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好事是无常的！我们在这里住不上五年，这一片地方还是被中原的一个什么党派占据了！当时我又想搬到别处去，为的是要回避过去身不由己的日子，谁知这事不能由我做主，好像我的命运就是这样，要永远住在这片土地似的。”
质辛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微，那忧愤的情绪直把眼睑拉下一半，同时他的视线从儿子的脸上移开，也被地面引力吸住了。
断灭不明白父亲的心思，说：“这地方很好，为什么又要搬呢？”他化说：“啊，我记得父亲给我说过，那个人就是在那一年去世的。”质辛说：“可不是！那个人的身体本就不好。原来他原先被派过去的那个党派早已不愿再合作，不知道明里暗里给了他这样后来的人多少折磨受。那个党派倒是很快就被灭亡掉了，可是他……”那声音的颤动，早已把他化的眼泪震荡出来。然而质辛却没有显出什么激烈的情绪，只皱一皱他的眉头而已。
三个人缄默了一会儿。门前的河水音，后园的蟋蟀声，都顺着微风从窗户间送进来。桌上那盏油灯本来被灯花堵得火焰如豆一般大，这次因着微风，更是闪烁不定，几乎要熄灭了。质辛说：“他化，你去把窗户关上，再将油灯整理一下……断灭也该睡了，回头就同他到卧房去吧。”
不论什么人都喜欢打听长辈过去的故事，好像念历史的人爱读开天辟地的神话一样。断灭听到这个去处，精神正在活泼，哪里肯去安息。他从小凳子上站起来，顺势跑到父亲面前，且坐在他的膝上，尽力地摇头说：“父亲还没有说完哪。我不困，快往下说吧。”他化一面关窗，一面说：“我也愿意再听下去，父亲就接着说吧。今晚上迟一点睡也无妨。”他把灯心弄好，仍回原位坐下，注神瞧着他的父亲。
油灯经过一番收拾，越显得十分明亮，质辛的眼睛忽然移到屋角一座石像上头。他指着对儿子说：“那就是那个人去世前两三点钟的样子。”断灭说：“哥哥也曾给我说过那个就是，但我知道那个可不是。那个雕塑都没有面孔，世上怎么会有没有面孔的人呢？”质辛说：“这个世上不能做的事情、不能提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懂得，所以这样说。”他越说越远，几乎把方才所说的忘掉，幸亏他化再用话语提醒他，他才接续地说下去。
“我对那人的心意，是不必说的了。那个人爱我，若他能见到你们，也一定会爱你们。我听到了些风声，叫他快跑，他也是淡然。”质辛的眼睛望着他化道：“我儿，你以为爱意是什么？”他的儿子自然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这重要的问题。他只笑嘻嘻地望着父亲的眼睛，好像要听那两点微光的回答一样。那回答的声音果如从父亲的眼光中发出来——他凝神瞧着他化说：“你还小，我想你也不会明白。爱实在是一种玄妙的东西，我和他都知道对彼此的爱不是同一种爱，大概也是因此，我眼看着他被那些人带走，他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跟着那些人，永远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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