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陛下为太子殿下赠礼,以贺弥月之喜。”
宋霃坐于最中,一侧的皇后正抱着皇子,一向满身戾气的君王,看着上前献礼的使臣,脸上倒也有几分喜色。
宋亚轩则淡漠地在下面观礼,一言未发。
他这个前朝废太子站在这,用意不必说便足够明显,当众的凌辱不过家常便饭。
“瑜王为何如此闷闷不乐?”宋霃显然注意到他的面色,将孩子交与宫人手中,看宋亚轩的神情至多也是戏谑,明知故问想要他难堪。
他的话音一落地,在人群中激起千层浪,都用眼光探视着这位前朝太子,想看一出好戏。
宋亚轩走出来立于最下,躬身揖手,“谢君上关心,昨夜臣歇的晚,是以今日精神不佳。”
“哦?看来瑜王殿下的身子需要多补补才是。宴席结束后,朕派人去你府上送点补品?”此话一出,人群便传出一片嬉笑之音。
宋亚轩早已习惯,所以并不恼,面上神情淡漠,拱袖道:“臣谢君上恩赏。”
宋霃见他不为所动,只挥袖让他退下。今日毕竟是喜事,大概也不想因他败了兴致。
宋亚轩遵礼退居到一旁,周围人生窸窣,捕捉到几个词都是对他的讥嘲,他也并不做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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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朝的使者上前献礼,颂祝皇子满月,送玉麒麟一只,紫杉红木弓一副,文房四宝一套。
“麒麟寄寓祥瑞,愿太子殿下文武兼济,明德惟馨。”
张真源始终关注着宋亚轩在穹子国的处境,为他转圜,这些年和宋霃也打过不少交道,宋霃的皇子弥月,自然不会忘记要派人前来祝贺。
“贵国皇帝当真情礼兼到,麟儿真是沾恩。”宋霃并非真心实意想谢张真源,毕竟没人喜欢总被多管闲事。
使臣弯身赔笑:“君上乃人中龙凤,太子殿下自是麒麟子,何须我朝陛下夸饰。”
“是吗?”宋霃并不吃他这套,眼光再次扫到宋亚轩身上,“瑜王,你看如何?”
使臣似是没想到宋霃又将话题扯回到宋亚轩身上,一时间头冒冷汗。
宋亚轩却淡定自若,“太子乃龙生子,当不是一般的肉体凡胎可及。”
“哦?”宋霃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那也就难怪瑜王与一般人不同,不若三妻四妾,而好男风,毕竟也‘曾是’太子。”
“曾是”二字咬得极重,戏谑意味自不必多说。
“哦对,我倒是听说,贵朝的陛下同瑜王也曾有过一些交情,曾在宫中受过一段时日的教习,也经常被贵朝的陛下关照。”宋霃偏头不再看他,而是看着那位汗抹到一半顿住的使者。
宋霃字句衔接实在耐人寻味,即便不明说,也将众人隐约引导到不同寻常的层面。
宋亚轩在袖摆下的手缓缓攥成拳,脸色也再难撑持,却是说:“臣不曾见过澧朝的陛下。”
不管宋霃是不是故意试探,宋亚轩不能在此时叫任何人察觉到他恢复了记忆,影响到计划推进。
“这样?”宋霃凝眸看他,除了被羞辱后面色青白,看不出任何异样。
使臣见气氛不对,赶忙解释:“瑜王殿下当时年纪尚小,想来是记得不清了。”
几乎人人都知道宋亚轩失忆的事,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曾经是怎么一回事,旁人也只觉这事猎奇。
虽然没人清楚张真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张母和魏氏的交情也鲜有人知,但宋亚轩好男风这件事穹子国却连三岁小孩都听过。用世人的眼光看,一朝皇帝这般过度关照他国的皇子,若不为谋权,还有什么比两人的关系更值得怀疑?
宋霃扫过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的皇亲和臣子,更多几分对宋亚轩脸上神情的探寻。
旁人不知,但宋霃不会不知其中猫腻,张真源能对宋亚轩这样好,无非是一代忠臣因他而死,宋亚轩又恰好是忠臣所养。
只不过可惜,宋亚轩没了那段记忆,不然还能以此折磨一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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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本王若没记错,瑜王在澧朝似乎还曾受到过箭术的教习?贵朝陛下不是送了一把好弓,不如今日就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是个什么成效?”宋霃想到一出是一出,不说下面的臣子和贵戚,就连站在最远的姜相也愣了一下。
“这……”使臣似乎也没想到宋霃会做这样的要求。
“君上,今日设宴怕是不好施展,您……”宋霃一旁的宦官也出言相劝,这地方连个靶子都没有,怎么射箭。
“嗯?”
