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染红了天穹的边缘，将最后的热烈倾泻在U17训练营的钢铁丛林之上。白日喧嚣的呐喊、球鞋摩擦地面的尖啸、网球撞击球拍的爆鸣，此刻都已沉淀下来，只余下一片被镀上橙红色的空旷和寂静。远处连绵的球场上，人影稀疏，像被这宏大的暮色稀释了存在感。
手冢国光独自穿过这片寂静。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踏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沉默地拖在身后。训练服外套搭在臂弯，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运动衫，布料之下，肩臂的线条依旧蕴含着训练留下的、未曾完全松弛的力量。那场球，更像是一场迟来的和解仪式。
大和前辈那柄看似平平无奇的球拍，每一次挥击都精准地敲打在他构筑了多年的、名为“责任”的铜墙铁壁上。直到最后一球落地，那堵坚壁终于无声地坍塌，露出底下被压抑许久的真实渴望——纯粹地追逐网球的更高峰。
以及……心底那个盘踞了六年的身影。他的目光沉静，穿透这片金红交织的静谧，精准地投向远处那片被单独隔离出来的空球场。以及，站在球场边线旁的那个身影。
寒川羽雪正微微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手中球拍的拍线。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纤细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轮廓，马尾辫随着她每一次挥拍的动作，划出凌厉而充满韵律的弧线，她是这片钢铁丛林的心脏，指挥着它的每一次搏动。
球撞击拍线的声音在空旷的球场里异常清晰，每一声都仿佛敲打在手冢的心弦上。六年前那个俱乐部午后，被彻底击溃的震撼感，隔着漫长时光，依旧带着冰冷的触感刺穿了他。就是那一场0-6，那个被汗水浸透、眼神却锐利如刀的女孩，将一种名为“寒川羽雪”的存在，深深烙印进他十二岁的生命里。
手冢的脚步停在铁丝网围栏的入口处，脚步声惊动了打球的少女。球拍击球的声音戛然而止，寒川羽雪转过身，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看清来人时，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手冢君？”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这个时间，有事？”
夕阳的光勾勒着他冷峻的侧脸线条，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难以言说的复杂。他臂弯里的外套被轻轻放在场边的长椅上。手冢走到她对面的底线，从网球包里取出惯用的球拍，握柄熟悉的触感传来一丝安定。
“打一场吗？”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同这暮色一般低沉而稳定，没有多余的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寒川羽雪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西沉得只剩下半轮红日的天际，又看了看手冢国光镜片后那双沉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她转身，走向球场的另一端，步伐从容而稳定。
没有裁判，没有观众，只有这片被夕阳熔铸的空旷球场，和两个隔着球网相对而立的身影。空气里悬浮着细小的尘埃，在斜射的光柱中缓慢地舞蹈。
寒川羽雪轻轻呼出一口气，动作流畅地抛起那颗明黄色的小球。她的姿态舒展而放松，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球拍挥动，划破暮色，留下一道银亮的残影。
一声干净利落的脆响，网球如同金色的闪电，撕裂了两人之间的空气。球速快得惊人，角度刁钻，精准地压向手冢发球区的外角边线。
手冢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的本能反应快于思维，他脚步迅捷地横向移动，重心下沉。球拍在瞬间调整好角度，迎着那道凌厉的金光挥出。球拍触球的刹那，一股沉重得超乎想象的力量猛地冲击着他的手腕和手臂！球拍剧烈地震颤，发出沉闷的呻吟。
这不是普通的发球！那力量如同山岳倾轧，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手冢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贲张，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去化解这份冲击。球被勉强挡了回去，划出一道低矮而沉重的弧线，飞向对面球场的中央。
寒川羽雪在球场另一端疾驰、跳跃、截击，动作流畅迅捷如风。她精准地化解着手冢一波强过一波的攻势，眼中却渐渐浮起一丝探究的凝重。手冢国光的状态，太过异常了。
寒川羽雪的身影早已如鬼魅般移动到落点。她甚至没有做任何花哨的动作，只是简单利落地一个反手切削。球拍接触球的一瞬，仿佛有无形的寒气弥漫开来。
网球带着诡异的高速旋转，轻飘飘地掠过球网。它的轨迹并非直线，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带着微小冰晶折射的弧线。旋转强烈到极致，落地后几乎没有弹起，只是贴着地面急速滑行，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贴着地面游走。
零式削球？不！手冢的神经瞬间绷紧。他猛地前冲，身体压得极低，球拍几乎贴着地面扫去。拍面在千钧一发之际勉强够到了那个贴着地面滑行的球体。然而，就在球与拍线接触的瞬间，一股更加诡异的力量爆发出来，那球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动能，又像被无形的冰层冻结在原地，仅仅在拍面上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便无力地滚落在地。
球场陷入一片寂静。手冢保持着那个几乎跪地的低伏姿势，球拍还伸向前方，目光死死盯着那颗在脚边停止滚动的、仿佛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网球。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刚才那瞬间的凝滞感，带着一种超越物理规则的诡异。
“这不是零式。”手冢缓缓站起身，声音低沉，目光锐利地穿透球网，锁定对面那个身影。夕阳将她笼罩在一片柔和的金辉中，却无法融化她周身那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气场。
寒川羽雪轻轻用球拍边缘点了点地面，发出轻微的叩击声。她的表情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手冢君，你的路不在日本。”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落在手冢身上，“德国职业网坛的体系，那里的训练环境，那里的竞争烈度……才是真正能匹配你才华的战场。那是你通向世界巅峰最合适的跳板。”
她的话语清晰而冷静，如同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手冢的心湖，激荡起圈圈涟漪。
