究是断了,而他与刘耀文的,才恰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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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程鑫眼睛眼盲一事,敖子逸最早知道。从有迹象开始,敖子逸就察觉出来了,丁程鑫一直不提,不过还是好强,敖子逸也不拆穿。
敖子逸问过医士,医士言明无法预知的病变是必然,盲眼已是最轻,往后或可会五感尽失,只能做好心理准备,积极应对,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敖子逸最后只问,还有多少时限。
医士给了个乐观估算,五年。敖子逸却道这么久也够了,遂躬拜奉托医士用心照拂医治。
敖子逸花了十几年陪他走过年少青葱,再花上五年走完他的一生,也足够奢侈和挥霍了。
车队一路往南,少有颠簸,敖子逸陪在丁程鑫身侧,说点闲话或是就坐看他睡过去,要是趁着日落前能恰巧到有名的地界,还会稍作停留休整一日。
敖子逸熟知丁程鑫的口味喜好,就带他去觅些佳酿,听几段小曲或评词。
丁程鑫的酒品是要比敖子逸好,但这幅被反复折腾过的身子,饮酒更伤身。敖子逸不拘他,丁程鑫却笑言惜命,只浅尝不豪饮,但混在那样的地方,衣襟袖间不可避免是要沾上酒气。
敖子逸挨顿医士的骂,没翻脸只偏眼瞧丁程鑫幸灾乐祸的模样,心中松乏。
敖子逸何时服过软,从来只关丁程鑫才有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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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两个小儿也正是爱玩闹的年纪,没人强拘他们,愿意跟在两个大的后头便跟着,愿意撒欢找乐子就自己去玩。
两个人结伴也潇洒不少时光,你挨着我我靠着你,只管放肆开心。
丁程鑫总听着两人孩子气的争执和笑闹,不免与敖子逸感慨,儿时的他们也这般疯。
敖子逸却是嫌弃:“我们在这个年纪可不像是没开智的婴孩般胡来。”
丁程鑫无奈,不和他做什么争执,只侧耳听那两个正闹得起劲,窸窸窣窣说的小话。
他和敖子逸在这个年纪,心境确不比这时的他们,一个是兖谷谷主,一个是机关阁阁主,心里最多是算计,手上最多是人命。
他们不是济世的圣人,只要有人愿意等价交换他们想要的,便是不择手段也能办好的事,个中代价和人命从不做计较。
丁程鑫一生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所以像马嘉祺那样的理想而完美的命格,无法相容和形同陌路都是必然。
而他和敖子逸交叉的人生,或是默许的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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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程鑫早就习惯他和敖子逸聚散常态,国朝局势越发胶着,机关阁早有预料两方动作,需要做主子的回去定夺。
敖子逸便在离开前带着刘耀文到他跟前,说过日后安排,丁程鑫听着,刘耀文则畏畏缩缩在一旁应下。
等敖子逸交代完一切,刘耀文才终于如获大赦奔逃出去。只听敖子逸骂了句没出息,转眼又跟丁程鑫说了消息。
“你要我找的那人找到了,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有佳人在旁的艳遇。只要是他出现在有人烟的地方,暗卫就会发现的,到时候一切就迎刃而解,现在可以放心养你的病了吧?”
“那在下便谢谢我们的阁主出手相助了。”丁程鑫假意客套。
敖子逸挥了挥手,不是很想继续下去这个话题,原丁程鑫叫他动用手下的人去查,便不情愿,若非为着他的病情稳定,他何必管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死活。
再有,还是为着山上那位。
敖子逸闹不明白丁程鑫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叫他去做这件事,越发爱给自己找不痛快。
丁程鑫自动过滤敖子逸的不满,转了语调,问他:“你对耀文做了什么。”
他虽是看不见了,但别的知觉灵敏不少,就算不刻意去听,也能察觉出来刘耀文今天的状态不对。
“不过是带他看了场千刀万剐手刃仇人的好戏,谁知这白眼狼和那孩子混得久了,竟也学得软弱可欺,半点志气没有。”
“他这心性不多磨练,往后若遇大风大浪,也是要遭。”
所谓“仇人”,不必敖子逸与丁程鑫明说,也能知道是谁。鬼王爷身份引人注目,不好动手,但替他办事的常毒仙也不是时时刻刻被保护起来的,用完就丢,敖子逸动动手指便能办成。
除此之外,敖子逸学鬼王爷故技重施,又火烧王府,这次可就不是一处院子那么简单,整座王府一连走水三日,每回走水的原因都叫人匪夷所思,大半座王府变成废墟。
敖子逸把事情做得招摇,用机关阁的名头,美其名曰“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机关阁本事通天,敖子逸将这事做到这步,鬼王爷哪怕有气也不现在敢直接找到他头上,只能暂忍下这口恶气,等着大业一成,秋后算账。
