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上京来信。”
严浩翔人在北境,贺峻霖常写家书给他。
时间倒回四个月前,申譁国大司马和阿什部的叱哈弩王子达成联盟意向,蛮夷在西境率先挑起纷战,兵临城下,李天泽带兵抵御,张真源派严浩翔前往支援。
申譁国司马观衅伺隙,南下攻侵,接连攻克北境几座城池,严浩翔兵分两路,遂往北境对抗。
一切发生得突然,打得上京措手不及。
马嘉祺离世前,将兖谷交与一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张真源知他心中亏欠,不愿再将兖谷牵扯进权势斗争的漩涡。
更何况继任的兖谷新主年纪尚轻,对于各项事务并不熟悉,马嘉祺也从未让旁人插手,在危急之时授命张极此等重任,实难当担,无法给予张真源力援。
失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力,消息不便,才叫敌寇钻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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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接过士兵手中书信,拆开后展开来看,眉眼的尘硝淡下许多。
贺峻霖的字迹亦如他做丞相,清清白白,刚正不阿。他在信中抱怨,严浩翔离家这么久却将猫都丢给他,他人是走了,还不忘留下一堆祖宗叫他伺候。还有他的那只宝贝十万,不知是成日吃的太多,还是太过懒惰,眼下病恹恹的,一点也不愿意动。
严浩翔拾笔,挥墨写了封回信。
十万是只老猫,想来是年纪已经太大,是要结寿了,便托贺峻霖好生照料,等他回去亲自料理后事。
想来贺峻霖要是收到这封信,肯定会炸毛丢到一旁,便又在落柘处附写上“霖霖吾妻,卿卿夫爱”,随即封好。
邓佳鑫从帐外进来,正巧碰见严浩翔将信交予士兵,待人出去后才问:“是…丞相大人?”
严浩翔点头,将贺峻霖的信封好放入匣中,里面大半都是他的亲笔。
“可是上京出了什么事?”邓佳鑫看他将匣子合上,关心贺峻霖却也不敢太过露骨。
“上京无碍。前方的军情如何?”
邓佳鑫如今算得上严浩翔的得力助将,就连军前主力也都交由邓佳鑫调领。
“敌兵溃散后退出了雁门,遁入恒山,两日前派去一队精兵勘查,还未回来。”
严浩翔用兵神速,日前一路将黄宇航打到北朔州,东西包抄掐断地方主力,军心涣散分逃。
“恒山地势高险,易守难攻,你派去的人怕是回不来了。”
严浩翔极其了解黄宇航,他这个人能屈能伸,绝不会轻易置自己于风险中。
严浩翔起身到沙盘前,略微观察思考,将旗子插在某处,“大军先行休整两日,他们既进恒山,便是做好了伏击准备,待两日后,大军分拨两路往恒山进发。”
严浩翔似乎已有打算,邓佳鑫不做多问,便去做安排。
严浩翔看着那枚旗子,胸中骤生波涛。
黄宇航,林墨,这回我不会再输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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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与其他几位将领彻夜商议,两日后大军开拔,严浩翔和邓佳鑫兵分两路,往敌兵所在的恒山一脉进发。
严浩翔带兵进山,邓佳鑫则与其他几位将令沿地形绘图绕路上山,隐匿行踪。
恒山横亘在北朔州的西北部高原与平地之间,山势高峻,虎踞为险,咽喉要冲,利害攸关,为历朝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黄宇航隐匿进此山,大约是想放手一搏。
这几个月,严浩翔带军在北境步步紧逼,甚至直接打到黄宇航脸上来,只幸好反应及时,才没落得全军覆没。
但严浩翔将申譁国在北境的战线拉得太长,导致黄宇航无法及时得到后方兵力和资源的补给,像只丧家之犬被一路驱赶到北朔州。
正值凛烈的冬日,北朔州气候更是严寒,恒山深雪,不利行进,士兵的消耗更大。
严浩翔好歹也曾和黄宇航并肩作战过,算得上他的一只臂膀,只不过后来他一人得道,亲手断了这条废臂。所以黄宇航在战场上想的什么,严浩翔便是猜也能猜得中七八分准头。
黄宇航既然决定要在恒山结束这场鏖战,严浩翔自当不会辜负,他们之间总该是到了决出胜败的时候。
从前那场是严浩翔错信,输给了他,但这一次,严浩翔势在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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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雪越来越大了,敌军的痕迹基本被掩埋干净,我们不好判断他们的具体位置,只怕埋伏。”
恒山飘雪愈发凶猛,士兵在雪地上一脚踩下去,就见深浅,副将不免担忧地汇报情况。
严浩翔挥手示意,派人下令,让兵士停下前进的步伐,就地休息。
“我们离原定高地还有多远?”严浩翔问。
“还有不到百里。”
严浩翔点头,吩咐道:“邓将军那怕还要两日才能跟得上我们的速度,先派人去联络。吩咐将士们原地搭帐,不要燃明火,以免暴露位置。”
“是。”副将奉令,往下传达。
之后严浩翔又召集了几个将领,完善原定计划。
将士们四散开休息,严浩翔铺展开一张信纸,提笔沾墨,挥毫于上。
副将在一旁站着,偶尔瞥见他认真的模样,便也知道他在给谁写信。
“将军,我们在这深山里头,信怕是寄不出去。”
“不用寄出。”
“?”