宋霃眼神看过去,阉奴一下就怂了,吩咐一旁的宫人:“快,去把弓箭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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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真源送的紫衫红木弓当真是精品,但凡识货的人都看得出绝非俗物。弓身刻痕纹理与握弓的手相合,侧角漆纹麒麟,弓弦是为牛脊兽筋,韧性极强。
宫人将弓呈与宋亚轩面前,“瑜王殿下,请。”
宋霃时已站起身,从席面拿起一只频果,踢了一脚身侧的宦臣。那小官被他猝不及防这么一踢,踉跄一下,险些不稳滚下高台。
“君上…”小官略有不解地看着宋霃,不懂他的心思。
宋霃将手中的果子抛向小官,正巧砸在他额前,落到怀里。小官此刻明白他要做什么了,那香甜可口的果子忽而变成烫手的山芋,却又不敢丢。
“瑜王要射箭,自然要有靶子。”宋霃漫不经心地将话说出,人命在他眼中不过是娱乐的加持品,只要他高兴,旁人死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小官不敢不遵从他的旨意,咬咬牙心一横,便将频果置于头上。心想若是死便也是他的命,若能活下来才算他的运气,如果还能叫君上高兴,得个赏赐也好。
宋霃满意地回到座位上,歪着身子撑头看下面的宋亚轩。
宋亚轩拿起那把弓,人群四下撤开给他施展的空间,看他能摆弄出什么名堂。
宋亚轩接过宫人递来的弓箭搭上,箭镞瞄于其上,只要宋亚轩拉弓射出,就可以一举取下宋霃的性命。
宋亚轩挽弓,似在调整准度,弓也未完全拉满。
众人等他半晌也没见他将箭射出,都有些疑惑,正欲探看究竟怎么回事,箭镞划风射出。
小官还未来得及闭眼,箭便已从眼前飞过,啸声利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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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正正穿过他头上的那颗频果,随即落地。
宋亚轩竟不偏不倚射中了那只果子,众人惊讶非常。
宋亚轩不傻,宋霃敢把这把弓递到他手里,只他的箭若有分毫的偏差,大内高手绝不会坐视不管,不说他到底能不能伤到宋霃分毫,只怕会被冠上意图弑君的罪名,被他反将一军。
时机未到,不能贸然行动。
“好!”宋霃起身,目光如毒针,看着下头仍举着弓的宋亚轩。“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未等下面的人反应,上头便有侍卫将那被吓得倒地的宦官拖下去处置。
没有奖赏,亦不会叫君上高兴,他只有死路一条。
“真是废物,不过是一只飞箭,也能吓成这样。”宋霃的话不知是说给那小官听的,还是说给众人,亦或者是给宋亚轩听的。
机会我可给你了,是你不珍惜,便不能怪我。
“本王还一直以为瑜王不通武艺,没想到箭术竟精湛至此。”宋霃似是将宋亚轩的伪装看透一般,言语间暗藏杀机。
“君上过誉,臣今日是献丑卖弄,算不得什么。”宋亚轩现在还伤不到宋霃,亦不能真将一条人命当成儿戏,明知会露馅,也还是选择射中那只频果。
“是吗?来,将那把弓给本王拿上来。”
宫人听从宋霃之命,将紫衫红木弓呈上。
宋霃接过后,端详片刻,“确实是把好弓,”复又向宫人伸手取箭,“就劳烦瑜王给本王顶替一下靶子了。”
“君上不可……”下头有臣子出声欲阻止宋霃,倒不是因为担心宋亚轩,只是毕竟这么多人都看着,宋亚轩名声虽差,但毕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
先帝亦有明旨教其爱惜手足,若宋霃真当着众人一箭射杀宋亚轩,只怕落得个戕残手足的暴君名。
“怎么?黄大人不信朕的箭术?”宋霃看向那位老臣,目光比手中的利箭更冷。
“不…不是…”宋霃的脾气阴晴不定,他若执意要这样做,拦在前头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来,挑一个好果子给瑜王送去。”宋霃见没人再敢有异议,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吩咐下去。
“是。”
宫人从果盘中挑出一个最小的频果送到宋亚轩手里,未等宋亚轩将其放在头顶,宋霃的弓已拉满。
“瑜王可要快些,本王坚持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宋霃的笑意更深,那样的笑,更犹如来自地狱要取人性命的恶鬼。
宋亚轩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将这只小果子放在头顶,抬头直视立于最上的宋霃。
