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细雨穿过琉璃天窗，淅淅沥沥地飘落进来。缀在四季常青的朗月竹枝上，凝成点点苍翠的霏微团霜。
细韧的竹叶上渐渐积攒起一滴晶莹冰冷的水珠，青杳杳眨眨眼，仔细看这颗水珠。
魔王下了楼，抬眼就看见了朗月竹旁站着的青杳杳。
她一动不动，专注于那颗水珠。
禅语有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浮生”，没人知道她到底在雨露里看见了什么。
魔王不自觉止步，停在楼梯口，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他陪着她一起看着。
水珠慢慢汇聚，
竹叶缓缓弯折。
到了最后，眼见竹叶弯曲得几乎要与地面垂直，好似承受了太多它难以承受的重量，便再无力支撑躯体去经受那些恩泽。
青杳杳抬手，伸出一指，放到竹叶下，将它扶正。
雨露在竹叶上打了会儿转，重新凝聚。
然而，下一秒，那片竹叶便从竹枝上脱落下来，飘飘摇摇，堕到地上，在深棕泥土上变成一道扎眼的青色。而那滴雨露，也从叶片上滑落，直直坠下，粉身碎骨，融进泥里，转瞬消逝。
青杳杳垂首，默默地看着泥里的那片残叶，目光里似乎透出些悲悯，却又不尽是此。
那目光直叫魔王看不分明，而后，他惊觉，青杳杳其人似乎便是迷蒙混沌的。
每一次，无论是身处何种境地，她好像都是持着一副无所畏惧、游刃有余的样子。无论是受到何种对待，她好像都能展现一种无关紧要、开朗乐观的姿态。她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私欲，无欲无求的，
像个死人。魔王皱眉，心头闪过的这个念想让他不太舒服。
他抬脚，朝她走去，犹豫着是否要同她讲话，同时也思量着若是要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可还不待他走近，青杳杳便转过头来，对他展出了一个微笑：“魔王。你下来了？再等一会儿，师兄在做他的压轴好菜，稍后就能吃了。”
魔王终于走至她身侧，漠然地看着她脸上的笑意，迟疑道：“你刚才，不是在伤心吗？”
青杳杳怔愣了一下，看向地上的那片竹叶，摇摇头：“我没有伤心。我只是在想，这片新叶为什么这就落下来了呢？”
魔王亦是垂目，答得极为现实：“它承载了太多本不属于它的东西，终于无力消受，于是就落下来了。”
青杳杳沉默一瞬，重新看向魔王，皱着眉问：“是我害死了它吗？”
魔王道：“是。”
他话语平静，脸上也不见波澜。
他再冷冷地一瞥地上那片已然溅上泥点的青色竹叶，语气中尽显不屑：“也不全是。更多是因为它自身太无能。”
“魔王？”青杳杳歪歪头，疑惑着发问，“你真的喝酒了么？”
“喝了。”他不慌不忙地同她对视，“一点。”
哦，那青杳杳就明白了，魔王他这是酒醒了。
“那你......”
“师妹！师弟。”龙尊拉开厨房门，端着最后一盆热菜出来，“菜齐了，你们自己盛饭啊。”
青杳杳被这一道喊声打断了话头，她眉目略低了片刻。
再次抬眼时，她转过身子，将视线从魔王面上快速掠了过去，对着龙尊笑道：“早就闻到香味了。师兄，你做的这最后一道菜是杭椒牛柳吧？”
“还是瞒不过你。”龙尊有些难为情。不久前，他正做着晚饭呢，忽然听到厨房门被拉开的声音，回头就看见了这副打扮的青杳杳，当时他还以为这位是什么擅闯民宅的歹人，锅铲都举起来了，还好青杳杳解释得及时，不然锅铲可都要挥到她身上了。他见她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心里自然高兴，当即就打算再做几样菜，又想着厨房油烟大，便好说好劝地把青杳杳从厨房里推了出去。他本来是打算把这最后一道菜式留做压轴惊喜的，可不想这么快就被青杳杳猜中了。
白枭抢先青杳杳他们一步飞落到了餐桌一旁的架子上。
青杳杳还不想吃饭，便只从厨房里取了一副碗筷。等到魔王盛了饭就座后，她随后也走至餐桌旁挑了一个座位坐下，见到白枭这副嘴馋的模样笑笑：“小白你这个吃货。”她抬手拍拍椅背，示意白枭停到她身边。
白枭即刻扇动翅膀，稳稳当当地落到青杳杳身后的椅背上。
青杳杳夹了一块牛肉，一手举着筷子，一手摊开放在筷子下面防止油滴落到地上。
她双手并用地将那片牛肉朝白枭嘴边递去：“不过也是，师兄的这道杭椒牛柳，鲜香爽辣，再好吃不过了......”