“我会亲自拿回去给他。”严浩翔说着,又拿过信纸再写一封。
副将愣了一下,没想到严浩翔在这件事上这样执着,几个月来每隔两三日要寄一封家书到上京,如今到这寄不出去也还是要写。
哎,没办法,毕竟比不得有家室的人。
“将军对相爷可真是看重。”副将失言,心中感慨脱口而出。
话是实话,但这毕竟是上司的个人私事。
严浩翔并没有责难他,反是说:“是啊,毕竟他是相爷,自当更要重视,不然怎么在朝中混下去。”
“将军的官衔也不比相爷低,怎害怕被相爷压一头。”没有娶妻的副将,并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意思。
严浩翔嘴角蓄上笑意,娓娓道:“他既是丞相,又是本将内人,若不看重,就是在府里头,也得混口饭吃、混个榻睡,若只是被他压一头,又算得上什么。”
副将不说话,他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这两个夫夫的情趣,他觉得让自己没必要知道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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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打了个喷嚏,也没寻思是不是有人在外头说他坏话,只裹紧身上的毛氅,坐在摇椅上晃悠,休身片刻。
不远处的十万从软垫上站起,动作略显僵硬,踱步到贺峻霖脚边,爪子勾住他的衣摆,贺峻霖感觉到便去看脚下。
“难得,你今日肯动动了。”
自从十万有了病态后,就时常在双栖楼各处窝成一团,不爱动弹,往常贺峻霖是不会让这些乌圆到他屋子里头来的。但是严浩翔托他照养好这只老猫,便干脆让人把它的窝挪了上来,也叫它能舒适暖和些。
“要上来吗?”贺峻霖见十万锲而不舍地扒拉他的腿,便弯身将他抱起,放在怀中。“那你乖一点啊,我给你顺顺毛,相安无事的话,我就抱着你这样歇一会。”
贺峻霖盯着十万的琉璃眼睛,对他说起话来,一旁的下人见了,倒也不觉得奇怪。
严浩翔这次出征在外的时间有些久,往常严浩翔在府里的时候,总闹得贺峻霖面红耳赤,现在他人走了,府里倒是冷清不少。
十万似乎真的听懂了,乖顺地窝在他怀里,阖上眼睛,任由他给自己捋毛。
“你啊,也是舒服,你爹在外挨冻,风餐露宿,要我把你伺候好了。”贺峻霖担忧的话都是吐槽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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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在信里从来不告诉贺峻霖自己有没有受伤,或者性命之虞,而贺峻霖问起,他也永远是平淡带过一句一切都好。
贺峻霖曾经那么坦然地对敖子逸说,要成为严浩翔向生的牵挂,可其实到最后,他牵挂得更深。
只是时局诡谲,风云突变,温馨的家庭生活和心爱的人不能留住严浩翔,他心中除了小爱,还有家国大爱,他永远渴望走出去迎战,救民于水火。
而他们爱情伴随着一页页信纸慢慢沉淀。
在贺峻霖眼里,他像江湖的侠客,重承诺,轻生死,金戈铁马,扫荡不平。骨子里藏着傲气,仗剑天涯,快意生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只是这样的他,叫贺峻霖又爱又恨。
严浩翔明知有些事自己不得不去做,却又总想在贺峻霖这得到挽留,而他又知贺峻霖绝不是那种不得大体的人。
他们是将军和丞相,就是平常百姓家,也要为生计而奔波,更何况是他们。
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他不是不爱他,正是因为爱他,才更加不忍心天下有情人分散。可是没有国,哪来的家?国之将亡,有情人如何能相守?