宋霃永远都是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宋亚轩,看他泥潭里挣扎,溺死在深海里,肆意地笑着,观赏他无力的反抗。
难怪世人总是觊觎这样的位置,随意便可操控他人的生死,将其当成人间的游戏,以此来取悦自己。
人一旦爱上这样的快感,就再难有立地成佛的那日。
而宋霃,便是这样疯狂的例子之一。
但是此时此地,宋亚轩面对他没有丝毫的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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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离弦那刻,宋亚轩的手移至腰间,却不想情况突变,长鞭转眼抽出,有人替他挡下一箭。
“耀文!”宋亚轩接住脱力后倒的刘耀文,淡然的神色尽褪。
他明明叫人将刘耀文转移出瑜王府,离开穹子国,怎么可能突破软筋散。
“果然。”宋霃并不为方才没能要了宋亚轩的命而觉得遗憾,反倒看见宋亚轩此刻慌乱的表情,更添几分兴奋。“瑜王还真是养了一条好狗。”
“我没事……”刘耀文握住宋亚轩的手,有些虚弱,软筋散的药效并未消退,彻底脱力。
“既然到齐了,那本王便送你们一齐上路吧。”
刘耀文已尽失自保的能力,宋亚轩更是自顾不暇。
宋霃抢过宫人两只利箭,搭弓即上,拉了满弦,杀心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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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
一声高音自东角拔起,人群忽而慌乱,流箭四周散射。宋霃被飞来的利箭打乱,手中的箭竟也射偏,他偏头看向声源地。
“好你个姜癸。”
宋霃没想到姜癸竟会跟宋亚轩联手,敢起兵逼宫。
大内高手皆已现身为宋霃挡下流箭,宦官劝他赶紧离开此地,宋霃看着下面的宋亚轩,心中不甘,拾起脚下的箭,拉弦抬弓。
箭从高处飞来,穿过大内高手围起的间隙,射中宋霃的右臂,手中的紫衫红木弓掉落在地,在流箭声中听不见珍宝的碎裂。
“君上快走!”
流箭忽而止住,穿着甲衣的士兵密密麻麻从各口蜂拥而出,向上冲去。
宋霃看着下头的两人双眼乍红,被护卫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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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文,没事的,你坚持住。”宋亚轩掰断刘耀文背上的那支箭,牵动伤口,刘耀文闷哼一声。
“别难过亚轩。”刘耀文乏力,虚声安慰。
“我没难过…没难过,耀文,你坚持住。”
宋亚轩将刘耀文背起,手中紧紧握着他的长鞭,将不长眼阻路的人一律鞭杀,往安全的地方撤出。
领襟沾上的是敌人滚烫的血, 面上湿润的是自己冰凉的泪。
他没难过,他只是…只是觉得刘耀文太傻了,竟不惜自损也要挡在他面前赴死。
不值得的啊……为了我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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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相,我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胆子。”
宋霃被伏,押解至姜癸的面前,跪倒在紫色相袍下。
“君上说笑,臣不过是承先帝旨意,将乱臣贼子伏诛,以儆效尤。”
“放屁!本王是先帝皇旨定下的君主,乱臣贼子是你姜癸!”
姜癸知道宋霃的脾气,并不急于反驳。
没多久,有人从外头端着东西进来,呈于二人中间。
“君上可知,先帝当初为何立你为帝?”姜癸拿过那件东西。
宋霃嗤笑:“为什么?不过是想保住他那宝贝的野种!”
先帝死前,曾在某夜急召宋霃,与他说,若愿留宋亚轩一命,便将皇位承继予他。那时的宋霃也不过想,若能名正言顺坐上龙椅,少去许多麻烦,杀宋亚轩也可日后再说,便假意答应。
可谁知,今日竟叫姜癸钻空,与那野种联手。
“姜癸,你以为今日杀了本王,就能顺理成章推那野种做皇帝?”
“不,”姜癸一口否决,“君上怕是误会了,臣从未想过要弑君,也从未想过要助瑜王篡位。君上可知,这卷轴上写的是什么?”
“什么?”宋霃十分不耐烦。
“这是先帝的血书,泣血而成的暗旨。”
“?!”
