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回房的时候注意到了,床上的被褥已经被换过一套了。
龙尊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闲心,平常的家务事还都是另请保洁人员来的。可是,今日里,他记得并没有专门请过谁来打理家务。
那么会是谁?
他瞥见床下的一个黑色鞋尖,又看见衣柜柜门夹着的一点蓝色衣角,心下了然。
哦,是她啊。
魔王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靠在柜门上。
青杳杳躲在衣柜里,本来想着,等魔王过来衣柜旁边的时候再冲出来吓他一跳的,可不想却反过来被他摆了一道,照进来的光线经魔王这么一挡,衣柜里面便更昏暗了,她随即就耐不住性子了,拍着柜门喊:“魔、王!!”
魔王笑了笑,然后皱眉,不对,这声音听着不太对,怎么是个男声?
他快速转过身来,抬手用力压着柜门,冷声问:“你是谁?”
“我是青杳杳啊!”衣柜里面的青杳杳急了,赶忙回应,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平常的声音,“真的是青杳杳!”
魔王将信将疑地打开衣柜,看见了藏在里面的人影。可不就是个男的吗?
魔王面无表情,就要再关门,青杳杳眼疾手快,逮着机会扑出衣柜外,光着脚跨过了床,躲到了床的那一边,与魔王遥遥相对:“我知道你可能不信,我照了镜子自己都不信。但我真的是青杳杳,不过也不是青杳杳。按照老师给的设定来说,我现在的身份是紫云家流落民间最近才被寻回,却被诊断为身染顽疾、神经受损的紫云家二少爷,名叫紫云青木。至于青杳杳,青杳杳还在灵虚宫闭关清修。”青杳杳眨眨眼,问魔王,“你,听明白了吗?”
魔王已然无语,但他眼见青杳杳的目光真诚,不像是在胡说八道。
他颇为头疼地消化完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设定,问:“你好端端的跑去当紫云家的二少爷干什么?”继而剑眉微扬,“是‘世女殿下’当得厌烦了?”
青杳杳撇撇嘴:“才不是呢。我装成紫云青木是为了去蚁国找那位鬼医治内伤的,那个鬼医新立了规矩,医男不医女。而且,近年来我国派遣到蚁国的外交使臣一直都是紫云家的人,所以我就被安排进去了。本来,这事这么麻烦,我都不想再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连头都低下去了,“可是萧萧姐、师父还有老师他们总是特别难过地看着我,就连看我吃饭都要长吁短叹的……我不想他们那样。”
哦,听她这么一说,魔王想起来了,她确实是伤了神经。那么外伤呢?外伤好了吗?
魔王面色冷然,语气却有了点关切:“你身上还疼吗?”
“不疼了。”青杳杳微笑着回应。
魔王还有别的想问的,像是:那天她为何要欺骗他,自行离去。又像是:她是否真如竹叶青所言那般,只是看中了他的骑刃王天赋,在利用他。再像是:她是真的喜欢他吗?可是这些话,他全都问不出口,他全都无法问出口。问了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回答很重要吗?他想,应该是不重要的,他明明是不在意她的。
屋内一时无言,没隔半刻,青杳杳率先打破沉默:“啊!对了,魔王。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魔王不回应。
青杳杳皱眉凝视着他垂在身侧握成拳的那一双手,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丝不好的想法。
她两步跨到魔王面前,跪在床上,不容分说地拉过了魔王的手。
怎么会这样?这伤势怎么会比那天还要严重?
她抬眼:“魔王。你手上的伤怎么更严重了?”
魔王抽回了手,语气淡然:“不劳世女殿下关心。”
“你叫我怎么不关心!”青杳杳站起来,双手按住了魔王的肩膀,恨铁不成钢,“你这么糟蹋自己身体,你叫我怎么不关心!”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来管。”
“我不管?”青杳杳有些生气,“放着不管,让你伤得更重吗?我跟你说,你再这样......你再这样,我就会......”
魔王抬眼看着她微怒的模样,反讥道:“你会怎样?”
“我会心疼的。”
“......”
她惯会用眼神言语迷惑他人的,魔王提醒自己,他不能再被她骗了。可是,他看到她的神色忽而变得极其诚恳,却是不知她说出这话到底是不是真情实意了。
鬼使神差下,他问:“为什么心疼?”
“因为我喜欢你。”青杳杳答得毫不迟疑。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的手段果然如同竹叶青所言的那般叫人始料不及。
魔王的面色渐渐转冷:“你说,你喜欢我?”他冷哼一声,“那你那天为什么要骗我?”
“啊?”青杳杳被问得有些懵,“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她当即举起一只手来发誓:“我骗谁都不会骗你的!”
魔王看着她这么信誓旦旦的样子,简直都要怀疑那天的事是他喝醉记错了。
“中秋节那天,你骗我去星之谷的蓝弧教寺院。”魔王把她的罪状一一摊明,“你骗我说,你不会走。”
青杳杳一脸惊疑:“啊?你怎么还有印象?”她重新跪回到床上,小声嘟囔,“不是说,醉了之后的事酒醒后就忘了嘛......”
魔王是被气笑的:“你还希望我忘了?”
“那可不是......”青杳杳差点就要说出那一句“当然希望了”,抬头一看魔王冷凝的面色,当即改口道,“不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那天的事多尴尬啊,还是忘了的好。”
魔王皱眉不解。
青杳杳便再解释道:“你想啊。那天你喝醉了酒,头脑是不清醒的,连带着行为举止都异于寻常,我肯定不能由着你胡来啊。”
“那你为什么要走?”
