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人间

少年踏于青石小径，抬眼望去，曲径幽深，回首远眺，小径延伸去很远，很远，他几乎就忘了从何处而来。初日自云幕间腾起，灰红一片，异常壮观，再望来路，在小径消逝之处，压抑灰暗。

风在竹间游走徘徊，竹吟飒飒，斑驳树影在青石路上舞动，少年只是踏过，再踏过，一刻不停歇。久困于樊笼，如今回到自然间竟有陌生之感。

曾有一位老者，在喧嚣尘世与他相逢。只是眼神的交叠，只是擦肩而过之间，仅是陌生人一般，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相遇，又随人流而散去。但仅是这样的瞬间，老者却笃定他们终会再次相逢。

“悠然山，解茶室，你若来，我便等你。”

很奇怪的名字，单字仅“解”。

少年从未想到，竟有一天他依旧记着这事儿，带着那一腔还未冷却的热血踏上前往此处的路。

实在记不清究竟是多远，或许很远，回首望去，小径蔓延至无止尽，又或许并不远，在踏入茶室时天空还未收起夜的灰暗。

跨过普通的木质门槛，一切都是普通的，又似乎并不普通了。是恰到好处的陈设，一方茶桌正有一面向窗，茶桌为长桌，四面都置有圈椅，一位长者正倚靠于长桌一端的太师椅上，这并不是曾在路口遇到的老者。沉默间，他在长者相对的一面抽开椅子坐下。

他来得正好，水刚好烧开。沸腾的水推开壶盖，一下又一下，咕噜咕噜地试着探出，在长者将其从炉上取下后不久又回到先前的沉默。他取过两只白瓷杯，随意地丢入些许茶叶，注入滚烫热水，一时间茶雾氤氲，朦胧了他的面容，隐隐约约迎着初阳还未褪去的红，染上了醉意。水壶置于长桌中间，还不算刺眼的阳光自雕花窗柃间透入屋内，经过窗纱晕染，映着自壶间逸出的袅袅白雾，模糊的影投在木纹桌面上，交叠光束之间，长者的面容更看不真切了。

少年有些恍惚，接过递来的茶杯轻声道谢。他不懂茶，只是觉得这味道好闻，像是花香，或许是茉莉，又有些区别。皱起的叶舒展开，也是先前未曾见过的模样，他不常喝茶，太苦，但毕竟来到这儿，多少也得喝些。

捧着茶杯，水依旧滚烫，炽热的温度透过白瓷杯刺痛着掌心，置身尘网中多年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日复一日的重复使他彻底麻木。青春固然美好，却不是一帆风顺，强者勇于搏击风浪，溯游而上，不适者却愈发迷茫，甚至难以随波逐流，在风雨的荡涤中沉淀埋没，在自认为的努力后，收获的只是刺目分数。是了，对他们这一类人而言分数代表着一切，成绩可以评价人的好坏，这确是不争的事实；只为结果，不看过程，这是炎凉世事的规则。少年已经麻木了，所有人都麻木了，仰望天空，没有澎湃的朝阳，唯有遮天蔽日的厚重云层，仅剩无限灰暗，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复制粘贴，没有情感与意识，不存在反抗，不存在服从，是无限制的循环。

心存疑问，此刻问出口似乎成了很难的事，比如，那位老人？比如“解”，比如……一切都是沉默的，咽喉却干得有些黏糊，只是继续端着微烫的茶杯。净如白玉雕刻而成的瓷杯中，液体尚且淡得近乎透明，微倾茶盏，茶叶起落沉浮，少年忽然就联想到自己的命运。

命运？情绪并无波澜，意料之中的答案。

少年也已无数次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如同卑贱的尘泥，卑微至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去向，只得随风飘逝，在风的磨损中碎为齑粉，历经荡涤融为灰暗世界的一部分，待抽身而退再无存在过的痕迹。

