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薇龙将那枚翡翠镯子放进锦盒时，指腹蹭过冰凉的玉面，像触到了一场迟迟未醒的梦。陈纫香坐在对面的藤椅上，正用竹刀细细打磨一支新笛，木屑簌簌落在青布长衫上，他抬头看她，眼尾的笑纹里盛着晨光：“日子定在下月初六，戏班的人说，那天宜嫁娶。”
葛薇龙“嗯”了一声，将锦盒锁进梳妆台的抽屉。钥匙转了两圈，咔嗒一声，像把什么东西封存进了暗处。她知道，这场婚事里藏着不为人知的褶皱——司徒先生每周三午后依旧会来，带着进口的香水和绸缎，在姑妈意味深长的目光里，与她在琴房独处片刻。钢琴声总是很响，盖过那些心照不宣的沉默。
“司徒先生昨日送了套洋房契纸，”梁太太傍晚来送喜服时，慢悠悠地说，“地段在浅水湾，说是给你做陪嫁。”她抚过喜服上金线绣的凤凰，语气里带着点满意，“你看，这样不是很好？两边都周全。”
葛薇龙没接话，指尖拂过凤凰的尾羽，金线硌得指腹发痒。她想起陈纫香昨夜为她描眉时的专注，眉笔轻轻划过眉骨，他说：“等攒够了钱，就去上海开个小戏楼，只唱你爱听的《牡丹亭》。”那时镜中的两人，眉眼相印，倒比任何承诺都更实在。
她开始更仔细地打理那些“馈赠”，将司徒先生送来的珠宝首饰分门别类，托相熟的洋行伙计转卖。每一笔钱进账，她就在账本上画个小小的对勾，像在戏文里圈点出关键的唱词。陈纫香从不过问她钱的来路，只在她深夜对账时，默默端来一碗温热的杏仁茶，雾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只留下一句：“别熬太晚。”
半年后，葛薇龙将最后一笔钱款存入银行。她去见了司徒先生，在那家他们常去的西餐厅，阳光透过彩绘玻璃落在桌布上，像破碎的光斑。“司徒先生，”她推过一个信封，里面是那套洋房的契纸，“多谢您这些日子的照拂，只是我往后，该守着自己的日子过了。”
司徒先生握着刀叉的手顿了顿，随即笑了，笑容里带着点了然：“是为了那个唱戏的？”他没看契纸，只看着她，“你可知，离开我，你会失去什么。”
“我知道我能得到什么。”葛薇龙的声音很轻，却很稳，“是不用再对着钢琴说谎的日子。”
走出餐厅时，风很暖，吹起她的裙摆。她去了戏班，陈纫香正在排新戏，水袖翻飞如白鸟。看见她来，他从台上跳下来，额角还带着汗：“等我唱完这出，带你去吃糖糕。”
葛薇龙望着他眼里的光，忽然笑了。账本上的对勾已经画满最后一页，那些藏在暗夜里的交易，终于可以像卸妆水抹去油彩般，被彻底擦净。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比任何珠宝都更让人踏实。
“好啊，”她说，“我们回家吧！”
远处的锣鼓声又响了起来，是新戏的开场，清亮得像要把过往的阴霾，都敲碎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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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办得简单，却处处透着心劲。地点选在城郊一座小巧的基督教堂，没有姑妈家那般珠光宝气，只有几排漆成白色的木椅，椅背上系着从戏班后台找来的红绸，打了个不太规整的蝴蝶结，倒比精致的缎带更添几分暖意。
葛薇龙穿的婚纱是自己改的，将司徒先生送的蕾丝长裙拆了袖摆，领口缝上圈细珍珠——不是名贵的南洋珠，而是之前的珍珠项链改的，颗颗圆润，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头发绾成了一个发髻，头上带着自己亲手做的头纱。
她不知道为什么落下一滴泪，或许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曾经迷乱过她，可是她依然守住了自己的灵魂，灵魂不应该出卖给魔鬼…
陈纫香没穿西装，依旧是件熨帖的青布长衫，只在领口系了条红绸带。他站在祭坛前，指尖微微发颤，看着葛薇龙被戏班的小徒弟牵着走过来。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她洁白的裙角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没有双方家长的致辞，只有戏班的班主做证婚人，他说着说着就跑了题，念叨起陈纫香刚入行时的糗事，引得底下人笑出了声。葛薇龙望着身旁的人，他耳尖红了，却忍不住跟着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寻常的年轻郎。
交换戒指时，陈纫香拿出的不是钻戒，是枚银戒，戒面刻着两个小小的音符，是《牡丹亭》里“则为你”那句唱词的调子。他小心翼翼地套进她的指节，动作轻柔得像在台上拂过水袖：“往后，日日都唱给你听。”
葛薇龙的戒指是找匠人打成枚素圈，内壁刻着个“香”字。她踮起脚，将戒指按在他的指根，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练身段、执马鞭磨出的，带着戏台的温度。
仪式结束后，大家挤在教堂外的草坪上吃喜糖。糖纸是戏班的人用废戏报剪的，裹着最普通的水果糖，甜得有些发腻。陈纫香被起哄着抱葛薇龙，他红着脸照做，脚步踉跄了一下，引得众人笑闹起来。葛薇龙搂住他的脖子，闻到他发间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比任何香水都让人安心。
傍晚离开时，两人坐的还是那辆旧汽车。葛薇龙靠在陈纫香肩头，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忽然想起初遇时的戏楼，想起那些藏在水袖底下的试探，那些隔着利益的拉扯。她摸了摸指上的银戒，凉丝丝的，却比翡翠更贴手。
“往后的戏，该换个唱法了。”陈纫香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着那枚素圈。
葛薇龙抬头看他，夕阳正落在他眼底，暖融融的。她笑了，轻轻“嗯”了一声。车窗外的晚霞红得像戏台上的胭脂，铺陈开一片崭新的天地，仿佛再往前开，就能到那个只唱《牡丹亭》的小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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