“先帝要立的君上,并非摄政王,更不是瑜王,而是谌王。”
“不可能,宋季轩?姜癸,你好大的胆子,敢伪造皇令!”宋霃状似疯魔,被人死死按倒在地上。
姜癸见他这般,却是笑他:“宋霃啊宋霃,若不是为了谌王,我也绝不会在你脚下蛰伏。”
“姜癸!”宋霃想要吃了面前这个人,挣扎蠕动到姜癸的脚边,一脸的灰土。
“其实,瑜王远比你想的要聪明,他自知斗不过你,向先帝求这么一道旨意,以保自身。你本该知道斩草要除根,却为一己私怨,留他苟延残喘至今,却不知他步步退让,便是要等今日。”
姜癸的声调忽而激动:“就是等你动手杀他,老夫则以先帝之名,处置你这不贤不孝的暴君。”
穹子国在宋霃专横跋扈、专断统治的这些年里,早已变成一副华而不实的空壳。宋亚轩和姜癸暗中筹谋,一人吸引宋霃的注意,另一人则自建军备,控制住今日局势,其中筹谋深不可测。
宋霃听完却不再挣扎,忽而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姜癸,你休想,你们休想让本王滚下皇位!这是本王争来的!你们都该死!”
无可救药。
姜癸示意将他拖下去关好,听候发落。
“瑜王呢?”姜癸问起宋亚轩的去向。
“被谌王救走了,属下看守不力,没能看住殿下。”守卫请罪。
今日盛宴,宋季轩因被姜皇后关了起来,并没有出面参加,宋霃向来不注意他,所以也想不到今日姜癸会反。
“罢了…”姜癸挥了挥手,守卫便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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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文?”
姜癸来找宋亚轩,方才商议完,回来便看见刘耀文转醒,挣扎着起身,急忙上前扶他。
刘耀文见到宋亚轩,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直接将他抱住。
宋亚轩愣了一下,伸手轻抚过他的背脊,“没事了,耀文,我们都活下来了。”
滚烫的热泪沾湿宋亚轩的半边面颊,刘耀文的声音沙哑:“亚轩……”
千言万语,在见到你还活着的那刻,只化成了心心念念的两个字。
百转千回,一直隐在心间不敢出口,终于都成真。
“我在的,耀文。”宋亚轩的声音哽咽。
还好,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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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亚轩将刘耀文扶回榻上,给他垫好软枕,倒水喂他喝下。
做完这些,宋亚轩才坐回榻沿,握住刘耀文的手。
是温热的。
宋亚轩体贴嘱咐他:“刚服下解药,你不要太过激动,好好休息。”
刘耀文点头应下,紧紧握住他的手,问道:“亚轩,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你……”
宋亚轩眨了眨眼睛,“其实,我是不想让你知道的,我怕你知道以后会觉得我…不好…”
宋亚轩有意隐瞒,可面对刘耀文,却又不想欺骗于他。
刘耀文如果知道今天的一切全是他的早有预谋,一定会震惊的吧,会觉得他心思深沉可怖,会厌恶他的吧……
“不会的,刘耀文永远都不会觉得宋亚轩不好,只要你说,我都会听的。”
刘耀文似乎看出他的担忧,探出身子轻轻吻过他,眉眼蕴着朦胧爱意。
刘耀文对宋亚轩最炽烈的感情,从来只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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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亚轩将他和姜癸的筹谋一并说与刘耀文听,从父王临死前求他立宋季轩为帝,到用一纸血书怂动姜癸推翻宋霃,以及今日宋霃与他对立。
“你如何能保证他一定会要那张弓?”
“因为那张弓是我送的。”
“?”刘耀文不解其意。
“耀文,你还记得我及冠那年,澧朝的陛下送过我什么吗?”
