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到另外的世界了。”
我向远方望去，海面波涛汹涌，浪花冲拍着我脚下的峭壁，在空中碎成虚幻的泡沫，阳光闪烁，顷刻化为虚无。
一
我十六岁，正读高一。
我们生活在一个十八线小县城，这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炼钢厂，这一片人的生活大多数都靠这老厂子撑着。
有句话老一辈的人经常说，叫：“厂子好，人就好，厂子倒，人都跑。”
到去年的那个夏天之前，这也仅仅是个玩笑罢了，直到五六辆市政的车围住工厂老总办公室。
没错，厂子倒了。
那时我正在参加中招考试，考完最后一场后我狂奔回家准备迎接我来之不易的假期。
推开门，鞋架倒了，鞋散了一地。
“厂子倒，人都跑。”
我看到父亲阴着脸走了出去，屋里母亲倒在地上，伤痕累累。旁边那把比我年龄还大的木椅像被抽掉灵魂，在母亲旁边散了架。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撒在母亲身上，碎了一地悲怆。
我不知道，那次门口的匆匆擦肩，竟是最后一面。
那一年中招我考得很好，比平时模拟考试整整高了五六十分。虽然没有选择我的第一志愿，但是现在收我的高中答应我只要成绩够高，就可以免除我三年所有费用。
那天面试是母亲陪我一起去的，当听到“免除学费”这几个字时，她垂着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那个男人走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母亲现在只能省吃俭用打零工挣钱
我坐在旁边，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紧紧握住教导主任的手，把我的未来葬送。
二
自从那个男人走之后，母亲就变得不太正常了，常常时不时因为一些小事对着我大喊大叫，还染上了她之前最讨厌的抽烟，喝酒。
我觉得她有点不大正常，就想带着她去医院看看。
她一把将我推开，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有钱了你，啊？你知道我整天为了挣点钱多难？整天就知道浪费钱！败家东西！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孩！要不是因为你，你爸才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等死！要是没有你，他肯定，，，肯定带着我去大城市闯荡，，，，妈的，就是因为你！”她用力向后推我，我踉跄了一下。她后来疯狂的砸门，破口大骂。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月光透过被风吹动的窗帘，撒在后脊上，凉了一身。
钊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变的这么快。
我也不明白，仇恨这东西为什么会肆意烧掠。
把一个人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钊，你说，这世界除了你，还有我值得留恋的东西吗？
三
“我记得，我们是分完班后做同桌的。”
“他是个很沉默的人吧，总是不说话，在那里写些什么。”
“我跟他交往是因为有天晚上吧。
“那天晚自习周清的时候，突然全校停电了，班里一看停电了，就很乱。”
钊面无表情的说：“当时在黑暗中，我就感觉谁拉了我一把，借着应急逃生的光，我看到他趴在桌子上，一只手紧紧拽着我的校服。”
男孩颤抖的低着头说：“钊，我想去死。”
绿光映着男孩，也映着钊。
“他当时好像特别害怕一样，后来我才知道，他怕黑，因为他母亲总是在半夜没来由的打他。”
“话说，你们不应该自己查查他的家庭情况吗？”
“这些他的事都是他自己跟我说的。”
“所以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很害怕黑夜。”
“我们确实交往了，但是警察叔叔，光靠这些不能证明什么吧。”
四
钊，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吗？
说来好笑，因为我家交不起电费，所以总是停电。一停电，母亲就开始发疯。
像是一个开关，能打开她对我，对这个世界的一切仇恨。