严浩翔有太多的温暖和牵绊,然而,他也有太多的抱负:时局动乱、民不聊生、战火频繁,好男儿就当顶天立地救民。
这是他的大义凛然,亦是深情之人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贺峻霖能懂,也能理解他。
可偏偏又放不下彼此,大概因为是失而复得,所以才更珍惜平凡生活里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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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轻轻揉着十万柔软温热的肚子,它舒服地发出低低的呼噜声,贺峻霖低眸,“等等你爹,等他回来再见你一面。”
十万的精神日渐萎靡,吃什么吐什么,却还是强撑着没倒下,贺峻霖也知道,十万怕他一个人太过孤单,想陪着他等严浩翔回来。
猫是有灵性的狸奴,可就连人也免不了生老病死,一只猫这般通人性,如何不是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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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军人马入恒山也有三日,黄宇航隐匿得极好,越往里,就越望不见人影踪迹,夜里更是没有一点火光,安静得诡异。
严浩翔叫人在行军沿途寻找洞穴,或是凿挖深雪覆盖的底坑,有所发现。
“将军,是敌军的装束。”士兵遵从严浩翔的指令,在一些可以藏人的洞穴和埋人的深坑掘出尸体已经发僵的申譁国士兵。
严浩翔点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上留下新的脚印,“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支撑,没有食物也没有火,跟我们耗不了多久。”
黄宇航做事一向谨慎,不会轻易上套,严浩翔和邓佳鑫兵分两路,就是以己作饵引他上钩。不过这么一路走来,黄宇航也没有要对他动手的意思,想来是琢磨出了些东西的。
“邓将军那有消息没?”严浩翔望一眼延绵不绝的屏山雪峰,计算里程和时日。
“还未有回信。”
恒山的地势很难摸透,加之大雪一刻未停,上山就容易迷失方向,邓佳鑫的队伍和他们此刻已经失联。
“无碍,一路上也等过他们,我们继续往前,按他们的脚程,应该已经到了。”
严浩翔其实是不确定的,但不管邓佳鑫的队伍何时能到,又或者是黄宇航上不上钩,他的作用就是逼出黄宇航,拖延时间,将申譁国的队伍彻底困死在此,确保一举歼获。
“是。”
严浩翔和邓佳鑫在内的几位将领曾在入山前连夜商讨全歼敌军的最佳地形,争取五日内汇合。严浩翔为饵,大部队则交由邓佳鑫发号施令,围歼敌军,天衣无缝。
而严浩翔需要的,就是等,等黄宇航憋不住动手,等邓佳鑫的援兵及时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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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宇航不是傻子,他敢跟严浩翔打擂,便能说明他不是草木愚夫。但有一点严浩翔说得不错,他没有食物也不能生火,物资匮乏,他们进山整整五日,就已经损失将近一半的士兵。
有饿死的、冻死的、还有被野兽咬死的,黄宇航只能叫人草草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如果不尽快结束这场鏖战,不等打起来就已经兵败。
他原先从北朔州撤出来,又被严浩翔打散了主力,一再协定下,黄宇航选择遁入恒山,只因其地势适合伏击。
但是一旦进山,就没了退路,只能往前行进。更严重的是,他们没有足够的物资支撑在恒山里与严浩翔玩躲猫猫,除非他能出奇制胜,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司马大人,还有二十里,敌军就会进入我们的包围。”派去侦查的士兵回来汇报严浩翔军队的动向。
黄宇航抬头望了眼茫茫大雪和将落的天光,“传我军令,以军鼓为号,火光为令,不要轻举妄动。”
严浩翔想逼他出手,拿他便遂其所愿,但想叫他束手就擒,绝无半点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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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证行军的安全,严浩翔和一众将士的盔甲外都套着雪白的篷衣,遮盖严实,还能保暖,以免手脚冻得僵硬,来不及应对突发状况。
“叫人将军旗收起来,再往前,危险更大,不要暴露了位置。”严浩翔久经沙场,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远远看过看低首步雪前行的士兵,风雪太大,视线容易纷乱。
“叫将士们都打起点精神,注意警戒。”严浩翔派人先去前头侦查异样,以确保安全无恙。
他不确定黄宇航究竟会不会耐不住性子,但有一点他很确定,他和黄宇航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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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小心!”
