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遇》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热，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杜俞关站在新学校的铁门外，手里紧握着转学证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晨光刺眼，他眯起眼睛，看着校门上“青南中学”四个鎏金大字，胃里一阵翻搅。

这是他两年内的第三次转学。

“又是个装逼犯。”昨天那群人把他按在墙上时，其中一个这么说道，随后在他的书包上摁灭了烟头。杜俞关没有争辩，就像前两次一样。有些人生来就是靶子，他早已习惯。

教导主任办公室里，空调冷气开得十足。

“杜俞关是吧？”戴着厚眼镜的中年女老师头也不抬，“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了。高二(三)班，班主任李老师会带你去教室。记住，青南讲究的是纪律和规矩，不管你以前怎么样，在这里都得遵守校规。”

他轻轻点头，不发一言。

班主任李老师是个面容和善的年轻男子，领他往教学楼走的路上简单介绍了学校情况，最后在楼梯口停下，转身看着他。

“班里同学都挺好相处的，”李老师语气温和，“只要你敞开心扉。”

杜俞关在心里冷笑。敞开心扉，然后让你们有机会往里面捅刀子吗？

教室门推开的那一刻，喧闹声戛然而止。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他身上，那种熟悉的、被审视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像一只面对威胁而竖起尖刺的刺猬。

“这是新转来的杜俞关同学，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他面无表情地扫视教室，目光所及之处，有人好奇，有人漠然，还有几个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你先坐最后一排那个空位吧，下周再调整。”

杜俞关走向自己的座位，将书包塞进抽屉，动作迅速而戒备。前桌的男生回头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嘿，新来的？为什么转学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拿出课本整齐地摆在桌角。那男生自讨没趣，悻悻地转了回去。

第一节课是数学，杜俞关努力集中精神，但总感觉背后有视线在灼烧。他猛地回头，却只看到同学们埋头记笔记的样子。疑神疑鬼，他暗自骂自己。

课间休息铃响，人群如潮水般涌出教室。杜俞关坐在原位不动，从书包最里层掏出一本破旧的《局外人》，书页边缘已被翻得毛糙。阅读是他的避难所，字里行间可以隐藏一切不愿示人的软弱。

“哟，看书呢？”一个阴影笼罩在书页上，“装的吧？”

他合上书，抬头。三个男生围在他的桌旁，为首的留着寸头，嘴角下撇，一副找茬的表情。

“有事？”他问，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惊讶。

寸头男生一把抢过他的书，随手翻了几页：“《局外人》？所以你是局外人咯？”

周围响起几声哄笑。

杜俞关伸出手：“还给我。”

“要是我不还呢？”寸头男生把书举高，挑衅地看着他。

教室里的其他同学要么假装没看见，要么明目张胆地围观，没有人上前干涉。杜俞关感到一阵熟悉的无力感，为什么每个学校都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他总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把书还给他。”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杜俞关循声望去，那一刻，时间仿佛突然慢了下来。

门口站着的男生斜倚在门框上，校服穿得随意却莫名好看，袖口挽到肘部，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眉眼舒展，神情温和却自带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像是披着一层金光。

寸头男生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何怨柳，这事跟你没关系吧？”

何怨柳。杜俞关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名叫何怨柳的男生走过来，不急不缓，从寸头男生手中拿过那本书，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接过自己的东西。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

“欺负转学生，出息了？”何怨柳语气轻松，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寸头男生嘟囔了几句，最终还是带着同伴灰溜溜地走了。

何怨柳转身，将书递还给杜俞关：“别介意，他们就是闲的。”

杜俞关接过书，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对方的手指，一阵微妙的电流顺着接触点蔓延开来。他迅速收回手，低声道：“谢谢。”

“我是三班的班长，何怨柳。”他微笑着补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杜俞关只是点头，不敢抬头直视那双眼睛。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慌乱得不像话。

何怨柳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这时教室外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对杜俞关点点头便转身离开。

那一刻，杜俞关突然鼓起勇气抬头，望向那个离去的背影。何怨柳走到门口，与一个女生说了几句话，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清晰，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下弯，温柔得让人心动。

杜俞关感到胸口一阵刺痛。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心脏，又痛又慌，却又舍不得这种感觉消失。

“你运气不错，”前桌的男生又转过头来，“何怨柳可是咱们学校的风云人物，他帮你解围，以后那帮人应该不会太为难你。”

