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太的巴掌落下来时,葛薇龙只觉得左脸颊像被火烧着般疼,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带着眼前的水晶吊灯都晃成了一团模糊的光。

“糊涂东西!”梁太太的声音尖利得像戏台上的叫板,“你当那戏子的玫瑰能当饭吃?司徒先生捧你,你才能在这香港有立足之地,真要跟着个唱戏的喝西北风去?”
葛薇龙捂着脸,指缝里漏出的视线落在地毯上——那里还躺着陈纫香刚送来的玫瑰,红得扎眼,花瓣被刚才的推搡碰掉了几片,像淌在地上的血。她忽然想起昨夜陈纫香说“下月初就去扯证”时眼里的亮,此刻想来,倒像是戏台上演到高潮时的虚火,看着热烈,灭得也快。
她捡起玫瑰思绪飘渺…

“他能给你什么?”梁太太喘着气,珠翠在鬓角乱晃,“是能给你买得起浅水湾的房子,还是能让你在牌桌上压过那些太太?爱情?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这东西!”
脸颊的疼渐渐漫开,却让心里那些混沌的念头忽然清明起来。她想起陈纫香戏服上的银线再亮,也抵不过司徒先生送来的翡翠镯子沉甸甸的分量;想起他唱“则为你如花美眷”时再动情,也填不满姑妈的账本,遮不住这栋房子里无处不在的算计。
门铃响了,老妈子进来通报,说陈纫香还在门口等着。葛薇龙没动,只看着地毯上那朵残花,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
“告诉他,花我不要了。”她站起身,理了理旗袍的领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让他以后,不必再来了。”
梁太太看着她这副模样,眼里的怒气渐渐变成了满意,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灰尘:“这才对,女人这辈子,总要选条实在的路走。”
葛薇龙走到镜子前,左脸颊的红印清晰可见,像枚醒目的戳记。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扯了扯嘴角,那点被玫瑰和戏文焐热的心,此刻彻底凉透了。
窗外,陈纫香的身影还立在巷口,手里那捧玫瑰在暮色里透着最后的艳。葛薇龙转过身,没再看一眼,踩着高跟鞋往楼梯下走——司徒先生今晚约了她在半岛酒店吃饭,她得去换身得体的衣裳。
地毯上的玫瑰被老妈子扫进了簸箕,像扫去一堆无关紧要的碎屑。这栋房子里,从此再不会有戏文里的缠绵,只有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和她一步步踏在实地上的,冰凉的回声。
葛薇龙的脸颊还留着淡淡的红印,像枚褪不去的戳记。她坐在司徒先生的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丝绒座椅,那触感滑腻而冰冷,和陈纫香长衫上的棉麻质地截然不同。
“脸怎么了?”司徒先生递过一杯香槟,目光扫过她的侧脸,带着惯有的审视,却没多问。
“不小心撞的。”葛薇龙接过酒杯,指尖被杯壁的凉意刺得一颤。她仰头饮下,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微醺的麻痹,正好盖过心里那点尖锐的疼。
车窗外的霓虹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像戏台上变换的光影,却再照不亮她眼底的光。回到姑妈家时,梁太太正坐在客厅翻牌局的帖子,看见她进来,眉梢挑了挑:“司徒先生送你回来的?”
“嗯。”葛薇龙应着,脱下外套搭在臂弯,那上面还沾着酒店餐厅的香水味,浓郁得盖过了她身上原本的茉莉香。
“下周李太的生日宴,司徒先生说带你去。”梁太太放下帖子,语气是笃定的,“我让人给你做了身新旗袍,绛红色的苏绣,配他送你的那套钻石首饰正好。”
葛薇龙没说话,转身往楼上走。经过梳妆台时,瞥见那只空了的花瓶——从前陈纫香总爱往里面插些新鲜的花,有时是月季,有时是雏菊,廉价却鲜活。如今瓶身蒙了层薄灰,像她心里那片早已荒芜的角落。

