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河水音，后园的蟋蟀声，加上檐牙的铁马和树上的夜啼鸟，这几种声音直像强盗一样，要从门缝窗隙间闯进来捣乱他们的夜谈。那两个男孩子虽不理会，质辛的心却被它们抢掠去了。他的眼睛注视着窗外那似树如山的黑影。耳中听着那钟铮铮铛铛、嘶嘶嗦嗦、汩汩的杂响，口里说：“我一听见铁马的音响，就回想到和那个人分别时，他身上的镣铐声，也是这般哗哗地响。那声音虽有大小的分别，在我听来差不多。”他把射到窗外的目光移到他化身上，说：“我实在经常想着他，在我心目中，他实在没死，不过是不得不躲藏着，但在人静的时候，他仍是在这个房子里的。他来的时候，也去瞧你们，也和你们谈话，只是你们都不认识他。”断灭说：“他一定是在我们睡熟时候来的，若是我醒时，断没有不理他的道理。”质辛说：“你们不曾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的模样，可是你须知道，不论要认识什么物体都不能以外貌为准的，何况人的面貌最容易变化的呢？你要认识一个人，就得在他的声音、容貌之外找寻，这形体不过是生命中极短促的一段罢了。树木在春天发出花叶，夏天结了果子，一到秋冬，花、叶、果子多半失掉了，但是你能说没有花、叶的就不是树木么？无情的东西变得慢，有情的东西变得快。所以，我常以那五朵花作为他的变化身，我觉得他的身体已经比我要坚强，他的声音、他的容貌是遍一切处的。我到那里去，不是盼望他那与天地融为一体的肉身再次出现，我瞧他的身体就是那五朵花。虽然那花的原物早已被他的上级们秘密带走，又颁下命令不许任何人提到他……那天我得到他被扣上叛徒的罪名将要被清算的消息，便立刻动身赶过去，可是做什么都来不及了，连那所谓尸身变莲花的奇闻也无从得知是真是假……只好自己到处胡乱打听，大致雕刻出一个仿品罢了。”
断灭说：“哦，原来那个人只是变化了。父亲，你这般把他放在心上，但他在这变化的时节，也知道你是爱他的么？”
“他一定知道的。”
断灭说：“我每经过那边的雕像时，对着他叫唤、抚摩，有时还敲打他几下。父亲，若是那像真是你说的那个人，他肯让我这样抚摩和敲打么？她也能疼爱我，像你疼我一样么？”
质辛回答说：“一定很喜欢。他连我这么高大的人都疼爱，何况你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他的疼爱比为父的大得多。他会保护你，关心你，不忍心让你遭哪怕一点儿罪。他是这样对待别人的，也会这样对待你们。他的疼爱实在比为父的大得多！”
断灭坐在父亲膝上，一听完这段话，他的身体的跳荡好像骑在马上一样。他一面摇着身子，一面拍着自己的两只小腿，说：“真的么？那我为何感觉不到呢？父亲，快请他变成人吧！从前我看那雕像，以为他的脾气老是那个样子：两只眼睛瞧着人，许久也不转一下；和他说话也不答应；要送东西给他，他两只手又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会伸出来接一接，所以我想他一定是不懂人情的。现在我就知道他不是无知的。父亲，你为我把他叫醒吧，不然，你就将把那花变成人的方法告诉我，让我去叫他。父亲曾说他在晚间常来，待一会儿，他会来么？”
质辛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好孩子，你方才不是说你曾叫过他，摸过他，有时还敲打他么？他现在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纵使你到天涯海角去找他也是找不着的。他常在我屋里，常在你心里，常在你哥哥心里，常在我心里。你和他说话或送东西给他时，他虽像不理你，其实他已经领受你的敬意。待一会儿，他一定来，可是不让你瞧见他，因为他先要瞧瞧你对于他的心意怎样，然后才叫你瞧见他。”
他化也随着对弟弟证明说：“是，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很愿意见那个人一面。后来我照着父亲的话去做，果然那人从那边的石像座儿上走下来，搂着我和我谈话，好像现在父亲搂着你和你谈话一样。”
断灭一双伶俐的小眼射在地上，不歇地转动，好像了悟什么事情。他抬头对父亲说：“父亲，我明白了。以后我一定要格外地尊敬那座造像，盼望他也能下来和我谈话。父亲，如果我用尽我的尊敬心来对待他，他准能知道么？”
“他一定知道的。”
质辛生怕他的儿子晚间说话过度，在睡眠时做梦，就劝断灭说：“你该去睡觉啦。我和你到屋里去吧。明早起来，我再给你说些好听的故事。”断灭说：“不，我不。父亲还没有说完呢，我要听完了才睡。”质辛说：“那人的事长着呢，若是要说，一年也说不完，明天晚上再接下去说吧。”那小男孩于是从父亲膝上跳下来，拉着父亲的手，说：“我先要到父亲屋里拿那些诗。”质辛就和他进去。
他把儿子安顿好，等他睡熟，才回到厅里，静静地站在雕像前，好像很注意听着那石像的言语。可是那用手造的东西怎样发出他的意思，我们的耳根太钝，实在不能听出什么话来。
他站了许久，回头瞧见他化在对面的屋里读书，便隔着窗子对儿子说：“我儿，时候不早了，明天再看吧。今晚上弟弟话说得过多，恐怕不能好好地睡，你得留神一点。”他化答应一声，就把书放下，把小油灯拿到自己屋里去了。
灯光被他化带去以后，满屋都被黑暗充塞着。秋萤一只两只地飞入房里，有时歇在石像上头。那光的闪烁，可使石像的脸对着爱他的人发出一度一度的流盼和微笑。而那铁马声，似乎变成了那人的脚步声，在屋里屋外徘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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