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身一跃,跃入黑暗地狱。”
“别的胎儿都是头朝外,而我是朝里的。”
她的母亲生她耗了大半天。
后来孕妇大出血,必须立刻进行剖腹产,风险极大。
问孩子父亲,保大还是保小。
男人坐在椅子上,撑着头不耐烦地挥挥手:“保小。”
轻飘飘的一句话判了女人死刑。
“可是我恨那个医生。”
“他出来说,母女平安。”
一
钊终究是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别的孩子来到人间,第一眼见到的大概是母亲破泣而绽的笑脸或是被父亲温暖的大手紧紧抱住。
钊没有。
一生下来,她就因为身体极度虚弱被送进了温箱。
“也许,当时在温箱里,我是很期待破茧而出,看到世界的光的吧。”
“可是,我觉得我像一滴墨水”
五彩斑斓的色剂溶入水里,本就不堪一击。
一滴墨水,轻微的搅拌,足可以毁掉一切。
钊出院的时候,女人把它接回了家。推开门,家中空无一人。
女人抱着钊,进到小屋。
那是一件纯蓝色的房间,墙上挂着海盗船样式的钟表。
女人把钊放在早就买好的婴儿床里,静静地看着他。
钊也躺在床上,不哭不闹,看着女人。
“也许,她当时对我还是有爱的。”
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女人赶快跑到门前,拿了一双干净的拖鞋放在男人脚下。
“滚开!”男人粗暴的一脚踹开女人,拎着酒瓶子走进客厅。
女人感到浑身发痛,好像磕到桌角了。她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客厅。跪在地上抽开抽屉拿柠檬片和蜂蜜。
痛,女人心里想。她熟练又迟钝的了杯柠檬水,想要端给男人。
男人猛的将啤酒瓶子摔在地上,碎。
女人手里的水撒了一半。
“妈的别给我整着有的没的,你他妈就是个败类!”
女人低着头。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家。”
“臭婊子,你他妈错哪儿了!”男人满身酒气,一步步逼近。
“错。”女人止不住的后退,直到顶上背后的墙,满是绝望。
“我不该生她。”颤抖的抽泣。
男人一把捏住女人的脸,右手扇了上去。
女人手中的柠檬水在地上荡开,鲜亮的柠檬染上尘灰。
“不争气东西,妈老子养你干啥用!”男人骂着,突然他问
“今天几号?”
“十,十号”女人瘫坐在地上。
男人没再说话,携着酒气转身迈着不稳的步伐向里屋走去。
“不要啊!”女人撕心裂肺叫着,挣扎着起身抓住男人的腿。
头上的电灯刺啦的闪着,地上也闪着。
“那天,他终究是没进来。”
女人拼死拦住了他,伤痕累累。
后半夜,女人再次推开小屋的门。钊在熟睡。
“你怎么这么乖啊。”惨白的月光透过被风吹动的窗帘,照在女人脸上。
伤口已经止住了血,那道口子很长,像要划到心里去一样。
女人不断喃喃着些什么,笑着,哭着。到最后一巴掌一巴掌的扇自己耳光。
透过门缝,男人死猪一样瘫在沙发上。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柠檬水。
“如果那天他进来了,我这一生是不是会轻松一些。”
二
后来男人整天整天的不着家。
女人患上了精神分裂。
“我记事时,大概是三岁那年。”
那天,是周末,女人带着钊去市场买菜。
“买菜时,她还好好的。”
“呦,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快让奶奶看看!”
“姨,别管她了,拿瓶酱油。”
“好嘞。”她一边拿一边说,“话说,这是你家姑娘啊,怎么之前都没见过。”
“嗯,带她出来的少。”
“我家那孙子也跟她这么大”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小孩子撒,都可爱。”
“嗯,姨我先走了啊,钱给你放在这儿了。”
“害,只不过俺家的是孙子。诶就是啊,恁有没有想着再要一个?”