她面上的笑容骤然僵住，愣愣地看着那片牛柳从木筷间掉落，砸在摊在筷子下面的手掌上。
白枭疑惑地歪着头，看了一会儿青杳杳，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松了手中的力道，害食物掉了下去。不过不打紧，它从不浪费粮食，也不爱耍小脾气，弯下脑袋来就把她掌心里的那块肉片叼走了。
尽管只能看到侧脸，但是魔王仍是看出了她的异样。对此他已然有所猜想，却不知应该如何向她发问，他心中迟疑，她的事并不需要由他来关心。
从厨房里盛完饭出来的龙尊，一进客厅便见着青杳杳和魔王“遥遥相坐”的场面，可不是嘛，就这一张算不上大的方桌一排统共就两个位置，青杳杳和魔王之间愣是拐了一个桌角还隔了两个座位，几乎呈一段对角线的距离。
龙尊隔了一个桌角坐到青杳杳身旁：“怎么不吃饭？菜不合你们口味？”
“自然不是。”青杳杳面上重新现出一个微笑，“只是因为我刚刚吃了一顿点心，所以现在还不饿。”
青杳杳垂目低了会儿头：“我......”再抬头时又瞄了一眼龙尊。
她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叫龙尊满头雾水，他从未见过青杳杳有过这般别扭的姿态：“师妹，你是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青杳杳暗恼自己差点失了言，她嘴角微扬，端起稍稍用过的碗筷起身，“我还不饿，就不吃饭了。你们慢用。”
龙尊看着她走入厨房去的那道背影，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厨房里水声涤荡，龙尊正过视线来看向对面坐着的魔王，却见他只是闷闷地夹着白饭来吃，眉目沉凝。
不是吧？难不成真是他今天炒的菜不合他俩口味？有这么差吗？竟然一口都不乐意吃！龙尊提筷夹了那一道杭椒牛柳来吃。
不难吃啊，他又招呼了白枭过来，再给它夹了一块孜香五花肉。他看它吃得津津有味的，便证实了，确实不是因为菜不好吃。那么，便只能是——
青杳杳洗好了自己用过的那副碗筷，就要溜回到楼上客房去。
龙尊侧过身子，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尽量不让语气神态显得像是质问：“师妹，你等等。你和魔王是不是又闹什么矛盾了？”
“啊？”听得龙尊这样问，青杳杳堪堪止了步子，哈哈笑了笑，“师兄你说什么呢？”
“我和魔王能闹什么矛盾？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一如既往。”青杳杳昂头朝魔王扬眉一笑，“你说是不是，魔王？”
魔王早就咽不下饭了，索性停了筷子。他左手一松，相继两道短促的轻响过后，那一对木筷便掷落在桌案上。他以鼻息轻哼一声，以冷漠淡然掩住了心底那点说不清的情绪：“不是。”继而他面上再露出不屑之色来，以寡淡的目光与青杳杳眼中不经意间燃起的那丝微光相接，一瞬对上之后又轻巧地掠过，转而看向龙尊，嗤笑道，“师兄，你最不用操心的就是我和她的事。她与我之间，除了一个约定以外，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从未有过。”魔王调笑着抬眼看向青杳杳，“你说是不是，世女？”
青杳杳眸中的微光闪烁了一瞬，湮没在清浅笑意中。她就着魔王的话说下去：“......不错。”她顿了顿，觉得如此肯定仍显不够，便犹豫着再添了一句，“......正是如此。”
青杳杳走过来，拍拍龙尊的肩膀劝慰道：“所以啊，师兄。你就别瞎操心了。”
