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乃是帝君的罚诫。我不仔细破了他的一粒红尘子,他就要摘了我额头上的一抹朱砂痣。这是一个小肚鸡肠的老爷爷。
但我还是偶尔幻出了人样,只因辛夷喜欢。我的人身永远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样子,辛夷看上去则二十有几,一位温善可爱的健郎儿。
辛夷与我,知根知底。他知道我不适应空白无物的额头,便时时拿他的手指点一点我的眉心,嘴唇飞笑,叫我,小蝴蝶。
唉,一想到辛夷,我心中默默含一点喜悦,又同时酸酸汤汤着。我那样喜欢我的辛夷,但辛夷却有一位别的更喜欢的人。
这个人,名字叫庄梦生。
我早早就听过他的名字,因为辛夷常常念起。从辛夷还不叫辛夷,辛夷还是一只小狐狸开始,一直到辛夷愈来愈像人,辛夷学会了晚上看月亮。
我看见辛夷又在看月。彼时我正在一举风荷的底下嗜睡贪凉,荷香浸得人梦都绵软,浸得我醺醺然,要飘飘乎忘我了。一转头,却看见辛夷一只狐伫在池水的月下,一座碑,一身的月。
我醒神:“辛夷,你又不睡觉。”
“我睡不着,我总想他,想庄梦生。我等了他五百年。”他回头,看我那样近,眼神又那样远。
我简直不可理解。他想庄梦生,那如今这样的生活,难道他疲倦了吗?我们日夜相伴,一同入眠,这样已经五百年。
“你不喜欢我了吗?你不再喜欢我了吗?”我缠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追问。
“我喜欢你,我甚至爱你。”他笑了,“小蝴蝶,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但这是不同的。”
我糊涂了,我总是不懂,但我此刻的伤心却是十全十的。我逼问:“我和你,他和你,这有什么不同?”
“你曾经读给我听的,记不记得‘巴山夜雨涨秋池’。我对那个人,就是秋涨的池。你对我,却远远不够。”
我在天上,采诗集灵,读很多的诗文,读了一千五百年。后来读给辛夷听,理解却大不如他,何其可笑呢?
辛夷说话,像是叹息一样:“要有那样一个人,才能使我的池水退潮——”
“我不能吗?”
“你吗,”他竟是怔住了,手指慢慢点了点我的额心,“小蝴蝶,你喜欢我,但从来不是情爱。”
“啊,原来是你爱庄梦生!”我这一下恍然大悟了,急得乱扑一对翅膀,企图劝服于他,“情爱究竟有什么好?胡搅蛮缠,蛮缠胡搅,太复杂了,那是人类的工作呀。你只是一只狐狸,为什么要学人,为什么要舍掉为兽的纯真简单,为什么要去吃这种人间的痛苦?”
辛夷却如此坚定。我曾经喜欢极了他坚定的一双眼,如今就有多么厌恨。他说:“我一定要。小蝴蝶,不止这五百年,哪怕这一辈子。我已经等了好久,等到十分寂寞,我一定要等到他,石烂海枯。”
此一时,我和他,相对而立,只能是默默无语。我心中含多少凝噎的痛楚,辛夷为了一个不曾谋面的庄梦生,就这样抹煞了我和他相伴的五百年?一想到这,我泪珠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