“有埋伏!”
“山上!山上有敌军!”
击鼓声起,火光乍亮,乱箭从山上飞泄而来,歪歪斜斜,竟不得准度,士兵轻松便提刀砍下,但数量奇多,却也不好招架。
因射箭的人体虚力乏,射出来的箭不得力度,无法重创山下的队伍,只能稍作阻碍。
将队伍的阵脚打乱,黄宇航一道军令下去,鼓声再次响起,密密麻麻的士兵同箭一齐朝着山下冲来。
严浩翔远眺一眼稳操军令的黄宇航,并不急于缠斗,他们还没到原定的位置,邓佳鑫的援军也没到达,他现在需要拖住黄宇航,引他走进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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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军拼杀,血染白地,火光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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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宇航到底聪明,看穿了严浩翔的意图,转头竟鸣金收兵。严浩翔听懂鼓声,在奔涌的士兵中停下脚步回看一眼,两军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黄宇航竟选择此刻收兵?
“将军,他们退了。”副将也不解此为何意,提醒一句。
严浩翔回神,“先让将士们找好隐蔽的地方,以防他们再次袭击。”
黄宇航绝对不是这种半途而废的人,不可能只是为了打他个措手不及。
副将得令,迅速将军令传达。转眼间,士兵四散开来,警觉敌军的二次突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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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佳鑫还是没有消息,严浩翔隐约察觉到什么,吩咐将士们警戒。
黄宇航大概率猜到了严浩翔的计策,所以方才的那场突袭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想确认严浩翔的来援能否及时出现。不出意外的话,黄宇航很可能会趁热打铁,再杀他们一次。
这一次,就不是上次那么简单了。
“传本将军令,无论援军能不能及时抵达,我们必须将敌兵截杀在此,不能叫他们轻易撤离。”
“可是…大部队还没到,我们……”
严浩翔带的人马本就是用来引蛇出洞的,为了减小损伤并没有带够,无法与黄宇航硬碰硬,而坏就坏在,黄宇航现在的处境不会愿意跟严浩翔多周旋。
“若有不战而退者,格杀勿论!”严浩翔不为所动,军令如山,亦无人敢违抗。
将士磨刀擦枪,整肃军颜,为下一次阻击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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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很快黄宇航便发动了第二次袭击,这次比第二次还要更凶猛,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样的鼓舞。
箭雨如流,倒灌倾天。
此刻天已黑透,甚至分不清箭从何处来。严浩翔下令叫将士们紧急掩蔽。
不消一会,箭声淡去,西角再度亮起延绵火光,人潮汹涌伴着铿锵的鼓点奔腾。将士们提刀从地上爬起,顾不得身旁中箭的战友,起身迎战。
严浩翔缨枪一横,叫人难以近身,杀得敌人片甲不留。
黄宇航坐壁上观,严浩翔确实一如既往的扎眼,一招一式干脆利落,毫不留情,并非夸大其词。
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却都成了他的枪下亡魂,不知道他有没有一刻觉得不忍。
大抵是没有的,就像此刻看着严浩翔的黄宇航,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情。
聪明人的博弈,谁也不该把谁当成傻子。
严浩翔敢大摇大摆就打到他眼前,黄宇航又怎会不知他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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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不量力。”严浩翔想拖延时间,黄宇航不会如他所愿。“弓箭。”
士兵将事先备好的弓箭递上,黄宇航接过后对着远处正在打斗的严浩翔,一点点找准角度,瞄上他的胸前。
撒手那刻,有人从背后扑了上来,箭星稍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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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贼先擒王,严浩翔自顾不暇,压根没想到黄宇航一心想要杀他。
利箭恰如闪电,直直劈进胸膛,箭镞竟穿透血肉冒出,雪白的箭羽染上鲜血红透。
严浩翔抬眸刹那,只见那方争执,随后直直倒下。
“将军!”