手冢沉默地走到发球线后。他弯腰，从裤袋里掏出一颗网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球体粗糙的表面，感受着那熟悉的纹路。夕阳的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球网，落在寒川羽雪的脸上，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翻涌着被长久压抑的暗流。
他抛起了球。身体舒展，手臂挥动，动作依旧精准而流畅，充满了教科书般的美感。然而，就在球拍即将击中下落的网球那一瞬间，他的动作极其细微地滞涩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那一刻拖住了他挥拍的速度。
发球依旧凌厉，带着手冢标志性的力量和旋转，直扑寒川羽雪的反手位。但寒川的身影已如预判般出现在落点。她反手一记轻巧的截击，球被挡回，路线不高，落点靠近中线。
手冢迅速调整位置，正手挥拍，一记势大力沉的抽击回敬过去。网球撕裂空气，带着呼啸声飞向底线。
寒川羽雪脚下步伐灵动，几个错步便已到位。她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手腕一抖，球拍以一个极其精妙的角度切向飞来的球体。又是一记切削！球带着强烈的旋转，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再次压向手冢前场靠近边线的位置，落点刁钻，反弹极低。
手冢再次被迫压低了重心冲上前救球。球拍险险地在球弹起的最高点将其捞起，回了一个质量不高的网前浅球。
机会！寒川羽雪没有丝毫犹豫，身影如电，瞬间已扑到网前。她高高跃起，手臂舒展，球拍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对准那颗刚刚过网、还在上升的网球，猛地凌空扣下！
“这是正确的选择。”寒川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真理，“那里有最好的资源，最顶尖的教练体系，最成熟的职业环境。你的天赋，你的追求，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兑现。这扇门，你必须推开。”
她的话语像手术刀般精准，剖开所有可能的犹豫，直指核心利益。她看着他，眼神纯粹而坚定，那是领队对队员的期许，也是强者对强者的认可。
然而，这番话却像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手冢心中压抑了太久的某种东西。过往岁月里独自背负的重担，还有眼前这个近在咫尺却似乎永远无法真正靠近的身影……所有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冲撞，寻找着一个出口。
寒川羽雪正仰头注视着那颗高高飞来的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没有再动，任由那颗球在最高点失去了所有动能，然后开始下坠、下坠，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最终，不偏不倚，轻轻地砸落在她脚边的发球区线上。
网球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向一边，声音在寂静的球场上显得格外清晰。手冢的目光没有去看那颗滚动的球。他的视线牢牢锁在寒川羽雪的脸上，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如同穿透了时光的帷幕。
“十二岁那年……”他的声音响起，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直白的情绪，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艰难地挖掘出来，沾染着旧日尘埃的温度。
“在俱乐部。那个下午，阳光透过高高的玻璃顶棚落下来……”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重温那一刻的光影，“你戴着帽子，穿着宽松的运动服，沉默地走到我对面。六局，零封。”
寒川羽雪握着球拍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那个闷热的下午，一个眼神倔强、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男孩，被她用最彻底的方式击溃。6-0。
他向前走了一步，离球网更近了些，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穿透：“比赛结束，你摘下帽子……我才第一次看清你的样子。才知道，原来赢了我的人，是个……女孩。”
空气仿佛凝固了。夕阳熔铸的金色光芒流淌在他们之间，却似乎无法温暖这突然冻结的氛围。手冢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执拗的坦诚：“从那天起，我就知道……能真正赢我的，只有你。”
手冢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接下来的话语中。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上，镜片后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与孤注一掷。
“那场比赛之后……”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底最深处艰难地撬出来，“我画了整整三个素描本。画的……全是你的侧脸。”
他微微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着六年来积攒的所有晦暗情愫，“在俱乐部落地窗前的光影，发球时专注的眉峰，擦汗时脖颈的弧度……每一笔，都是。”
他向前迈了一步，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切：“寒川，我不想去德国。不是因为畏惧职业道路的艰难，而是……”
他再次停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最后的话语，“我知道这一去，可能就真的是永远。我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寒川羽雪的心上。她握着球拍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夕阳的光线凝固在她微微睁大的瞳孔里，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和茫然。
那张总是冷静自持、仿佛能掌控一切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明显的裂痕，惊愕、茫然，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她下意识地想要挥拍去接下一个想象中的球，手臂却僵硬地停在半空，仿佛失去了所有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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