杜俞关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抚摸着手里的书，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温度。

接下来的两节课，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全是何怨柳出现的那一幕，那个声音，那个眼神，那双手。他痛恨自己的笨拙，连一句完整的感谢都说不出口。

午餐时间，杜俞关端着餐盘，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食堂人声鼎沸，他却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玻璃罩中，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开来。

“这里有人吗？”

熟悉的声音让他差点呛到。抬头，何怨柳正站在桌前，餐盘在他手中显得轻飘飘的。

杜俞关摇头，看着对方自然地在自己对面坐下，大脑一片空白。

“习惯吗？青南的教学进度。”何怨柳一边掰开一次性筷子，一边问道。

“还行。”

“听说你从北城中学转来的？那所学校不是挺好的吗？”

杜俞关的手顿了顿：“个人原因。”

何怨柳似乎察觉到他不想多谈，便换了话题：“下周有班级篮球赛，感兴趣的话可以来看。”

他点头，机械地往嘴里送了一口米饭，食不知味。

何怨柳吃饭的样子很好看，不急不慢，动作优雅。杜俞关偷偷观察他，注意到他左眉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不长，却为他温和的面容添了一丝不羁。

“我脸上有东西？”何怨柳突然抬头，捕捉到他的目光。

杜俞关迅速低头，耳根发热：“没有。”

何怨柳轻笑一声，没再追问。

他们沉默地吃着饭，那种沉默却不令人尴尬。偶尔有人过来跟何怨柳打招呼，都会好奇地瞥一眼杜俞关，但没人多问。

“那个，”餐毕，何怨柳端起餐盘站起身，“下午放学后，我要去检查各班的卫生，你要不要一起来？熟悉一下班级工作。”

杜俞关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同情？还是作为班长的例行公事？

“我......”

“没关系，不想去也不用勉强。”何怨柳笑笑，眼神清澈。

“我去。”杜俞关脱口而出，随即被自己的急切窘住。

何怨柳眼中的笑意加深：“那放学后教室见。”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杜俞关久久没有动弹。这是什么感觉？像是久处黑暗的人突然见到光明，刺眼得想流泪，却又贪婪地想要更多。

下午的课，杜俞关破天荒地开始观察周围的同学。他们三三两两地交谈，分享零食，传着小纸条。有个女生回头问他借橡皮，还回来时还附带了一个友好的微笑。这一切平常得让他感到陌生。

他是不是可以期待，这次会不一样？

因为何怨柳的存在，让这一切变得不一样。

放学铃响，同学们陆续离开。杜俞关坐在座位上，假装整理书包，心跳随着教室渐渐空旷而加速。

“准备好了吗？”何怨柳站在教室门口，肩上随意搭着书包，“大概需要半小时。”

杜俞关点头，起身跟上他的脚步。

走廊上已经没什么人，夕阳透过窗户，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何怨柳边走边介绍各个教室和办公室的位置，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走到美术教室外时，何怨柳突然停下脚步：“等一下。”

他从门边的废纸篓里捡起一张被揉皱的画，小心地展平。画上是一朵向日葵，技法稚嫩却充满生命力。

“应该是低年级学生扔的，”何怨柳轻声说，“画得其实不错，就是角落这里构图有点问题。”他指着画的一角，专业地点评着。

杜俞关惊讶地看着他：“你懂画画？”

“从小学习，算是半个专家。”何怨柳笑笑，将画仔细折好放进口袋，“回头我修改一下，还能救。”

那一刻，杜俞关感到心里某个坚硬的部分悄然碎裂。他看着何怨柳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的所有不堪和秘密都告诉他，想看他会不会也用这样温柔的眼神包容自己的一切。

“怎么了？”何怨柳回头，发现他没有跟上。

杜俞关快步跟上，第一次主动开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何怨柳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杜俞关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

“因为你看上去，”何怨柳斟酌着用词，“像是需要一个人对你好一点。”

这句话简单直接，却比任何同情或怜悯都更有力量。杜俞关低下头，害怕对方看见自己突然泛红的眼眶。

他们继续向前走，谁也没再说话，但某种默契已经在沉默中建立。

检查结束，站在校门口，何怨柳向他挥手道别：“明天见。”

杜俞关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拐角。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暖意顺着视线蔓延至心底。

他抬手按住胸口，那里揣着一本破旧的《局外人》，和一个刚刚萌芽、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也许这次，他真的可以试着不再做一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