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之瑶的课本嘛,早让这小傻子给裁了。
之瑶每在书中看到好的诗文,便裁下来,将背面涂黑,偷偷夹在子箫的书里。他原本也想手抄,只苦于自己不善丹青,字写的很是生涩,不如把先生手写的清健刚毅、朴中带巧的颜体送给他好。裁下来的大都是赞美名士风流的诗文,如“澹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类。那日先生讲到唐人七律,以李商隐的诗为例,讲“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他说“每一个方当韶龄、待字闺中的女子都是爱慕年少俊雅又才华横溢的男子的”,之瑶听到后心想:女子是如此,男子又何尝不是?于是他便把这一句也裁下夹在子箫书里,意在赞他才貌双绝。
之瑶学识较浅,某日又读到李商隐的一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他虽不大懂是何意思,但只觉读起来口齿生香,便也裁下来送给子箫。他想沧海明月、生烟暖玉,应该都是极美的事物了,用来形容子箫哥哥正好。子箫看了之后先是一脸茫然,之后轻轻摇头微笑。从那以后,之瑶便喜欢上了李商隐的诗,每日都要拿来读许多遍。
有时一张纸上正反两面都有好诗文,他便去借颜儿的书裁,颜儿也不在意,一心只抱着他的点心好耍子去。一开始借一次两次还好,后来借的多了,颜儿虽没说什么,之瑶心里却很过意不去,只好把沅止赏给他的精美器物挑几件好的送给他,颜儿于是更加欢喜,什么书都给了他,反正自己也不怎么爱看。有一回看到了白居易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瑶心念一动,好想把这一句也裁下来送给他,但是左思右想,还是不敢。他怕这样一来,子箫哥哥就再也不理他了。因此每看到这样明明白白表达情意的句子,他都会看好久,想好久,再把书页折个角再翻过去。
后来先生发现他裁书,便重重罚了他。抄书抄得手都酸了,之瑶心里一点儿也不悔。然而颜儿就不用抄,一来裁书的是之瑶而非颜儿,二来他深得先生疼爱。说来很巧,先生也是洛阳人。“凡中华音切,莫过东都,盖居天地之中,禀气特正。”洛阳才子读书的语音常被他人推崇模仿,然中州之雅韵毕竟不同于吴侬之方言, 吴人讲话轻清柔美,先生读过的诗文被颜儿用吴语再读一遍,则别有一番风味。颜儿善弹阮咸,妙解音律,那日将《长恨歌》按先生吟诵的调子唱了出来,吴侬软语,婉转动人,尤其唱到“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时,“春从春”、“夜专夜”双音叠字,听起来极是悦耳,仿佛“云鬓花颜”、“芙蓉帐暖”就在眼前。先生听后大喜,竟免了他当日功课。
还有一日,颜儿路过先生的书案,看到案上放着一张纯白细密的宣纸,纸上写着半首诗:“残身若只如寒梅,冷眼人间心自悲。”他幽幽地念了起来,碰巧被刚要进门的先生听到。这是先生去年腊月写的一首未成绝句,写了两句便无思绪再写,就此搁笔到今。清晨翻出旧日诗稿,搜刮肚肠,仍得不到两句好的,便索性放弃,出门散心去了。这两句诗写的生硬,他原也不喜欢,本打算回来后就揉成纸团儿扔了,不想在屋外听到颜儿诵诗,吴语软糯,其中“若只如”三个字发音非常相近,连在一起读时带着颜儿特有的歌唱般的腔调,袅娜的尾音似乎将这三个字混成了一个字,引人遐想无限。所写的明明是严冬景物,听起来却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好似一片飞花落入静水,泛起点点涟漪,而后归于平静。先生灵感乍现,走上去提笔便写下了后两句:“梦中每见花如雪,花谢花飞总是灰。”这是拗句,平仄没有依照常规的格式,但先生此时只求意境,也不以为意。颜儿刚才的吟咏让他想到“飞花如梦,自在轻盈”的景象,于是写出这两句来,自以为已是十分恰切地表达出了他心中那种“幻灭”的感觉。先生对这首诗极是喜爱,自那以后对颜儿也更为疼爱,吟诵诗文之时常常还要向他请教。
却说之瑶忙携了课本回房,翻开书页,只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下面写道:“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念到此处,之瑶中心如噎,颤声叹了口气,顿觉红颜白发须臾之间,人生苦短,年华易逝,不多久,自己便也老了,只怕老了也不敢告诉子箫哥哥自己对他的心意啊。他接着念:“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之瑶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心道这所写的不正是我们日日所过的吗?此句后面则是:“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之瑶读着读着,把刚刚所听《山鬼》中的话语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便泣不成声,心想:过些年我们长大了,大家就都散了,子箫哥哥会去哪里?谁还记得谁,谁又能守谁一辈子呢……往日读来无甚感受的诗,今日触到情根,细细一读,顿觉心痛难捱,他越想越是伤心,竟伏在案上哭了一宿。
第二天去学堂时,之瑶红肿着眼睛像只小兔子,大家问他怎么了,他只垂泪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