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了五儿离开。而后李甲来十娘这里用饭,好奇的问起五儿,“怎的不见了?”
“害羞呢,”杜十娘笑吟吟的给他夹菜,“不说这个。我与你商量一件事,正是与五儿有关。”
小丫在旁边竖起耳朵。
杜十娘道,“你且灶上端碗饭也吃去。”
李郎笑道,“什么事,这大阵仗。”
杜十娘待小丫出去后,正式地给李甲行了一福礼,含情凝睇慢慢道来,“妾身自遇着郎君,便日日盼着能有今日,果然有了今日,却又心有妄念,想要更有来日。若妾身着实痴心妄想,还望郎君瞧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不要过分苛责妾身贪心。”
“十娘你这是如何了得!”李甲慌忙把人扶起来,“你何苦的由来,你且说,我都应得!” 杜十娘本来也不是真心拜他。
扶着他的手顺水推舟的站了起来,柔声道,“妾身原是想与郎君双宿双栖,然奈何身份不明,且怀有小儿在腹,万不该这时就攀扯郎君入府。只盼来日诞下麟儿,能够得老大人的眼,入府服侍郎君。”
“这……是自然!”李甲冷汗冒出,虽则不敢直接说此事不好办,但态度是真的为难起来,都不敢去看十娘,“……是自然。可这与五儿有何关联?”
“自然是有关联的!”杜十娘话题一转,握着李甲的手,真情切切道,“郎君这般回去,可以与老大人说,一年以来荒唐潦倒,并非乡党谣言那般,而是因丢了盘缠,困顿之际着人收留,卖弄文笔勉强度日,以求赚得回家盘缠。”
“这……”
“郎君莫急,听奴家说完!”杜十娘拦着李甲,转身取了当时买五儿时的卖身契。 她将卖身契放在李甲面前,“至于五儿,本就是好人家出身,此般委身郎君,只因五儿娘家老爹冒犯上司,被贬官断了生计,示意才将五儿卖出换取米面。郎君怜惜她,不忍她沦落风尘,自然是挺身而出舍弃积攒的银钱救了小姐。不料做了这桩好事,五儿老爹直接做主将五儿嫁与郎君做妾。”
李甲听得入神,见她突然不讲了,着急问,“却要如何?”
“此时,有义士见着郎君侠义心肠,又有一年多的不肯借钱屈就于旁人白眼,因此主动赠予银两,捐助郎君还家。郎君携身世清白之妾,得还家,还怕老大人不痛快吗?”杜十娘娓娓道来,李甲听得痴迷。
她言下之意是,逛窑子的事是讹传,其实是他去卖文笔书翰;睡女人,睡的是正经的妾室,不当的淫事。至于她自己——
杜十娘叹息道,“五儿有了清白身份,自然能够登堂入室,往后奴家再要进郎君府里,还有个五儿能借着这一路同行的情谊,在郎君正妻前帮妾身说说好话!”
“哪里来得正妻,十娘你惯会笑话。”
李甲赞叹,“这样的说辞,也只有十娘你这种为我时时处处着想,才能想出来的。我这就去给五儿销了奴籍!”
“郎君且慢!”杜十娘道,“此事只应你知奴知,老大人知,再多人知晓便不美,郎君且记!归来时只管将五儿的身份交予奴家,必不叫五儿生出外心来。届时叫郎君正妻知晓了也是不美。”
李甲微凛,“果然如此,甚好,甚好!”