靠得近的将士见严浩翔受创,随即来助他斩杀数人,将人从地上扶起。
“无事…”严浩翔勉强撑着缨枪站起,将士带他后撤,而后上来几个士兵补上,拦截敌人。
将士扶他隐匿在巨石的阴影之后,军医点燃火仗交由将士,查看伤势,随后道:“竟能直接穿透银甲,虽没伤及心脏,但箭簇已直接穿透,恐怕要直接拔除才好。”
“无碍,劳烦。”
严浩翔额上时已冒冷汗,却是咬牙忍下这刺穿血肉的疼痛,任由军医拔箭。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将自己身上已满是脏污和血腥的白色篷衣沿着缝合的纹路撕下一块完整的巾布,随后指尖点上胸头血,断续写下字句。
军医手掌摁住他背上那被射穿的口,一手蒙布握住正在滴血的箭簇,小心调整角度。
严浩翔闷哼一声,手中的巾布掉落在地,他疼得几乎昏厥过去。
军医将手中完整的箭丢在一旁,协同将士给他包扎,严浩翔则自顾拿起掉在地上的那张巾布,一字一字将一封家书写完。
包扎完毕,严浩翔硬是自己将衣甲穿好,然后将攥在手里那块叠好的巾布交给救他的将士。
“去找援军,把这个交给小邓将军,他会明白的。”他的意思很清楚,光靠他们这些人抵抗不了多久。
“将军,我是您的兵,无论如何都不会退的。”将士不敢退,他不能抛下自己的将军和战友。
严浩翔却踹了他一脚,“快去!这是本将的命令!”
将士见他这般,不敢违令,只能带着他的交付撤出此地。
这这战场上没有谁是稳操胜券的,只有九死一生,严浩翔不过是舍不得……舍不得贺峻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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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再提缨枪,冲杀进两军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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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佳鑫遭到伏击,几度受阻,黄宇航猜到严浩翔会有黄雀在后这招,派去小支队伍伏击阻碍,扰乱方向。就连严浩翔派去联系邓佳鑫的士兵也被截杀。
大部队原就落后于严浩翔的行军速度,又被敌军三番五次阻击,几个虾兵蟹将虽算不得大问题,但却在拖延他们汇合。
邓佳鑫当机立断,带一队人马先去支援。
邓佳鑫已接近原先定下的围歼地点,却没看见严浩翔的信号,准备派人打探,却和严浩翔派来求援的人撞到一起。
将士险些跪倒在邓佳鑫的脚下,将手中的巾布塞进邓佳鑫的手中,忙求支援。
邓佳鑫来不及多想,将东西塞进甲衣,带人前去围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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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
一声凄厉的喊声划开金石火光。
严浩翔倒在了与过往较量的血泊里,而他,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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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
贺峻霖从噩梦中惊醒,直直地从床上坐起。
怎么回事?
贺峻霖手脚冰凉,似是刚从万丈冰窟里挖出,浑身冒冷汗。
噩梦?
他用袖子擦去额间的湿汗,掀开被子起身,走到桌边想要倒水喝,缓解方才的惊悚和慌悸。
他竟然梦见他和严浩翔被大雪埋了。
贺峻霖灌下一杯冷水,放下杯盏准备再回榻上,却听见呜呜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循声走到屏风另一头,原是十万在叫,贺峻霖将他从摇椅上抱起,捋了捋毛以示安慰,它还是呜呜咽咽地哀叫,却不睁眼。
“你也做噩梦了吗?”贺峻霖说着坐下,将他搂在怀里。
十万不睁眼,贺峻霖也以为他睡得太熟,只是一遍一遍地给他顺毛。
大概是最近朝中事务太过繁忙,贺峻霖劳心伤神,才会做噩梦。他抱着十万,想着能哄哄它,却也哈欠连天。
怀里的活物呜咽声越来越低,慢慢不再呜咽,他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十万窝在他的怀里,勉力地却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只能感觉到他努力地想叫自己舒服,可是肢体越来越僵硬,连扒拉他的力气都没有。
它蜷缩成一团,全身渐渐冰凉,最终变成这白雪飘飞的黑夜中,手心的温度留不住的冰晶。
猫既有灵,亦通人性。
可它终究没法告诉贺峻霖,它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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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第二日醒来,十万安静地窝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他伸手摸向它的后劲,才发现十万已经变成冰冷僵硬的一团绒毛。
“十万?”