龙尊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这势态怎能叫他不操心？然而，当那双玉手轻轻拍了他的肩膀过后，他的这颗关切之心中却幽幽探出了些许懈怠之意，他竟然想着就这样放任不管倒也不错？不对，哪里不错了？他怎能就此袖手旁观？不过......方才听魔王说，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那又是什么？
青杳杳看着龙尊紧锁的眉头，自觉她再呆在这里，这顿晚饭是谁都吃不了。
她本来是有许多话想要同他们说的。譬如，魔鬼队改制后，他们可以借用竹叶青的才干获得更多的人脉资源，提升自己更上一层，只是切勿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再譬如，她此番前去蚁国，除了疗伤外，还有一件秘密的要紧大事，等她了结了那件大事回来后，她才可能凭此弥补上魔鬼队今时的遗憾，这是她欠魔王的，欠龙尊的，欠师父的，欠老师的，欠圣兽队的，欠了许许多多人的，她得好好还上才行。还有譬如，此次外交周期，暂定从来年初春开始，为期三年，现下紫云家正在为她这位“二公子”另造别院，她有提过，要简单朴素且往后可以留由它用，她不久前刚见过图纸，确实是通用雅致的建筑样式，想来凭借紫云家的财力，不过一周，大概也就竣工了。她现在的身份无法回去王宫里住，所以，思来想去，这一周里，还是住在这里最好。
可是此种境况却叫她如何也开不了这些口了，她看看自己身旁垂着头的龙尊，再看看对面昂着脸的魔王。她微微瘪了瘪嘴，酝酿了一番情绪，终于笑了出来：“今天可累坏我了，出了一身汗。我上楼去洗个澡换套衣服，之后再来找你们，这许多天没见，我有好多话想和你们讲的呢。”
听不到应声，青杳杳只当他们是默许了，转身退了开去，朝楼上走去。
“杳杳。”眼见青杳杳走到楼梯拐角，龙尊应激似地站起。
青杳杳转过头来垂眼看他，不明所以。
“你，你，你和。”龙尊磕磕绊绊地念叨了好一会儿，他想问：你和魔王之间是定下了怎样的约定，为什么从不曾告诉他？
可是他问不出来，他仰头看着楼梯上站着的青杳杳，少女饰以男子装扮，七分的英气飒然，拐角处亮着一盏灯，橘色的光芒扑在她白绒一般的碎发上，便是添上了余下的那三分柔情暖意。
他仰头看她，问不出那句话来，他只怕，那答案会叫他难以接受。
青杳杳仍是耐心等着他的后话，于是，他只得道：“你带洗漱用品来了吗？我这里的，你用着可能会不习惯。”
“原来是为这个。我都带来了，放心吧。”青杳杳释然一笑，而后调侃道，“不过，比起这个，师兄你现在还是多关心一下桌子上碗碗碟碟里的东西吧，可怜巴巴地受你们冷落好一会儿，都凉了啦！”
什么东西？龙尊愣愣低头，看向桌案，碗碗碟碟里哪有什么东西？他脑袋木然，思量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弯来，原来青杳杳所言指的是饭菜。
再抬眼时，楼梯拐角处已然无了人影，龙尊坐回椅子上，无奈笑笑，低头吃晚饭。
魔王一言不发地旁观了青杳杳和龙尊的互动好一会儿，心里是不太畅快的，可是若要探究为何不畅快、怎样不畅快，他自己却也是不清楚的。现在，他看着龙尊满面欣然地吃着晚饭，心里就莫名得更不畅快了。
见到魔王端了碗筷起身，龙尊随即问道：“师弟，你不吃了？”
魔王冷冷回应：“饱了。”
他走入厨房，洗干净自己的那副碗筷，斜眼看到了一旁晾碗架子上倒扣着的那盏小蓝碗，赌气一般地将他刚洗的这片碗恨恨扣了上去。
“师弟，你怎么就上楼了？师妹不是还要找我们说话？”
“睡觉。”魔王没什么好声气，却难得还愿意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他行至楼梯口，回头朝龙尊奚笑，“我可没这个时间精力听她东拉西扯的。”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