她恨我，她太恨我了，她觉得是因为我她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所以她总是打我。而我永远不会还手。
因为她是我妈。
可是，这好像成了她为所欲为的资本。
这成了她家暴的借口。
而我只能沉默。
我太懦弱了，我没法冲破亲情这个茧，我没法剪断家庭这根线。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你懂我的，对吧，钊。
五
“您说他母亲自杀的事情吗？”
“哦，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后来他跟我说他不会再怕黑了。”
“那天晚上，我在食堂吃完饭回来得早，刚进教室，就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然后他站起来去把教室灯关了，走过来跟我说，他不怕黑了。”
“他很平静，出人意料的平静的说，我妈死了。”
“之后转过身去把灯打开。”
那一瞬间，天光大亮，灯光照在钊身上。
“真刺眼。”钊这样想。
六
钊，我该以怎样的的心情去面对这个事实呢？
我想不通，也不明白。
这种情绪是隐忍的不易爆发的，是哪种一潭死水突然被投进一粒石子打破宁静和常规。
如果这潭死水生气的话，应该生谁的气呢？
我想，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只是我太懦弱了，终究离不开这世上的人情世故，我是个庸人，与这世界紧密相连。
我心已死，无人能还。
七
“所以，因为母亲的事情，他受到的打击太大了，所以承受不住跳海自杀了。”
“当然，我并不知道一切事情的起因经过，这只是我的猜测。他写给我的信你也看到了吧，他说‘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另一个世界了’所以啊，警察叔叔，您不应该让我回家吗？”
“这封信是他两天前给我的，给我后的第二天，我就没见过他了。”
“那天晚上啊，哦那天晚上我生病请假后来去海边散步去了，我们一片还算闹市，你要是多问问也许有人会看见我，但是他那一片一直到海边，估计就够呛了。小城镇不都这样，咱们城一共才几个监控啊。”
“不在场证明吗？叔叔我没有，但是我那天晚上顺着海边走的时候人基本没有了，而且我也没有看见他在海边，您确定他是那天自杀的吗？”
“那您请不要抓这我不放，你一开始问我不在场证明似乎就预先设定了什么才说的，我很不喜欢这种被人逼供的感觉，更何况我才十六，也不至于干什么事情吧。”
“那有事咱们再说吧，我可以走了吗，警察叔叔。”
昏黄的灯光在钊眼中映着，跳跃着所剩无几辉煌。
八
钊走出公安局，走进黑暗。
已经是九点了，这个十八线小县城已经到了休息的时间，黑暗笼罩每一个角落。
钊一个人走着，她步履轻快，穿过学校门口那条熟悉的街道，穿过那条白天人群熙攘的步行街，穿过清晨满是污秽气息和油烟味的菜市场。
她一个人轻快的走着，像要飞起来。
她从不惧怕黑暗，因为她就是黑暗。
终于，她到了海边，那条狭长的海岸线在夜色下犀利的闪着银光，浪花拍到岸壁上，碎成泡沫。
今晚，没有月光。
九
那天凌晨两点四十六，钊一早起来。
她带上昨天去医院挂号看感冒时偷到的医用手套，从宿舍楼翻出去。
那天是阴天，没有月光。
可是她不怕，她不怕黑。
她双亲早逝，早就一个人在这世上闯荡。
没人知道，这样的孩子，一颗火星就能瞬间点燃。
她避开这一路上仅有的一个监控，一路上空无一人。
凌晨两点的城，是死城。
终于她来到了他家，熟练的用铁丝撬开本就快成摆设的门锁。
客厅地上倒着椅子，一只酒盅也在地上躺着。
进到里屋，女人睡得正熟。风从窗户吹进来，窗帘垂在地上不停的摆动着。
钊歪着头看了一会，猛的刺了下去。
鲜红的血液从脖颈喷出，像暗红的喷泉。
多美啊，钊想。
女人甚至连喊叫都没有，只是不断挣扎着试图将刀从脖子里拔出来。
钊生来就极端激进。不，不能说是生来，应该是从爸妈死后。
她爱上了他，所以她要那女人血债血偿。
钊站在一旁，看着那女人亲手把刀拔出来，又无力的扔掉。
“好了。”钊这样想。
她推开门，轻快的走下楼梯，轻快的回到教学楼。
第二天，钊找到他，说
“那个女人，我已经帮你解决了哦。”
“你现在，只属于我一个人。”
十
钊顺着海边向前走去，前面有一块突出去的海涯，她走上去。
她坐在海涯边，甚至能感受到水汽裹着腥咸扑在脸上。
“今天天气不冷不热，不知道你那边怎么样呢？”
钊坐在崖边看着海浪一点一点吞噬着海涯。
钊没想到，那天他反应会那么大。
他颤抖着在走廊里指着她说她是个疯子。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