贺峻霖轻唤它的名字,拍拍它的肚子,然而,它并不会再做出回应。
贺峻霖心既明了,十万还是等不到严浩翔回来见它一面,选择了结束对他而言漫长的苦痛。
他叫来下人,抱着十万起身,将它的尸身交给下人看管。
“它的东西先备好吧,将军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等将军回来,还能见到最后一面。”
言罢,贺峻霖走到案前写下一封家书,交给下人,叫他去城外军营,加急送到严浩翔手中。
可他的信还没寄出,急报先送到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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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和张真源在御书房内议事,西境在李天泽的控制下,形势大好。
先前严浩翔上书请修的护城河起到极大作用,蛮夷不通水性,连夔城城门也都未能攻破,大挫敌军士气。
李天泽抓住时机,乘胜追击,将出兵的蛮夷大部打得七零八落,就连叱哈弩王子也被李天泽挑落战马。
本是力量悬殊的一场对战,叱哈弩王子从小在马上长大,身强体壮,只可惜自负太过,三言两语就被激怒,叫李天泽堪破弱点,从马上挑落,我军士气大涨。
此一战,蛮夷被灰溜溜地被打回大本营,而李天泽则一战成名。
捷报传至上京,李天泽附书言蛮夷此次兵败,会再生议和之心,但此次与之前大有不同,无需再迁就于蛮夷的无理要求和虚与委蛇。
这件事李天泽办得极好,张真源有心嘉赏,却又担心李天泽会再一次婉拒,便找贺峻霖一同商量。
贺峻霖知他是何心思,道:“天泽兄此次立功,若再不得些什么嘉赏,你也确实不大好向世人交代。”
“他这人一向淡泊名利,若真封赏他一些虚名和身外之物,倒也显得我不懂他。”帝王的奖罚是门值得钻研的学问,张真源无奈。
“不若这样,”贺峻霖给他出谋划策,“我听闻天泽兄有个还未过门的妻子,不如你下旨赐婚,给他夫人一个封号,赏些东西予她做嫁妆?”
“你怎么知他还有个妻子?”
“严浩翔他和天泽兄因为边境动乱这几年来往比较密切,我也是听他提起才知道这件事。似乎是前几年天泽兄遇刺那时,被人救了一命,救他的正好就是这位女子。天泽兄这人最重情义,但他自己什么都不要,一清二白,恐怕也要苦了那位姑娘。与其将这些东西给天泽兄,你不如将赐给他的救命恩人,代为答谢也好。”
女子究竟不如男子活得潇洒,不需要过多的身外之物加持,但若要在这世道上活下去,手里总要攥着安身立命的本钱才行。
张真源听完也觉得好,便就将旨意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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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张真源发觉贺峻霖情绪不高,“在担心浩翔?”
贺峻霖摇头,“今晨十万走了,他还不知道。”
“他的那只猫?”贺峻霖点头,张真源安慰他,“想来也是到了年纪,没有办法。”
“他上回特地传信给我,让我好好照看,等他回来。但生老病死这件事,也不是谁能掌握得了的。”其实贺峻霖的心情是复杂的,十万在他的怀里一点点无声无息死去,可他却没有察觉。
“是啊,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态。”张真源忽而感慨。
自他少时被推上龙椅,到现在也已过去寥寥数年,沧海桑田,再没有人会说他年纪尚轻,无法担起江山社稷的重任。而贺峻霖和严浩翔,也已在朝中彻彻底底站稳脚跟,无人敢指摘他们。
上兵伐谋,纵天下的这盘棋,张真源是最后的胜手。
“北境捷报频频,应该用不了多久,浩翔就会归朝。”张真源仍旧安慰贺峻霖。
“但愿他安然无恙就好。”昨夜的梦魇未全然消散,贺峻霖实在无法安心。
他虽身处安稳的高堂之上,却夜夜难眠,唯有一遍遍地抚摸严浩翔的衣物,感受他留下的淡淡气息,才能够在动乱和惊惶中稍稍缓解心头的不安。
此时,他们还没有收到噩耗,还怀着微薄的希望,期待着严浩翔的归来。
直到翌日信使风尘仆仆奔上朝堂,贺峻霖手中紧握的象笏咻然落地,世界顿时全变成了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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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带着大军深入恒山山脉,与邓佳鑫兵分两路围歼敌军,却不料严浩翔遭遇敌军的阻截,没能抵达原定的埋伏地。