已经转过身的女人愣了一下。
“那奶奶不知道,在生我的时候,母亲的子宫就和我一起出来了。”
回家时,女人骑上电动车,抱着钊。
这一切,在旁人看来,是如此普通,甚至带着点温馨。
那天是个晴天,烈日当头,晴空一道。
“本来她是正常骑着车子的。”
到了一处拐弯处,她扭头,看着钊,笑了一下,说
“去死吧。”
然后一头撞向拐角处的电线杆。
女人和钊一同摔倒在地上,车子倒在地上,不住的响着警铃。
这刺耳的铃声如闪电一样劈开了钊人生的序幕。
“酱油瓶掉在地上,碎了,撒了一地。”
“我当时应该是没哭吧,坐在地上,就觉得左手有点疼。”
女人坐在旁边,疯了似的号啕大哭,他的腿一直流血,血流像一条暗红的毒蛇,带着尘灰向钊爬过来。
“我用右手轻轻抹了一点血水,可能觉得挺美丽,就把这个手都按在血上。周围人越来越多,我向他们挥手。”
女人挣扎着爬过来,抱着钊疯狂的仰天大哭。不断的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抱得是那么用力,像要融为一体。
泪水落在脸上,闪着光滴落,窒息。
好疼,好疼。钊低头看左手,手背已经被血染红,中指处赫然露着骨节。
“后来有人叫来了救护车。”
蜂鸣器带着刺耳的声音驶离现场。
青天白日下,蜿蜒流淌的酱油和血水混在一起。
是脏色。
三
“后来,记得有一天,她带着我去算命。”
女人报上钊的生辰八字。算命老头低着头想了一会。
“你这孩子呀,五行盛水,缺金,不过身体里的,是脏水。”
“嗯,您说您说。”
“孩子命贱,改个名吧,带利刀旁的可能会补点金。另外最好别去南方,孩子不一定适应得了。”
“我当时不大懂,就听到他说命贱,盛水缺金啊什么的。”
“对,他说我是脏水。”
女人塞给算命先生钱,然后起身拉着钊走。
回到家,女人做了挺丰盛的一桌子菜。
钊乖乖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女人
“我当时挺开心的,因为已经很久没见过她做这么丰盛的菜了。”
“可是,我想错了。”
风从窗户灌进来,将垂着的窗帘吹动,摩擦着地面,扫起令人不快的淡淡的灰尘。
女人端上了最后一道菜后脱下了围裙,坐在钊的旁边。
眼中根本没有一个母亲该有的爱。
而是冷漠。
“妈妈,今天好多好吃的呀!”
女人点燃了一根烟,放进嘴里大口吸着。
吐出一口烟雾。
“嗯,快吃吧。”
“可是妈妈你不吃吗?”
钊发现,面前只有一双筷子。
“妈等会再吃,你吃吧。”女人似乎有点头疼,用手撑着地下的头。
钊看女人有些不开心的样子,就用筷子费了好长时间夹了一块她认为最大的肉伸到女人面前。
女人猛地抬头伸手一把把筷子甩飞。
冒着油光的肉戛然落地。
钊看到,女人在哭。
女人疯了似的把桌上的饭菜一盘盘摔在地上。又把桌子从下向上掀起。
玻璃碎了一地,迎着月光,将女人疯狂的姿态复制成无数,射进钊的眼里。
那一幕,钊记了她短短的一辈子。
女人颓唐的坐在玻璃上痛哭,她的大腿已经被玻璃划破。
“她的那一片都成了红色,我的这一片还很干净”
钊没有哭,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这一切。
好冷,钊在心里想。
女人狼狈的爬着,爬到钊的身边,拉出一片血迹。
她伸出双手抓住钊的肩膀,疯狂的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为什么你是女孩啊啊!”
钊又感到了熟悉的窒息感。
女人用她带血的手不断抚摸着钊的脸。
“妈的,你长得可真漂亮。”
“你知道,就因为你,我失去了他!还有整个家!”
“为什么不吃!让你吃饭你为什么不吃!!!”
钊感到浑身冰冷,她想挣扎着去关上窗户。
“别动!我问你呢!为什么不吃!!你说话啊!!!”
女人在狂吼。
钊颤抖着说:“我,我没有不吃。”
女人低着头仇恨的抓着钊。
“你有!你就是有!妈的为什么不吃我做的饭!”
钊终于忍受不住哭了出来
“我,,,我没有。我,,,我只是想给你夹一块肉。”
女人像是忍受不住疯狂的笑了出来。
钊低头。
“完了。”她想,“玻璃脏了。”
后来,女人不知道发疯了多久,钊像一个橡皮人一样任女人抚摸,摇晃甚至是拍打。
那天深夜,钊躺在床上,月光撒在蓝色的被子上,碎了一地迷茫。
“脏了”钊在心里想:“脏了。”
“那天算完命回家时,母亲中途去了一趟小商店,当时我还小,不认识商店门头上的字。后来长大一点,我终于知道了那是什么字。”
“农药批发专卖店”
第二天,女人把名字改成了钊。
“其实你知道吗?我觉得改名一点用都没有。我觉得我还是一潭死水,烂水,脏水,臭水。”
“你知道吗,我出不来了。”
“我永远也不能穿过那晚的一地红色玻璃,关上那扇窗户。”
四
“小学六年级,我十三岁。”
那是一个苦夏,那天是钊小学生涯的最后一天。
“哟,这不是钊吗?”
“诶呦,你那个神经病妈妈在家又打你了没有啊?”
“肯定打了,你看她胳膊上还有红印呢?”
“呦嘿,红印!昨天晚上又没干好事吧!”
