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变化,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他看着她完美却冰冷的侧脸,鼓足勇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将早晨未说完的话,再次轻声说了出来:
“说起来……小时候不懂事,总跟在你后面瞎闹,还一本正经地说过,长大以后一定要娶你当新娘子呢……那时候的你,虽然也比其他女孩子厉害,但眼睛亮亮的,会笑也会生气,不像现在……”他话音渐低,带着一丝心疼和怅惘,“……阿夜,那样的日子,难道你一点都不怀念吗?我们……难道就真的回不去了吗?”
他的话语,如同最柔软的羽毛,却精准地搔刮在她内心最深处、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角落。
怀念吗?
回得去吗?
笛照夜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一丝迷茫和前所未有的脆弱,悄然浮上心头。她对现在这种刀口舔血、身不由己的日子,确实萌生了强烈的厌倦。云舟所描绘的那种平静、温暖、被人珍视的生活……像是一个遥远而诱人的梦。
她停下了脚步。
云舟心中一喜,期待地看着她。
然而,笛照夜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她的眼神依旧清冷,但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艰难地挣扎。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而沙哑:“云舟。”
“嗯?”云舟连忙应道,心跳加速。
“那些都过去了。”她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却带着一种残忍的清醒,“现在的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你也看到了,我双手沾满血腥,满身罪孽,甚至……连品尝一颗糖葫芦是何种滋味都不知道。”
她的话像是一把刀,不仅剖开了自己,也划伤了云舟。
“这样的我,”她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片荒芜的平静,“怎么回去?又回到哪里去?”
说完,她不再看他眼中瞬间涌上的痛楚和难以置信,毅然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背影决绝,仿佛要将那些不该有的软弱和奢望,连同身后那个执着于过去的男人,彻底斩断。
云舟僵在原地,看着她再次远去的、比之前更加孤寂的背影,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力又痛苦的叹息。
他终究,还是无法触及真正的她吗?
而客栈二楼的窗口,一道恢复清明、却布满阴霾的视线,将楼下街道上两人并肩而行、低声交谈、以及最后笛照夜决然离去的一幕,尽收眼底。
笛飞声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
笛照夜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留下云舟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周围的热闹与他内心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客栈二楼窗前,笛飞声将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云舟那副备受打击、怅然若失的模样,看到笛照夜最终决绝离去的背影。恢复清明的视力让他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个细节,包括云舟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痛楚,以及笛照夜转身时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迷茫和挣扎。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有看到云舟吃瘪的快意,有对笛照夜那片刻软弱的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后怕”和“懊悔”的东西。他方才……差一点就真的彻底失去她了。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那种由他亲手造成的、冰封般的疏离。
他看到她最后对云舟说的那句话的口型,虽然听不清内容,但能猜到绝非温言软语。这让他暴躁的心情奇异地平复了一丝——至少,她也没有接受云舟。
但紧接着,更强烈的焦躁感涌了上来。她去了哪里?她刚才那副样子……
笛飞声猛地转身,不再看楼下那个碍眼的云舟,大步流星地冲出房间,下了楼梯。他甚至没有理会大堂里正在和李莲花低声说着什么的方多病投来的诧异目光,径直朝着笛照夜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必须找到她。
此刻的笛照夜,并没有走远。她只是绕到了客栈后方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仰着头,紧闭着双眼。
阳光被高墙切割,只投下狭窄的一道,照亮她半边苍白的脸,另外半边隐在深深的阴影里。
云舟的话,像魔音一般在她脑海里回荡。
“那样的日子,难道你一点都不怀念吗?”
“我们……难道就真的回不去了吗?”
回去?回哪里去?那个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的小村庄?那个会因为一颗糖葫芦而开心半天的小女孩?那个会相信“长大娶你”这种天真诺言的自己?
可笑。
她早已被笛家堡打磨成了一把没有温度、只知杀戮的兵器。她的味觉,她的情感,她对于平凡温暖的感知,早已在那日复一日的残酷训练和毒药淬炼中消磨殆尽了。她手上沾染的血腥,足以将那条记忆中的小溪染红。
那样的她,凭什么回去?又有什么资格去触碰那些干净的东西?
云舟所怀念的,不过是记忆幻影。他所执着追寻的,早已不是现在的她。
而她……
她忽然想起笛飞声那双恢复清明后、此刻可能正充满戾气和不耐烦的眼睛。想起他方才那轻蔑残忍的话语。
心口的刺痛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尖锐。
为什么……偏偏是他……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自我厌弃和混乱的思绪中时,巷口的光线一暗。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挡住了唯一的出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那周身熟悉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她绝不会认错。
是笛飞声。
他找到了她。
笛照夜的身体瞬间绷紧,刚刚松懈下来的防御本能再次竖起。她睁开眼,冷冷地看向巷口的人,眼神里是拒人千里的冰寒,仿佛之前那片刻的脆弱从未存在过。
笛飞声站在巷口,没有立刻进来。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锁定了阴影中的她。恢复了视力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清晰地看到了她脸上未尽的苍白,以及那双冰冷眼眸深处极力掩饰的一丝波澜。
他看到了她背抵墙壁、微微仰头的姿态,那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和……疲惫。
心中的懊悔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更甚。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走进小巷,走向她。
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小巷里被无限放大,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笛照夜警惕地看着他靠近,指尖微微蜷缩,但并没有做出攻击或逃离的姿态。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想看他又要做什么。
笛飞声在她面前一步远处站定。这个距离,已经突破了陌生人之间的安全界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
他低头,看着她。目光从她紧抿的唇,到她清冷的眼睛,仔细地、一寸寸地扫过,仿佛在重新确认什么。
巷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张力在弥漫。
许久,笛飞声才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说出的话却让笛照夜微微一怔。
“那糖葫芦,”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别扭又生硬,“是什么味道的?”
他问的不是“你为什么不生气”,不是“云舟跟你说了什么”,也不是“你刚才是不是想哭”。
他问的是,那串被他讥讽为“嚼蜡”、被她捏得粉碎的糖葫芦,是什么味道的。
这个问题如此突兀,如此奇怪,完全出乎笛照夜的意料。她准备好的所有冰冷的防御和反击,仿佛一下子打在了空处。
她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笛飞声看着她罕见的怔忡表情,心底那处莫名的焦躁似乎被抚平了一丝。他移开目光,看向旁边斑驳的墙壁,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似乎少了之前的冰冷和嘲讽:
“我也没有味觉。”
他顿了顿,像是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又像是在做着某种笨拙的……解释?
“很早以前就没有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