她打开衣柜,最显眼的位置挂着司徒先生送的各式华服,料子是顶好的,针脚细密,却穿不出半分暖意。她选了件橙色的绣花旗袍搭了一件蕾丝镂空的外衫,旗袍叉开得很低,露出雪白修长的小腿,镜中的自己妆容明艳,眼神却像蒙着层雾,辨不出情绪。
生日宴上,葛薇龙成了最受瞩目的女伴。她挽着司徒先生的手臂,笑靥得体,应对自如,香槟杯在指间流转,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有人提起陈纫香,说他最近离了香港,不知去了哪里,语气里带着点惋惜。
葛薇龙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随即松开,脸上依旧挂着笑:“唱戏的人,本就四处漂泊。”
司徒先生侧过头看她,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你倒是看得开。”
“人总要往前看。”葛薇龙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只是在转身敬酒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仿佛又看见那个捧着玫瑰站在巷口的身影,风掀起他的长衫,像只欲飞却折了翅的鸟。
散场后,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葛薇龙靠在车窗上,看着路灯的光晕向后倒退,像被抛在身后的时光。她忽然想起陈纫香最后一次来,手里的玫瑰沾着露水,他说:“我攒了些钱,够在上海开个小戏楼了。”
那时她怎么说的?好像是别过脸,说“不必了”。
车停在姑妈家楼下,司徒先生替她开车门,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手腕:“明晚来我这里?”
葛薇龙点头,没抬头看他。走进那栋熟悉的房子,梁太太还在等她,桌上摆着新到的珠宝盒。
“你看,这才是安稳日子。”梁太太打开盒子,钻石的光芒映在她眼里,像淬了火的星子。
葛薇龙看着那璀璨的光,忽然觉得很累。她没再说话,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将所有的光亮都隔绝在外。黑暗里,她摸到枕头下的一样东西——是根干枯的玫瑰刺,不知何时从那捧被丢弃的花里掉出来的,此刻扎在掌心,尖锐的疼,却让她清醒地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舍弃,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像谁在低声唱着未完的戏文,缠绵而悲凉。
葛薇龙正坐在梳妆台前试戴新做的珍珠耳坠,司徒先生送的,圆润饱满,在镜中映出细碎的光。老妈子进来收拾茶具,嘴里念叨着刚听来的新鲜事,语气里带着几分唏嘘:“……听说了吗?那个从前在香港很红的陈老板,就是唱虞姬很出名的那个,在上海唱戏时出了事。”
葛薇龙捏着耳坠的手顿住了,珍珠冰凉的触感瞬间浸进皮肤里。
“唱的是《尤三姐》,”老妈子擦着桌子,声音压得更低了,“听说演到自刎那出,真把剑抹了脖子……台下都乱了套了。”

镜中的人影晃了晃,葛薇龙看着自己的眼睛,忽然觉得陌生。尤三姐……她记得那出戏,陈纫香从前和她讲过,说那姑娘烈得很,爱得干脆,断得也决绝。他说这话时,正用手指在她手心里写“烈”字,字迹温温的,带着点戏文里的痴。
她没说话,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杯深红色的葡萄酒。酒液晃在杯里,像极了那日地毯上被扫去的玫瑰花瓣,也像戏台上溅开的假血,红得让人眼晕。

杯沿碰到唇时,她才发觉自己在抖。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点涩,一点也不像陈纫香从前偷偷给她带的桂花酿,甜丝丝的,混着戏台的烟火气。
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在酒杯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她想起上海茶馆后台,他勾着阎惜娇的脸对她笑;想起香港戏楼的月光,他唱“则为你如花美眷”时望向她的眼;想起那捧被她丢在地上的玫瑰,红得像团烧尽的火。
原来有些戏,唱着唱着就成了真。原来有些人,说要烈,就真的烈到了底。
她仰头将剩下的酒喝尽,酒液带着眼泪的咸,一路烧到心底。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映在她脸上,像未干的油彩。这繁华场里的日子还在继续,只是从今往后,再听《尤三姐》,再也找不到那个会在戏文间隙,偷偷往她手里塞糖糕的人了。
酒杯被她放在柜上,发出轻响,像声迟来的、无人听见的叹息。
葛薇龙的名字渐渐成了香港交际场上的一个符号。她穿最新款的巴黎时装,戴司徒先生从拍卖行拍下的古董珠宝,在晚宴上用流利的英文与各国领事谈笑,眼角的风情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轻浮,也绝不露半分怯意。梁太太看着她游刃有余的模样,总说:“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
离开香港那日,港督夫人亲来送行,邮轮的汽笛声悠长,将维多利亚港的烟火气抛在身后。葛薇龙站在甲板上,海风掀起她的裙摆,像只展开羽翼的白鸟。司徒先生递给她一杯香槟,“伦敦的雾比香港的湿,但那里的歌剧很值得一看。”
她接过酒杯,笑了笑,没说自己早已不爱看任何带唱词的东西。