他不懂为什么她要这样做，那毕竟是他的母亲。
他没有体会过爱，也不懂爱的力量。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会让你感受到我的爱的炽热的。
“不，，不，不可以！我要让他们把你绳之以法！你，，，你这是犯法啊你知不知道啊，，，，，，这样，，不行的啊，，，，，，不行，，，明天必须去自首。”
明明没有亲情，却一直想保持这种关系。
钊突然觉得他好病态。
“好的，我明天就去自首。可是，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去海边聊聊吗？”
钊看着他，像看一个矮子。
“，，，，，好，，好，，，，”他结巴着说着。
钊转身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夕阳中，弓着的脊背在黄昏中不断拉长。
钊没看见，他的嘴角不经意间抿了一抹笑。
那是苦笑
十一
那天晚上，钊和他在海涯边上见面了。
钊老远就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那个凸起的海涯边上，风如丝绒般缠绵着掠过，黑暗气息在空中涌动，将两人紧紧包裹。
“来了，，，”像是还没缓过来，他的声音还在颤抖。
“嗯”钊就这么应了一声，之后沉默的坐在他的身边。
钊的身上，有不同于常人的激进和不符合年龄的冷漠。
这一点，他早就感触颇深。
无尽的沉默，死海般的寂静。
“你真的要告发我吗？”一粒石子打破寂静。
其实海边根本不宁静，只是他们的心中的宁静的可怕。
夜色中看不清钊的脸。
“嗯”他回答。
语气好像有什么改变，钊很敏感的愣了一下，却又没在意。
“好吧”钊用手撑着地，缓缓站起来。
“对了，这个给你。”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信一样的东西。
钊没有注意到，夜色中，他将最后一张纸抽出来揉成团顺手丢向大海。
她将纸信接过来，揣进口袋，向着天空稍稍的叹了口气。
“再见。”她一脚踹向他。
刹那间，钊看到他回头笑了一下。
“再见。”
声音随即消失在海浪声中，顷刻化为尘埃。
钊楞在原地。
那个笑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
那是，
一个解脱者的笑
一个胜利者的笑
终章
那个苦夏，你应该过得很难。
那个苦夏，我也过得很难。
钊你知道吗，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和谢谢。
我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深知我自己的处境有多差，我也知道自己的茧到底有多厚。但是我不敢去面对他们。
从父亲离去，我的自信和勇气就似乎被他完全带走了。
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是没有英雄的。
他是残缺的。
所以我很懦弱，我真的不敢去面对我糟糕的生活。
还好，你来了。
大概是同桌的第二天，我就设计了一个计划。
我知道我的赢面很小，但是想了一个晚上后，我觉得值得一赌。
好吧，其实就算最后没赌赢，对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害处。
对不起，我利用了你。
那天停电，故意装作很可怜的样子，去博取你的同情和爱恋。
现在想来，一个男人用这种方式可真有点恶心。但是我也没想到的，你会上钩的那么快。
是母性吗？亦或是其他的什么，让你如此愤怒。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这样很好，你这样很好。
之后我不断像赌徒一样博取爱恋和你的愤怒。
果然，那天，你跟我说，她死了。
真棒，第一步你帮我完成了。
接着，接着是第二步。
以你之怒，取我薄命。
这世界对我来说早就不值得了。
哦不，是从那个男人离开开始的。
我告诉你我要告发你你就会恨我的吧。
太了解你了，钊。
果然，你约我在今晚出去。
我的生命大概就要在那时终结吧。
谢谢你，钊。
你知道吗，我是爱着你的，深刻的爱着你，所以我才会无条件的利用你。
钊，你知道的。
我是个懦弱的人。
我懦弱的，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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