几个男生阴阳怪气的跟在钊后面,像发臭了的口香糖。
“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他们想为自己平淡平庸无趣的生活找点乐子罢了。”
“可是,我忍了他们三年。”
那些人看钊不理睬,反而恼羞成怒。
“喂,小破妞儿,我说什么你没听见吗”他一把上前揪住钊的耳朵。、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清高个屁啊。”
钊颤抖了一下。
“现在想来,还真是有娘生没娘养。”
“可是,我忍了他们三年。”
钊一下子猛的挥动手臂,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打开。
男孩愣楞住了,很快回过神来。一巴掌扇在钊的脸上。
“啪!”清脆明亮。
阳光透过房檐照在钊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一个男生揪住了钊的头发。
一个男生使劲捏着钊的脸。
好疼,好疼。
“可是我不敢乱动。我怕他们会做出更出格的事。”
“就像每次我爸打我妈一样,我妈只会一昧的求饶和屈服。”
“后来,老师经过走廊,看到了他们。”
“你们几个!干嘛呢?!”
男孩们一哄而散。
钊蜷缩在地上。
好疼,好疼。
“同学,你没事,,,诶?钊?”
钊看向老师,阳光照在她的后背。
“像是天使一样。”钊想。
“怎么又是你,你又怎么惹他们了。”
钊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挣扎爬起来,拾起旁边已经脏了的蓝色书包,装作轻松地拍拍灰,向校门外走去。
“真奇怪,有事还不知道说,等到哪天打死了才说吗?”老师在身后小声嚼着舌根。
脸好痛,可能是刚才呲到了吧。
钊用手去摸,却湿了一手眼泪。
侧过头透过小卖部的玻璃看,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也许情绪这东西很可怕。”
“但没有情绪,更可怕。”
钊茫然的向前走着。
已经不记得了,曾几何时,她觉得母亲是个若有若无的东西。
钊只要一回到家,母亲总是大口大口的吸烟。眼睛里透出骇人的光。
那光与那天晚上吃饭时是一样的。
“像吸毒品一样,一定很快乐吧”钊这样想。
钊还不能回家,现在太早了,回家会挨打。
钊突然间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我死了,母亲会很快乐吧。”
“诶你看那人,坐在那里半天了,怎么还不跳。”
“就是,要跳就跳,不跳我可没这闲工夫在这陪她。”
钊抬头看见一群人围着一栋破败的居民楼。
那些人的眼中分明带着期待,激动,喜悦和冷漠。
五楼窗台坐着一个女孩。
楼下人群骚动着围成一个半圆,不同的欲望在滋生发芽。
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了大声喊道:“你他妈要跳就跳,不跳赶快回去!”
像是为了应这句话,女孩转了个身,向后一仰。
“嘭”一声闷响。
人群炸开了,人们纷纷后退。
“女孩是后脑勺着地的,后来我上网查,这样一下子就能死。”
钊没有后退,所以现在,她成了最靠近那女孩的人。
钊就这样看着她从后脑勺流出的血一点一点像毒蛇一样在地上蜿蜒着。
“我想起了那天女人带着我撞向电线杆后的血”
“还有那晚上地上的菜”
钊扭过头向前走去。
“我当时想,真精致啊。”
那个苦夏的同一片阳光曾照在钊和那女孩的身上,散在地上,碎了一地悲哀。
五
“高一那年,也就是现在。”
“中考时,我失利了,考的很差。”
“成绩下来后,她见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我。”
“已经打了一天了,她说,见我一次打一次。”
“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啊!!我养了你十多年,就是为了要你这三百多分吗?”
她狂吼着,将桌上撞着水果的盘子摔向我。
盘子清脆落地,碎成几瓣。
我缩在角落,止不住的抖。
“你他妈就是个不争气的种!老子那年就应该亲手把你杀了,这样我这一辈子啊,风风光光,风,,”
女人手舞足蹈看着天花板像是憧憬着些什么,开心的笑着。突然又拿起桌上的花瓶甩了过去。
花瓶划破了我的腿,鲜血满地。
“你他妈就不该活着!你他妈就该死!”
女人又拿起什么东西扔了过来,我颤抖一把起身,推开大门跑了出去。
冲下居民楼,泪水早已止不住的溃堤。
我疯狂的向前跑着,跑过那条充满哭声的巷子。
本来我是可以好好过完一辈子的。可是我的性别早已被那个男人定义为“女性”。
“是我的错吗?”
那个男人的错为什么要让我来承担!!!
还有那个女人,是她们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都是他们的错!!!
我愤怒地跑着,跑过那个曾经流过血的市集。
那里有我不愿意回顾的童年。
我跑着,不停的跑着。
终于,我到了那个地方。
从上看下去,视线似乎被模糊了,只有微微的光在摇摆。
楼下人们聚集,骚动.............
女孩背过人群
“纵身一跃,跃入温暖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