在伦敦的日子精致得像幅油画。她陪司徒先生出席王室的茶会,在古堡的宴会厅里跳华尔兹,壁炉里的火焰总是很旺,将窗外的冷雾挡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外。偶尔有来自东方的剧团在伦敦演出,报纸上印着熟悉的戏名,她却从不去看,只让管家将报纸丢进壁炉,看那些墨迹在火里蜷成灰烬。
有人在宴会上提起陈纫香,说那位英年早逝的东方名角,当年在上海的自刎戏成了传奇。葛薇龙正为身旁的公爵夫人倒了一杯红茶,陶瓷壶的壶嘴稳得没晃出一滴茶,她甚至还能笑着接话:“是吗?倒是未曾留意过。”
回到庄园时,夜雾正浓。她独自坐在书房,从抽屉深处翻出个褪色的锦囊,里面是根干枯的玫瑰刺,尖上还沾着点暗红的锈迹。这是她从香港带来的最后一样旧物。
窗外传来大本钟的报时声,沉闷而遥远。葛薇龙将锦囊重新藏好,转身走向宴会厅——那里还有一场舞会等着她,水晶灯的光芒璀璨,衣香鬓影,没人会知道,这位风头无两的东方美人,心底曾埋着一段被戏文浸透的往事,像被雾锁的伦敦桥,看得见轮廓,却再也走不到头了。


或者后来她才知道命运的馈赠一开始就标好了价格…
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将葛薇龙的影子投在天鹅绒窗帘上,拉得老长。她指尖捏着那张泛黄的照片,边缘已经磨出毛边——是陈纫香扮虞姬的样子,凤冠上的珠翠在旧相纸上泛着模糊的光,眉眼间那点悲戚,倒比记忆里更清晰。
司徒先生的车刚驶离庄园,带着晚宴的余温。她走到壁炉前,照片在掌心微微发颤,像只欲飞的蝶。火舌舔着柴薪,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催她做个了断。她抬手,照片离火焰只剩寸许,相纸上他的眼睛仿佛还在望着她,带着戏台上未散的月光。
最终,她还是将照片塞进了抽屉深处,压在一叠歌剧院的节目单下。关抽屉的声响很轻,却像在心里落了块石头。
她想说话,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看着他转身走向戏台,唱到“汉兵已略地”时,忽然回过头,眼里的光碎得像星子。
夜里睡得不安稳。她仿佛又回到了香港的戏楼,满场的喝彩声浪里,陈纫香穿着虞姬的戏服朝她走来,水袖扫过她的手背,带着熟悉的檀香。“你看,”他笑着,指尖点向台上的楹联,“戏文里说的‘生死契阔’,原是真的。”
她想说话,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看着他转身走向戏台,唱到“汉兵已略地”时,忽然回过头,眼里的光碎得像星子。
惊醒时,枕巾湿了一片。窗外的雾正浓,将月光滤成朦胧的白。葛薇龙坐起身,指尖抚过心口,那里还残留着梦里的钝痛。抽屉的锁在黑暗里泛着冷光,她终究没再打开。

有些东西,扔不掉,也忘不了。就像壁炉里的火,烧尽了柴薪,余温却能焐热一整夜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