沉沉浮浮，这便是命运的轨迹吧。

捧起杯小饮一口，意料之中的苦涩，如同包容他的苦涩的生活。

青翠的叶在茶水中尽情舒展身姿，随水波动而沉沉浮浮，他后仰着倚靠着椅背，优美的弧度完全贴着他的脊柱，如同量身定制，恰好是最舒适的程度。青翠的叶完全舒展开，随水波动而沉沉浮浮，他完全放松了，闭上眼小憩，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位年幼的孩童带着独属于孩子的纯洁笑容，手执纸飞机，对着蓝天大声喊出他的梦想。天空是纯净无杂质的蓝，团团柔软的白云不高不低地静止着，脚下是无际芳草地，风的颜色是天空的颜色，青翠欲滴的草地翻起绿浪。

他忽地笑了，仅是鼻腔不屑的轻哼声，嘴角微掀起弧度，笑年少荒唐无知，笑如今一事无成，带有苦笑，也有自嘲的意味。

他又小抿一口，微苦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舌尖的微甜。

记忆中的孩子奔跑着，成长着，日夜交替，流云模糊成残影。他不停歇的奔跑着追逐着，来往人群如急流般奔涌不息，往事如同走马灯一一展现在面前，直到……最后他慢下脚步，迷茫四处张望，麻木地前行，对身旁走过的一切不闻不问，如聋似哑。

他轻轻摇头，画面又有了转化，是和友人们游戏，是毕业分别时的欢笑与泪，他抬起手，却抓不住谈笑远去的背影。那些挚友，仅是生命旅途中的过客，如同一片浮萍，被时间长河推动着制造每一次相聚，不过是陪伴时间的长短不同，浮浮沉沉，聚聚散散，时缓时急，时悲时喜。

这是沉浮人间的韵律。

耳畔又回想起柔和的声音，那是来自心底最深处、引他内心阵阵悸动的声音，是恩师在离别之际赠与他的话语：

“莫忘来路。”

很讽刺，多年的麻木前行，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无趣的重复，他早已忘了自己的初心，忘了自己从何处而来。他忘了来路。可笑，最初纯净的眼神，坚定的信念，仅仅“忘了”二字便支离破碎，不复存在。

忘了么……

未必。

对面的长者微闭双目，意趣甚暇，他与少年也不过是这样两片因细雨惊起涟漪而相聚的浮萍。生活很苦，学业辛涩，熬过后仅剩清浅。人间历练的多年给长者留下了岁月难以磨去的痕迹，面容深刻的褶皱记录了时光的刻刀的影痕。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做到尽善尽美的少之又少，能实现自己梦想的亦是小部分。世上不乏屹立于顶峰、被鲜花与掌声簇拥着的成功人士，却少有人愿意做执花在路边鼓掌的旁观者，久而久之失去本心。

曾听闻，有梦，你我皆风华正茂，梦死方坠人生暮年。莫忘来路，初心不改，前程似锦，梦在远方。纵使知道所追随的不过是一场空，飞蛾依旧竭尽一生奔赴心中光明，无论结果如何，不在乎世人评价，至少追逐过，奔赴过，看似荒唐可笑却终身不悔，这就足够了。

时光的锉刀磨平了顽石的棱角，聚聚散散后是沉浮人间的律动，萍水相逢，往事如烟而散。

茶雾已退，杯底不过残叶冷茶，却似乎有什么在少年心底冉冉升起，他的眉眼中神采奕奕。

轻声道谢，向那位沉默陪伴片刻的过客，转身离去。

不愧名为“解”，他心中已有了答案。高谈阔论中难以品会世间道理，沉默中却能。

坐于窗前，浮云翻涌，心中久久无法平息。夕阳斜照，金红的光辉渲染了手中黑色水笔。

他正紧握火红如炽焰的羽毛笔。

重拾旧梦，回望来路。以梦中人笑靥为墨，以斑驳的血与汗为墨，以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为墨，用最大热情书写华章，但求走过人间一场不留遗憾，待曲终人散时留下独属于自己的篇章。

墨染华空。

…………

执念寻繁星万点，从容访沉浮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