刘耀文摇头,宋亚轩则耐心往下说:“一只玉麒麟,一把紫衫红木弓,和文房四宝。今天送礼的使臣是假的,赠予的礼物也是假的。宋霃多疑,他既查过我在澧朝的底细,那么澧朝的动作越多,就越能引起他的注意。”
宋霃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在众人面前羞辱宋亚轩,也不会给宋亚轩任何出彩的可能,他想要宋亚轩众人的贬低下活着,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说起来,若是没有宋霃一直以来百般的羞辱,他也就不会因为一时之气,真将箭指向宋霃。
宋亚轩引诱宋霃对他动手,姜癸就有正当的理由起兵。
“我如果告诉你今天的打算,你大概率会阻止我的。”宋亚轩略带歉意地看着刘耀文,不免自责,“我本不想将你牵扯进来,让你为我涉险……”
“亚轩,”刘耀文紧紧将他的手握住,“我说过要护着你,从来不是一句空话,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
“我知道。”宋亚轩低眸,心中自责更甚。
他从来知道刘耀文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他本可以瞒着刘耀文,让他永远不知道自己恢复记忆,知晓今日自己要做怎样危险的事。
可他对刘耀文的私欲,叫他希望刘耀文能与自己同生共死,他期盼着刘耀文能出现,却又害怕他真的会回来。
地狱的死火太旺,人间的生路太冷,他不甘心一个人走。
他想刘耀文能陪他,同赴黄泉,共入轮回。
好在这一切没有成真,宋亚轩未铸成大错,刘耀文也不知自己也被算进了他的筹谋里。
他爱的这幅躯壳,内里早已腐烂。
想你爱我,却又怕你爱的那个我已经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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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亚轩抬眸,“耀文,这件事结束,我们就回澧朝吧,回去找老丁和小马哥。”
刘耀文一愣,忽而有些无措,喉结滚动,“亚轩,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宋亚轩一直被困在穹子国,忙着跟宋霃斗,却并没想过马嘉祺会离世,也没有人会主动告诉他一个失忆的人,曾经教养他的师父早已殒身。
“小马哥他…已经过世了。”刘耀文艰难地将这件事讲与他听,担忧地捕捉他的神情。
握着的手在颤抖,刘耀文低头看了一眼,却听见他说:“是吗?”
平淡至此,竟无悲戚。
“亚轩?”刘耀文抬头看他这般,心中越发忐忑,这同他的预想差得太大。
“没事。”宋亚轩摇头,笑容勉强,“师父他……”言至一半却又说不下去,“软筋散的药效刚下去,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吧,伤要紧。回澧朝的事,我会安排好的。”
宋亚轩将手抽离出来,刘耀文急道:“亚轩。”
“放心,我没事,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一些事要做,晚点过来陪你。”
宋亚轩强制将他按下躺好,刘耀文挣扎间扯到伤口,浑身没了力气,只能任由他给自己掖好被子,看他离开这。
“亚轩……”刘耀文的眼泪夺眶而出。
明明是该为重聚而感到高兴的,可为什么此刻,却觉得彼此这般遥不可及,心中涌动无法名状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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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相。”
宋亚轩从刘耀文那出来,便来找姜癸。
姜癸正在善后,没想到宋亚轩又会来找他,“瑜王殿下?”
“我有一事,想请相爷帮忙。”宋亚轩开门见山。
“瑜王说笑,如今瑜王爷已是自由身,还有何事需要老夫帮忙。”
宋亚轩知道姜癸的为人,当初便是知道攒动他为自己反宋霃绝不可能的,才求先帝血书立宋季轩为帝。为着这个亲外孙,姜癸不可能不心动,说到底谁人不唯利是图。
姜癸如今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宋亚轩既有求于他,便也不会轻易翻脸。
“谌王虽继位,但年纪尚小,不比相爷您在朝中看政多年,而我亦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王爷,此事也只有相爷能够相帮。还望相爷看在先帝的面子上,帮我最后一次,此事结束,我便会离开这里,相爷也不用担心我会危及到谌王。”
说到底,比起宋霃,姜癸现在其实更怵惕宋亚轩,他毕竟是先帝亲立的太子,穹子国的臣子百姓皆知,先帝吊着一口气多年,也不过是想亲眼看他归朝。
按情理来说,先帝即便不立宋霃,也绝不会指谌王为新君。
血书是宋亚轩在先帝面前求的,若他不认,那么即便是姜癸想扶谌王,也不会被司礼承认。
姜癸想要宋亚轩在世人面前亲口承认先帝所立确为正统,宋亚轩以此为筹码,便不怕姜癸不出手。
姜癸同他合作这么久,从宋亚轩能放弃皇位转而求立宋季轩,城府深沉,锋芒不露,其心绝非旁人能轻易看穿,否则宋霃也不会在他这翻船。
果不其然,姜癸心生犹豫,开口问道:“究竟是何事,能叫瑜王如此相求。”
“帮我查清前任兖谷谷主的死因。”他淡然道。
宋亚轩即便不信马嘉祺的死讯,却还是想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为谁所杀。
宋亚轩心中的仇恨汹动,面上表露却远不及万分之一。
他早已知晓如何藏拙,也学会收释自己的脆弱,蒙迷身边的猛兽。
“瑜王殿下为何如此关注这么一个江湖门派?”姜癸并不知马嘉祺同宋亚轩的关系。
“此事与其我与相爷说,不如相爷自己查来得安心。”宋亚轩并不多交代,至少现在他并不打算叫更多人知晓自己恢复了记忆。
不过他说的也没错,就算宋亚轩说了,姜癸也未必全信,倒不如叫他疑心,还能将一些细节查得更详实,利于宋亚轩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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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亚轩同姜癸交涉完,预备回去照看刘耀文,却在出来时撞到听墙角的宋季轩。
“瑜王哥哥……”宋季轩被抓个正着,面色尴尬。
宋亚轩泰然自处,问道:“这么晚了,谌王怎么没休息?”