邓佳鑫得到消息赶去支援,却不料严浩翔和敌军打得昏天暗地,两军交战之地也轻微地颤抖,没人能及时察觉。一声轰鸣后,矗立在天际陡峻高耸的山岩,乳白色的浮云竟开始猛烈动荡,撼天动地般向纵深的峡谷里倾斜。
嘶叫的旋风刮下扑朔的雪块,一场雪崩的雷鸣向着涌动的蚂蚁铺盖而来。
邓佳鑫尚在赶去支援的路上,被紧急扑进山洞避难,躲过了轻微的雪震,等巨龙恶啸在山谷穿过后,整个恒山却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邓佳鑫出来后便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路,雪也越走越深,如同沼泽一般,险些连同他带来的人一同吞噬。
不仅仅是人,就连打斗的痕迹,也被这场雪崩销毁得一干二净。
大部队赶到时,邓佳鑫已经从雪地中挖起许多将士的尸体,他们不知道脚下到底有多少将士和敌军的尸首,又或者是全军覆灭。
邓佳鑫派出人在恒山搜寻是否有人死里逃生,又或者在这大雪掩埋中,还有没有半个活口。
可他带人整整挖了两日,尸首一具接着一具,似是无底洞一般,怎么都到不了底。
而严浩翔,更是没有一点生还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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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发疯般骑死了几匹快马,却只见到漫天大雪里站着的邓佳鑫,贺峻霖从马上摔落,挣扎起身,踉跄抓住迎上来的邓佳鑫。
“对不起,小贺哥哥。”
贺峻霖几近绝望,死死抓着邓佳鑫的手臂,邓佳鑫于心不忍。
他已经在恒山呆了整整十日,一具具尸首源源不断运出,却始终没有找到严浩翔,派出去的人也没有见到一个活口,就连邓佳鑫也有了最坏的打算。
邓佳鑫将衣甲里的布巾缓缓掏出,交给贺峻霖,“雪崩来得太快,严将军他……”
贺峻霖听不进他的话,自顾将巾布展开,上面污血染遍,暗红的字迹一个一个砸进他的心里,又落回到那叫他读之断肠的诀别信。
“霖霖卿卿如晤,今以此书与汝永别。”
巾短情长,霖霖卿卿,他心里所有的惦记和内疚,都化作了那一声呼唤。
“吾作此书时,尚是世间一人,卿见此书时,吾或已成阴间一鬼。
泪珠与碧血弃下,吾本不该作此书,叫卿悲恸,却恐卿不察吾衷,谓吾忍舍霖霖而死。
吾居九泉,遥闻汝哭,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之其真有。”
此世可有以寸管能衡量的悲愁?如果悲愁真的可以衡量,那么,他的悲愁恐怕连双溪蚱蜢舟也载不动。他有太多的温暖和牵绊,然而,他也有太多的抱负。
时局动乱、民不聊生、战火频繁,好男儿就当顶天立地救民。
夜阑人静时,他可曾想到即将到来的残酷,想到生死未卜的命运,想到自己的血亲和爱人?明知是死路,但他执意走下去,只是放不下舍不得,他心中悲痛,不能自已,于是以此诀别。
这一别,就是生死,他却无法亲口和他说再见。
他也想永久的陪伴他,一起在楼前月光下读诗,一起观赏窗外的椿寒早樱,一起逗弄怀中的猫宠,但他做不到了。
命运将两个最为契合的人推到一起,让他们尝尽了爱情所有的甜蜜,又将他们轻易分开。
这世上一切的美好似乎都与苦难挂钩,权高如唐明皇也只得与杨贵妃于梦中相遇;书写《苦昼短》的李贺也定要与相爱相惜的妻子天人永隔……
他们本都是意气风发之人,然而却不小心遇到了爱情。
自古难有佳期,多有怨侣,因为苍天本无情,不愿人间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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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幸而遇我……吾幸而得汝。”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苍生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