敖子逸知道他怎么想的,却也不怕,机关阁沉浮江湖多年,寻仇不断,还是屹立不倒,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日后之事日后再应对,今日之事却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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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毒仙被扣来,施以千刀万剐酷刑,不仅当着敖子逸的面做完,还逼迫刘耀文同看。
刚开始刘耀文还能淡定的站在敖子逸身侧,仇视那被吊捆着的人。可越往后,他就越站不定。
眼见那人皮肉一块块血淋淋分离,就连舌头都被割去,呜呜咽咽血污了满口,血腥味在屋内漫而不散,混着当地秋潮湿热的空气只叫人反胃。
他直接奔了出去,险些被自己绊倒,扶着长满苔藓的泥墙弓腰,差点连肠子都吐出来。
等他回去,敖子逸仍站在原地,甚至没换过背手的姿势,他立刻反省自己刚刚那出多丢人现眼,敖子逸没叫他亲自上手已是宽容,蔫了吧唧地站在一侧继续观毕这场腥风血雨。
不过一千一百八十刀,常医仙就彻底断气,敖子逸冷声叫人把他丢进整缸腐水中,恶臭和血腥味直从鼻腔冲入七窍,刘耀文差点再吐出来,硬是给咽了回去。
一个时辰,尸骨彻底化在毒水里,敖子逸放下手中的冷茶,说了句从哪来的就给它送哪去,一滴都不许洒。
刘耀文这才彻底解脱,直奔去淋澡,要去除干净身上的腐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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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宋亚轩从睡梦中起来,才见刘耀文无精打采回来,问他去做了什么,他光露出一副难忍的表情,一句话不肯说。
又问他要不要用早膳,刘耀文更是听到吃的就一副要吐的样子,搞得宋亚轩一头雾水。
刘耀文是真不想再去回忆前夜可怖,还有敖子逸那张没有半点波动起伏的冷脸,超乎常人的冷漠,都叫他头皮发麻、全身发冷。
“亚轩,我好冷。”
宋亚轩成了他的唯一热源,整个人扑过去,往温暖的榻倒去。
宋亚轩被他逼退,无路可走,直接摔在榻上,好在被褥没收拾乱七八糟地铺在下面,两个人的重量砸下来才不算太疼。
“你到底怎么了?”宋亚轩伸手去摸他的手,发现真的跟冰块一样,“怎么这么凉?”
“我洗了个冷水澡。”
“为什么?你会感冒的。”
“难闻。”刘耀文把鼻峰往他脖颈处裸露的体肤蹭了蹭。
“嗯?”
“因为味道很难闻。”
刘耀文竟有些委屈,宋亚轩越听越糊涂,被他蹭得脖子有些痒,想要逃开。
“不要动,亚轩儿。”
“我难受。”宋亚轩不满道。
“就一会,一会就好,”刘耀文把埋在颈窝的头又凑得更近、更深,“轩轩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是奶酥的乳香,很甜。”
“你……你说什么胡话呢……”
宋亚轩这下是彻底不敢动了,偏开头姿势僵硬地听他说话,脖子都变成可见的红粉,倘若刘耀文这时睁眼,宋亚轩怕是臊得没脸见人。
刘耀文真的很爱撒娇,偏偏撒娇的时候又爱不自觉发幼犬般的呼噜呼噜声。虽然宋亚轩也会撒娇,知道撒娇的效力,但他长这么大也确实没被谁黏过,压根对刘耀文没半点抵抗的办法,只能束手就擒由他。
脖颈处的鼻息不再滚烫,宋亚轩叫他没有反应,于是上手推,还是没半点反应,看来是睡死过去了。
宋亚轩艰难起身把他丢到一旁,把没有被压死的被褥一角翻起给他盖好。
然后抬袖闻了闻,又低头凑近自己的领襟,还是什么味道都没闻到。
难道是鼻子出了问题?
闻到丁程鑫那里浓郁的药味时,他才确定不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可能是刘耀文洗个冷水澡,洗出病来了。于是一回去就给他带了热乎的姜汤,盯着他灌下一大碗,这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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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子逸走最快的水路离开,离开前朱志鑫也就到了,带领车队的速度和方向,照顾丁程鑫的事则全然落在刘耀文和宋亚轩身上。
敖子逸一走,丁程鑫就不如之前那般活跃,路上也不再多做停留,直奔江南的地界去。
朱志鑫不怎么在丁程鑫面前晃悠,怕打扰他养病,但丁程鑫会有意叫他说上几句话,多两句都是夸赞。
丁程鑫猜到敖子逸的用心,另外两个小儿自顾又打得火热,完全不顾及旁人想法,只能多加安慰。
敖子逸何必叫他来吃这种苦头呢。
明知有情无意最是难熬,还非得折腾三个孩子,也是坏到骨子里了。
丁程鑫无奈,只想着能早日到江南,万事尘埃落定,踏实安稳等阎王来。
风浪骤起,世事无常,活人尚不得安稳,彼则该做何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