“我…我去大殿里找瑜王哥哥,守卫说你来找祖父了,我…我就来了…”宋季轩白日里亲眼看见宋亚轩杀人,现下竟还有些怵他。
宋亚轩见他畏畏缩缩的模样,伸手捏了捏他未长开的脸,然后给他擦去额间的冷汗,“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就好,跑来跑去满头的汗。”
大抵是宋亚轩此刻的样子太过温柔,宋季轩竟一下将白日的宋亚轩忘了,扯住他的袖摆,道:“瑜王哥哥,我做不好君上的……瑜王哥哥这么聪明,一定能做一个好君上。”
“说什么傻话呢……”宋亚轩弹一下他的额头,“有姜相在,你会做好这个君上的。”
“可是…”宋季轩瘪嘴委屈,“我不想瑜王哥哥走,我…我想和瑜王哥哥在一起…”
宋亚轩的手顿在空中,心中滞停一瞬。
他对宋季轩的感情一直以来都很复杂,特别是儿时断续的记忆恢复后,他更不知道要如何看待宋季轩。
如果宋亚轩从未拥有过那样温情的亲情,他对宋季轩,或许也不过是抵触,可现在更多的是矛盾。即便宋季轩现在年纪小不懂事,可总有一日他会明白过来,父王对他的宠爱不过是嫁接的替代品。
宋季轩那样喜欢这个哥哥,甚至于愿意将皇位拱手让出,只为能留下宋亚轩。
“季轩,”宋亚轩轻揉他的头发,声音温柔,“哥哥不属于这座宫殿,季轩在这里长大,但哥哥是在很远的地方长大的。所以,哥哥总要离开,不管你做不做这个君上。”
“那哥哥带我一起走吧。”宋季轩倔强地仰起头看他,幼稚可爱。
“季轩如果走了,那皇额娘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宋季轩被他的问题难住,很认真地挠头,却想不出来。
“等季轩长大,成为一个真正的君王,那时只要你还想哥哥,哥哥就一定会回来看你。”
“真的?”
“嗯。”
“拉钩。”
“好,拉钩。”
宋亚轩被宋季轩童真的笑容感染,也久违地露出从前那般纯良无害的笑脸。
其实宋亚轩一直都是宋亚轩。
从没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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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文,你睡了吗?”
宋亚轩回来时,寝殿的烛光已燃烬,刘耀文也熟睡过去。他轻手轻脚地来到榻沿,将烛台放下。
刘耀文睡在里边,特地留空给宋亚轩。
他睡得熟,呼吸匀和,软筋散的药效已经全然褪去,面上有了血色。
宋亚轩面对面躺下,端详刘耀文翕动的睫毛,如心跳般颤动着羽翼。
宋亚轩一直没来得及仔细瞧过刘耀文现在的模样,以前他总是戴着送他的那张面具,或是遮纱,看不明朗,现在却能好好欣赏这张脸了。
他这几年的变化很大,刘耀文的面相更加英气和雄隽,完全不同于宋亚轩的莹白,想来这几年吃了不少苦。
“耀文,谢谢。”宋亚轩覆住刘耀文的手背,轻声语焉。
谢谢你从没放弃我,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谢谢你……
愿意爱我。
此生何其幸运,能遇到刘耀文。
刘耀文翻了个身,宋亚轩便也钻进被子里,从背后轻轻拥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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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文,我只有你了……”
摇曳而微弱的烛火铺在榻上,笼住这一方难得的安宁。
湿意在刘耀文的身后晕开,化成姑苏西子湖上绵延不绝的雨幕,将旧时的美梦和此刻彻底撕成两片。
梦里,是两个少年,于落日的高丘乘风并肩,看月升星移,少年纯澈的眸中是彼此明媚的笑意。
却在这场瓢泼大雨中,被零落的雨滴击碎成片,消散成氤氲的雾气,再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