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之瑶

过了一会儿，沅止端着一个雨过天晴莲叶盏进来了，盏中盛着新鲜的小荷叶小莲蓬汤。这汤是用刚采的荷叶榨汁、过滤，加面粉揉成团，雕出莲蓬与荷叶的模样，再把鸡汤加十几种补料与佐料煮开，下小荷叶小莲蓬，煮到浮起捞出，放在盏中，最后用鸡汤一浇才做成，味道极是鲜美。

沅止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被子，道：“来，先把午饭吃了，待会儿去吃晚饭。给你做了不占胃口的汤，很补身子的。吃完若是还饿，我让人给你盛虾丸鸡皮汤和碧畦粳米饭吃。”

兰礼把脸一扭，声音平静道：“你杀了我吧。”

沅止放下莲叶盏，道：“兰兰，我怎么舍得杀你呢？你……”

“士可杀不可辱，你再这样对我，我便咬舌自尽。”

“那你何不现在就咬呢？”沅止笑道，心里只想着逗他一逗。

兰礼一听，愤怒至极地看了他一眼，竟真的咬了舌头。

沅止大惊，赶紧伸手扼住他下颌关节，沅止力道极大，兰礼被他一扼，口舌顿时僵住。沅止怒道：“你疯了？！”

“是你逼我的，我只求你一刀杀了我，倒来得痛快。”兰礼恨恨道。言下之意是不愿咬舌自尽是怕死得不痛快，如今沅止言语相激，逼得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兰礼被扼的口渐渐松了些，但那人的手还是没有撤走。

沅止道：“下次再敢胡来，我就比昨日更狠地对你。”

兰礼气得急促地深深呼吸，却全无一点法子，沅止接着笑道：“然后再把你这只小妖精丢到山里喂狼。亲手杀你舍不得，丢给狼吃还是可以的……呵，忘了告诉你，狼吃人先吃脸。”

沅止只在吓他，兰礼听了却脸白如纸，冷汗直冒。沅止轻轻刮了下他高挺的鼻子，又笑道：“只要你乖乖听话，不但没祸，还有享不尽的欢乐呢……你先休息几日，三日后再去和他们一起念书习武吧。来，把汤喝了。”

兰礼扭头不愿，沅止便强行喂他喝完。

这里另扯一段藤葛。话说子箫等人在府中学堂念书，这一日先生讲作诗，先是让他们读了《笠翁对韵》，接着便讲授一遍，告诉了他们作诗的格律规则与一些经验法门，然后便找人起来对诗，练习声韵。谁知之瑶这小傻子不知道怎么了，看着一页书痴痴地笑着，先生喊了他三遍他都没有听见。颜儿扭过去拍了拍他桌子，道：“傻哥哥，先生叫你呢！侬阿有泥都（苏州话中'有没有耳朵'的意思）……”之瑶唬了一跳，这才惊醒，见先生脸带愠色，慌里慌张站起来，却似在云里雾里，不知道要干什么。

先生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出了个上联，之瑶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作对，只好一言不发地傻傻站着。先生之前已讲了两个月的诗词，今日讲诗已是前有铺垫，相对容易得多，可他还是答不上来。先生沉着脸，缓缓向他走去。

眼看就要被先生责罚，子箫站了起来，道：“先生，我替他答。”接着便说出了下联，这一句对得极是工稳，且意境也佳，敏捷之至。先生听了拈须含笑，点头称好，便让二人都坐下了。之瑶看了看子箫，甜甜地抿嘴一笑，一副笑颜当真是俊美无双，子箫则对他点了点头。之瑶也没再管先生接下来说了什么，只是盯着子箫痴痴地看着，面露春风，嘴角含笑，眼波中满是情意。

下了学堂，一路上之瑶紧紧跟着子箫，在他身前身后不住地转着圈说道：“子箫哥哥谢谢你！”

子箫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好了之瑶，我知道了。”

“子箫哥哥，我给你说个好事儿！”之瑶笑着说道，水灵灵、黑溜溜的桃花眼闪着光，悄然明灭如夜空中的星子。

“说吧。”子箫微笑道。

“那你不许笑我。”之瑶害羞道。

“嗯，不笑。”

“我……我给自己改了名字！”之瑶凑到他耳旁，把手放在嘴边道，声音小小的，语气却很激动。

“改名字？”

“嗯，从今天起我不叫之瑶了，我叫之风，风是紫……咳，是春风的风。”之瑶说着说着，悄悄红了脸颊，尤其是说到紫什么什么的时候。

“好端端的，为何要改名字？”

“嗯我就是想改嘛……之风，林之风，嘿嘿，多好听！”之瑶轻轻拉了拉子箫的衣摆，半是撒娇，甜甜地笑道。

“姓名是父母所取，不该无故轻易改名。”子箫淡淡地说道。

“我没有无故改名啊，是……是有原因的……”之瑶听了好不伤心，急道。

“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今日当你是胡闹，下次不许这么调皮了。名字若能随意更改，岂不是对父母长辈的不尊重？”子箫轻轻拍了拍之瑶的肩膀道。正说着，却看到他眼眶里隐有雾气，一副险些要哭出来的样子，不由得讶然道：“之瑶，你怎么了？”

之瑶喉头滚动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涩声道：“没……没事。”说完看了看他，转身走了。子箫一个人愣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见他似乎还用袖子抹了抹脸。

之瑶怅然若失地走着，恍恍惚惚，神色憔悴，路过荀衣的屋子，听到他在吟诗，是什么“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之瑶伫立窗前，默默聆听。荀衣来自湘西，口音正是纯正的楚语，读起屈子的《九歌》来当真声声入耳，摄人心魄。当他读到“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时，之瑶忽觉庭院屋宇俱化去无有，而身在空山中草木莽榛里也，独立荒山，四周风雷大作……荀衣读完一遍，又从头再读了一遍。之瑶依旧没走，仍在默默听着，忽然听到一句词，心中一动，立时问道：“荀衣大哥，这'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是什么意思？”

吟咏之声戛然而止，荀衣微感诧异，顿了一顿，道：“之瑶？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不了，荀衣哥哥，你刚才……”

“哦，我在读屈原的《山鬼》，刚刚你问我的那一句意思是'我痴情等你啊忘却归去，红颜凋谢啊怎能永葆青春花季'。这是在讲一位山中女神……”

之瑶听后，不觉心动神摇，也没再听他后面说的话，口中喃喃道：“岁既晏兮孰华予……红颜凋谢……红颜凋谢……”他一时心里很乱，不知如何是好，忽又想到先生之前发的册子里收了一首唐诗，他只记得其中一句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后面的……后面的也极好，可一时想不起来，便急切道：“荀衣大哥，快把你的诗词课本借我看看！”

“你的呢？”荀衣不解地问。

“我的……我的弄丢了！”之瑶喊道。

荀衣拿出课本递与之瑶，之瑶揣了课本便急急地跑了，连句谢谢也忘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