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音宝力格找到了索米娅,为什么说“却不是她”?这当中有个错位的地方。
整部小说,白音宝力格都是一个过客:驻足、但不停留。童年时他与父亲是过客,成年时他与额吉是过客,工作时他与草原是过客——可以说,白音宝力格一生几乎没有停下过。但因为索米娅,他试图这么做过:放弃了农牧学院的招生名额,回到伯勒根河湾。但是索米娅的命运发生了转变——一名孕妇,最不应该承受变动的人——于是二人曾经交叠的人生不再重合,从此没有东西能够留住白音宝力格。
个人感觉白音喜欢的那个索米娅只是那个年少时脸颊红润、妩媚而纯洁的索米娅,当索米娅被希拉强暴怀上身孕后,他心中那个完美而富有诱惑力的索米娅开始逐渐崩塌。白音是个具有理想主义的,试图从原始的草原生活过渡到文明生活的青年,但他本质上仍然没有脱下原始的枷锁,当他打定主意把孩子交给索米娅抚养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索米娅是下一个奶奶。
“我们总是在举手之间便轻易地割舍了历史,选择了新途。”白音宝力格一直都在寻找。幼年时通过摆脱父亲的指令寻找自我认同,青年时想要离开丑恶的草原寻找理想之路,成年时却又回到草原寻找自己的归属。
他是爱草原的,在无数个夜晚,他注视着恬静的家乡,心中充满了美好的感受。但他同样是恨草原的,恨草原古老迂腐的习俗,草原上的女人自古以来被当做生养的工具,他的爱人索米娅被希拉强奸,奶奶却只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他与希拉打了一架,回来却看见索米娅正和奶奶看着一双红花绒缝的婴儿鞋子,那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奶奶的亲骨肉,是这个家的“外人”。孤独,伤心,绝望。于是他对一直躲着他的索米娅说:“你不要走——是该我走了……”
白音宝力格好像一直是一个未长大的孤独小孩,一路上都在寻找依靠,寻找爱。他的成长时期是缺乏母爱的,而让他感受到温暖的奶奶顶替了母亲这个角色,于是白音宝力格便自然而然对她产生了依赖。但是奶奶对待希拉的态度,让白音宝力格彻底失去了一个支持他维护他的人。我的比喻可能不太恰当,就像小的时候我们有一个特别喜欢的玩具,但是被邻居家的弟弟看上了,非要抢走,你跟妈妈说了这件事,妈妈却跟你说,你让着他点。白音宝力格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又委屈又愤怒,于是一气之下离开了草原。但就像我们当时虽然又难过又生气,却从来不讨厌妈妈一样,白音宝力格也一直爱着奶奶,所以奶奶的去世,以及自己没有参加奶奶的葬礼,就成为了他心里的一道坎。奶奶死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他心里的“妈妈”死了。就在这时,白音宝力格时别九年见到了年少时的爱人索米娅。
索米娅变了,变得不再是他记忆里会因为寒冷缩在他怀里哆嗦的,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姑娘,也不是那个脆弱的、美好的,白音宝力格想要从草原陈腐的习俗中拯救出来的受害者,而是一个声音沙哑的袍襟上沾满了黑污煤迹的成熟女人。就是这样一个生养了四个孩子,充满了母性的女人,成为了白音宝力格新的“妈妈”,她自信、平静又安详,真正被拯救的,是白音宝力格。
“真正被生活抛弃的,只是像我这样不能随遇而安的人”。白音宝力格是怅然迷惘的,明明是自己想要离开这个把他“排外”的草原,可是到了城里,却发现那里也不是他的归属,他的家在草原。直到最后,他也没有理解草原上的女人的一切,他震惊地听着索米娅兴奋地说要抚养他的孩子的请求,答应了下来。他说要让后代得到更多的幸福,不被丑恶的黑暗湮灭,可他在答应了索米娅的那一刻,就已经被这世世代代根深蒂固的草原习俗同化了。但无论如何,过去的一切就像青草上的露珠,总会消散,而我们总要迎接明天。
白音宝力格记忆中记挂的是沙娜,索米娅记挂的是巴帕:独一无二、只属于彼此的称呼消解之后,连同记忆之中的人也一同消失不见了。眼前的人分明就是你的爱人,却永远不再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