“这个,额......”青杳杳皱眉沉思,组织了一下语言,继而抬头认认真真地回答,“因为我不能趁人之危!而且,要是你醒来了,看见了我陪在你床边,再因此想起了你醉酒之后的那一些事,那会很尴尬的......”
哦,是这样。但为什么心里好像更闷呢?
他无言着看了青杳杳好久,也许因为她目前装束的缘故,他慢慢将她从“世女殿下”这重身份中剥离出来,他迟疑着,最后终于出声问道:“对你来说,平常的我是很可怕的吗?”
“有点......”青杳杳轻轻点了点头,不明白魔王为何要问出这种话。
“但还能接受!”看到魔王皱眉了,青杳杳随即改口道,“不过,更多的是‘可爱’!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很喜欢。”
魔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深深地看着青杳杳,沉声发问:“你真的喜欢?”
青杳杳听到他这么问,当即来了精神,她双手扶在魔王的两肩上,狡黠一笑:“你想知道吗?你闭上眼睛,我就告诉你。”
魔王听着她的话语,看着她的笑容,心跳慌乱了一瞬,不由自主地缓缓闭上了双眼。
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她,只感觉到,她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她给了他一个,
一个头槌!
“嗷!!!!!”
魔王被这记重击撞清醒了,略微不爽地睁开眼,然后就看到了,青杳杳双手捂着额头,瘫倒在床上,一边痛呼一边打滚的样子。
魔王:“......”
好一会儿,她终于缓过劲来,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撑起身子,眼里含了点生理泪水,对着魔王抱怨道:“你头真硬。”
魔王:“......”
“不对,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青杳杳反应过来,站起身来,来到魔王面前,弯下腰来,神情严肃,“你今天怎么总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太不正常了,你是不是又偷喝酒了?”
魔王有心打趣她,同时也想看看在他“醉了”的情况下,她会怎么办,于是他戏谑着笑道:“是啊。今天师兄带我和嗜血喝了一点酒。”倒是没有说谎,训练结束后,他们是喝了点冰镇甜酒酿。
“我就知道。”青杳杳闻言,不疑有他,立马跳下床来,穿好了鞋就要去找龙尊理论,却冷不丁地被人从背后抱住。
“别动。”身后人道。
这是他第三次在意动之下想要抱一抱她了,他有种预感,如果这回再错过了,之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青杳杳哪里敢动,她的心跳飞快,面色也有些泛红,她有些庆幸,是背对着魔王的,不然,现在这样子叫他看见了,那就太丢脸了。
“魔,魔王。”她僵硬地抬手,以食指戳了戳魔王的手背,试图和他讲道理,“你,你喝醉了......做出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你的本意......为了避免后悔,你还是,放开我?好不好?”
不是,怎么感觉抱得更紧了?青杳杳放弃了。果然,喝醉的人是没法讲道理的。同时,心里思量后,说,“待会我一定要好好说一说师兄。”
“不是。”魔王语气恳切,“不关他的事。”
哦,这可真是......这到底是让他喝了多少啊?
青杳杳颇为无奈:“好。不怪他,那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喝酒了。”
魔王不应声。
好家伙,你别当作没听见啊!
“你告诉我。”魔王闷闷地发问,“什么是‘喜欢’?”
“喜欢是......”青杳杳歪歪脑袋,束起的高马尾拂过魔王的脖颈,发丝扫得他有些痒。
青杳杳想了一会,认真地回答:“喜欢是勇气,因为‘喜欢’,所以敢于直面困难,敢于承受失败。喜欢是动力,因为‘喜欢’,所以想让自己变得更优秀,同时,也想让对方有着一道明媚的前路,那条道路上应该鲜花盛开、掌声热烈。”
她抬手覆上魔王的手背:“魔王。我想你好。”
魔王沉默地听着,心跳渐渐变得极慢。
他心中沉闷,缓缓松开了臂膀。
气氛一时变得冷寂。
“我去找师兄了。”她回过头来看了魔王一眼,娇俏一笑,“去吓他一跳,顺便看看他晚饭做得怎么样了。不是去怪他的。”
“还有,这个给你。你,你自己抹一抹。”她把一盒玉露膏塞到魔王手里,匆匆走了。
魔王看着她走出门外,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静默良久。
他想,他这样的感情并不是喜欢。
他见了她,从前是不屑、嘲弄,而现在,这些情绪里又多了些为难、无措,甚至有了点时隐时现的占有和偏执。他意欲带给她的是“毁灭”或者“夺取”之类的东西。
他竟然有些希望,她是骗他的。要是她的喜欢是骗他的,这样还更好叫他可以接受。
但是,要是她知道了关于他的一切真相,一定就不会这样了。
要告诉她吗?
他抬手,看着手心里的那一盒玉露膏,盒盖上的一朵蓝花镂刻得极其秀丽。
不,还不行,再等等吧,再等五年,契约结束了,他就不再当杀手了,这之后,再告诉她,也许......
他皱眉,猛然收住了心中一股脑儿冒出来的无端想法,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变得如此患得患失、畏手畏脚。
他应该瞒着她,利用她,等到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再舍弃她才对。要怪就只怪她眼瞎心盲,他为什么要在意她的感受?
他垂手,那只篆刻着蓝色花朵的精致银盒随即滚落到地上。
未来因为可期而变得可怕,人却无法逃脱。他走出门去,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荒唐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