这一顿饭还没吃完,李甲便匆匆忙忙下船办事。杜十娘随即叫来看画册看得红头耳赤的五儿,教她坐好,观察她确实不曾偷偷听她与李甲的说话,放下心来,将自己诓骗李甲的故事也讲给她,只隐去换卖身契为自由身之事。并说,“李郎是极为孝道之人,一年未归,心中念念不忘老大人的教诲,是以很不能够见得我这样出身的女子,总会迁怒我从旁勾着郎君日夜求欢。因此你且记住,没有我,只有你,且并无日夜求欢,你是好人家出身,应当明白发乎情止乎礼。不叫郎君难做是咱们最大的道理。”
五儿自然是唯唯诺诺应允了。
户籍之事办起来容易,花了三四天就拿到文书。
李甲果如其言将这文书妥妥当当交给十娘,加上对十娘有愧疚,他这几日竟都不去睡别个,只日夜与十娘相守,为她端茶倒水揉脚,丝毫不觉着疲惫。
船行将近绍兴府,李甲着实忍不住,还去五儿房里厮混一场。
这一去,犹如鱼儿入水,竟是分也分不得了,杜十娘觉得有意思,她不过是晾了五儿几天,这五儿便上进至此:最先看也敢看那些淫册,如今倒是全都学会了,丝毫不觉得有伤风化?莫欺古人顽固无知。
夜深人静,对着窗外明月,杜十娘每每打开翻看五儿的身份文书,上面写着五儿娘家时的名讳,“赵妩娘”。本是“赵五娘”,她说这样不美,便叫李甲改报了“赵妩娘”之名,不出意外,这便是她往后行走江湖的大名了。
两日后船只在绍兴府码头停泊。李甲原本安置十娘就在船上等他,待他安顿好家里,便来接她。
杜十娘却不同意,“这船上租金太贵,不如找个干净的民宿租着,一个月顶船上一日。咱们本就银钱无多,不虚这样的。”
李甲叹息,“十娘怜我。”
下船后李甲先去城里租了一间一进的院子,原先听说是读书人租来住的,今春考完试便回了乡里,刚刚好空下来,屋里物品一应俱全,十分妥当。
当下,李甲付了两个月租金,将十娘接了过来,吩咐小丫一定看好门户,谁来也不开。 小丫哪里敢说个“不”字,瑟瑟发抖又不得不应承。
五儿没有跟过来,就在船上收拾归家的包裹。 杜十娘没有打断李甲的吩咐,直将人送走了,再打发小丫去外面厨房里烧水,严丝合缝锁上大门二门不叫人看见,才露出真面目。
床边放着她的衣裳行李,还有那个黑漆描金的妆奁文具。她从贴身的衣物里翻找出文具小锁的钥匙,一层层打开那些抽屉,纵是从前见惯了美金钞票人民币的她,也被这琳琅满目的家什耀花了眼。
只看了一眼,就将抽屉送回合上。
这才少了那些心惊肉跳之感。这样多的钱,从前的杜十娘怎么舍得去死?
杜十娘定了定心神,重新打开,取出一对福禄寿宝珥,用手帕包了,装进荷包里。
原本她是打算将这宝珥的金子拆下来,这样当掉的价钱没那么高,不会惹人注意,但把宝珥拿到手的时候,才想起来万一被人当成销赃物拆分当掉,岂不是多了几分的麻烦。
杜十娘也就原样装好,荷包交给小丫,让她去路口街头第三家的当铺,把东西当掉,赚几个钱来花。
“十娘如何知道那里是什么当铺?”小丫惊讶。
“来的时候从那里经过,你竟没瞧见?”小丫窘然,“……那么多店铺看花了眼,都忘了。”
杜十娘打发了小丫出去。等院子房内安安静静,听不见什么声响,杜十娘便描眉化妆,用蛋清将双眼皮粘成单眼皮,头发胡乱梳束,将自己变成没长成的黑脸小哥模样,再把李甲的外套稍稍穿上,打眼一看即是个有钱人家小厮的样子。
着装整齐,看着无甚破绽了,杜十娘走去外面串门。这一带大都是租赁房屋的,仅有几家是住户。她也没进去,只是打听了附近名声不错的牙婆,花了小钱指使个五岁的小男孩去跑腿。
半晌就买了一个壮妇和一个比她稍小一岁的女孩子。并且私下让牙婆找人销了女孩子的奴籍,说是要送人的,并叫改姓名为赵妩娘;并且又租了一间更大的院子,就在他们这个院子走出去拐个左传一百米距离。
小丫高高兴兴得了一两银子回来,猛然瞧见院子里的两个陌生人,讶异地很,怪莫怪样的找去十娘交差。
“那是谁啊?”
“不是谁,钱呢?就一两?”杜十娘卸了妆,披着头发好似要午觉,很不可思议的盯着小丫手里的碎银子,“就这些个?”
小丫吓了一跳,怎么也看出来自己当的便宜了。当即她泪眼汪汪举手发誓,“杀人的掌柜就给我这些个,还说他收的亏了!我万万没有贪娘的银子,若不是,叫我不得好死!我现在便去找他们理论!”
“你站住。”杜十娘坐起来抽走她手里的当票,实在是没脾气了,看了两眼,“这会子去谁还认你,早拿了假的换你真的打发你,算了,就当长个记性。”
小丫咬着唇。她还惦记着外头挖她墙角的两个人,“那……”
杜十娘道,“你再去当一样东西。记住,没有十两银子不准回来。”
小丫又惊喜又担心,“怕是人家掌柜的不肯听我的。”
等人出门了,杜十娘又化成小厮模样,低头哈腰的从屋里出来,领着在院子站了一个时辰的两人,去了新买的地方。
“这院子长久无人住,张妈你多洒扫收拾,务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还有铃儿姐,屋里的活最是不能偷懒,若要叫主子手指沾染一点尘土,还叫你们哪里来的哪里去。主子说了,牙婆的手段她最不明白,也知道买东西被退回去的,可不是要遭大罪!”
两人连连说是。
过了几日,又送来两个壮妇和四个小丫鬟。 铃儿虽则担心自己的未来,可更多的是对着这四个战战兢兢小丫鬟的拿捏本事,不出半日,就将人都抓在自己手心里。
倒是住在外面那进院子的三个婆子,各自占了大房子,有事了一起说话,无事就往院子里来,找她讨个注意。
她们都从主家的态度里发现端倪,只怕让住在正院的铃儿,往后是有好日子过的。
又过了几日,倒是没有新人再来,不过车马、箱笼不断送来。
五日之后,李甲终于想起在外流落的十娘,托人捎信。真正的李府小厮对霸在门口的小丫道,“公子被老大人打了个半死,就差一口气了,才缓过来,叫我来传话,说让你家阿娘好生待着,过上一个月两个月的,公子脱了身便来这边做耍。”
小丫原封不动的回话给十娘,欢天喜地的非常。杜十娘已然拿到铃儿的清白户口,她冷笑道,“这样粗烂的借口你也信?真是个傻孩子。”
“十娘……”
“你当咱们每日的吃食从何处来?”
小丫大惊失色,“难道是娘这几日让小丫去当掉的首饰?!”
“你心心念念的李郎只留下三五天的嚼用,若不是我有几个耳环珠子,你说咱们如何撑得过这一两个月?他家公子只怕盼望我重新落入风尘,好借口再也不叫我进府。”
说罢,杜十娘惨笑,“只怕被老大人打是真,打怕了,更是真。”
小丫浑身瑟瑟发抖。她当然知道娘是楼子出身的,但凡娘要重做院子生意,她往后也是这样的下场!——她长得还丑!
杜十娘看着小丫的样子十分怜惜,心中柔软,且宽心她道,“你放心吧,若有不测,我会想办法送你进李府,你届时直接去五儿那里投亲,说是故人,她不会不收留你。船上那几日我待五儿亦有几分真心,只盼望她能念着我的好,善待你。”
“十娘,你呢,你怎么办?”小丫慌慌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会抹眼泪。
杜十娘道,“我自有解困之法,我好歹是教坊出身,坊籍有我大名,我去何处不能吃顿好饭?”
打发了哭哭啼啼的小丫,杜十娘对镜化了好几种样子,设计了好些个身份。
果然这半个月李甲没有任何动静。她心底踏实。果然是个负心汉。
这一日,她假装让小丫给自己租的那个院子送信,然后打发她去李府送信,薛涛笺上写着——
青山遥遥水长长,二十四节愁衷肠。
伤心无事两鬓秋,不敢九月见重阳。
用信写好交给小丫,杜十娘再三叮嘱,“能否留在府里在此一举,你千万千万要记住,先去找五儿投亲,再托五儿将这信交付李郎!我已然没有可以当的物事,前日应有十两银子,你当了六两,我们连下个月都撑不住了。”
小丫是背着自己的包袱走的,一步三回头。 杜十娘含泪相送。待人一走,她便在桌上留书:“此地一为别,相去万余里。”
当然这封信不会被李甲看到。杜十娘买下来的张妈和另外两个妇人,租了一辆车子,来这边搬家回那边院子。
搬完所有的箱笼已是黄昏。杜十娘化作小厮十儿,住进了那个院子的角房,她又不是真正的古人闺秀,各种生活说话做派全然不似曾经的花魁,隐隐居住在房子里不出门不说话不交往,是以大家都忽略他,并不在意。 大约两个月后,她时不时给街头玩耍小孩几个糖果,叫人注意李府动静,终于传来消息: 李甲这几日出门频繁,却总是往秦楼楚馆去。 杜十娘随即租了大船,指挥众人搬家,她化作小厮先去船上小住了五六日,做了各种打算,之后,才给李甲去了一口信:仿佛那码头画舫有丽人,花名十娘。
半个时辰后李甲飞奔而来。杜十娘故技重施困住李甲,等诸人都上船,一路往北,行至三日,才叫大伙靠岸,码头上下采买游逛。 船底仓内所困之人已然奄奄一息。
杜十娘拖着绝望之人上了甲板。
这正是瓜州,李甲先是求饶,而后又破口大骂,杜十娘完全不理会,利落的将人送入滚滚流水中,让李甲沉入水底,与孙富作伴。
陆陆续续诸人回到船上,并不晓得那些事情,还开开心心准备继续北上,杜十娘干掉了小贱人,换了一个身份,继续活在这世上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