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把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墨点晕开个小小的黑圈。摊开的练习册上,最后一道大题的空白处已经写满了演算步骤,字迹工整得像用尺子量过,连涂改的痕迹都少见。这是学校统一发的那本习题集,从第一章到最后一章,他早就翻得卷了边,里面的每道题都像老熟人似的——哪道题藏着个容易踩的陷阱,哪道题换个解法能省一半功夫,他闭着眼睛都能说上来。
可他还是握着笔,一遍遍地在草稿纸上推演。不是闲得慌,是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念想在作祟。他知道,光把这些题嚼透了还不够,外面书店里摆着的那些精装习题集,封面上印着“压轴冲刺”“名校秘卷”的字眼,里面藏着更刁钻的角度、更复杂的综合题,那才是能往上再蹿一蹿的台阶。
只是那些册子,他碰不得。
学校门口的书店他路过过无数次,玻璃柜台里码得整整齐齐的习题集,封面上的标价像根细针,轻轻扎着他的眼。
所以他只能等。等课间操结束,班里那几个家里宽裕的同学抱着新买的习题册回教室,坐在座位上哗哗翻页时,他就装作去后排垃圾桶扔废纸,或是去饮水机接水,脚步慢悠悠地从人家桌边晃过。眼睛得像藏在暗处的摄像头,飞快地扫过摊开的页面——看一眼题型,记几个关键数字,把题目里的已知条件和问题在心里过一遍,就像把一串钥匙悄悄揣进兜里。
回到自己座位,他赶紧把刚“偷”来的题目在草稿纸角落写下来,连标点符号都不敢错。笔尖划过纸面时,手会有点抖,不是怕被发现,是怕记漏了哪个细节。有时候题目太长,一次记不全,就得多“路过”两回,假装不经意地回头,或是故意在旁边多站会儿,听着同学抱怨“这题也太难了”,心里却在飞快地拼凑着剩下的条件。
等攒够了几道题,他就趁着晚自习的空档,躲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里解。没有参考解析,没有同学可以讨论,就凭着自己琢磨。有时候一道题能卡大半天,草稿纸写满一张又一张,脑子里的弦绷得紧紧的,直到某个瞬间,像突然摸到了钥匙孔,思路“咔哒”一声通了,浑身的劲儿才松下来,后背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解出来的题,他从不往练习册上抄,就留在草稿纸的角落里,攒多了就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塞进书包最底层。那不是炫耀的资本,是他偷偷给自己加的餐,是在逼仄的日子里,悄悄为自己搭的一块往上爬的垫脚石。
笔尖在草稿纸上悬了许久,墨珠顺着笔尖坠下来,在“必要性证明”几个字旁边洇出个小小的黑团。白天盯着那道解析几何题,眉头拧成个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橡皮——刚才算到第三步时,明明思路还顺顺当当的,怎么绕到斜率取值范围这儿,突然就像走进了死胡同?他把草稿纸翻到新的一页,重新列方程,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又急又快,可算到最后一步,还是跟刚才一样卡在原地,等式两边像隔着条过不去的河。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玻璃上,沙沙的响。教室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窸窣声,还有侯老师踱步的皮鞋声,从教室这头荡到那头,又慢悠悠荡回来。白天的后背有点发紧,不是怕被老师看见自己卡了壳,是心里那股子较劲的火气在烧——这道题明明不算最难的,可越是卡壳,越像有根筋拧在那儿,非得解出来不可。他咬着下唇,把袖口往上捋了捋,露出细瘦却结实的小臂,打算换种坐标系试试。
“啧,这里绕远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带着点粉笔灰似的干燥。白天吓了一跳,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猛地抬头时,正撞见侯老师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眯着,正看着他的草稿纸。他慌忙想把摊开的草稿本合上,手却被侯老师轻轻按住了。
“别遮,卡壳不丢人。”侯老师的手指带着点粗糙的茧子,落在纸页上很轻,“你看,要证必要性,其实不用先求轨迹方程。反过来想,已知结论成立,倒推条件,是不是更顺?”他拿起桌上的红笔,在“斜率k存在”几个字旁边画了个圈,“这里漏了个情况——当直线垂直于x轴时,斜率不存在,但方程照样能满足条件,得单独拎出来讨论。”
红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痕迹,像在迷宫里画出条捷径。白天盯着那道红圈,脑子里“嗡”的一声,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光顾着按常规思路设斜率,反倒把特殊情况漏了。他的耳朵有点发烫,低下头去看草稿纸,却听见侯老师轻轻叹了口气。
“我在后排看你半天了。”侯老师直起身子,背着手,目光落在他桌角那摞用橡皮筋捆着的草稿纸上——那些纸页大小不一,有的是作业本撕下来的空白页,有的是从旧报纸边缘裁下来的,却都写得满满当当,连页边空白处都挤着小字。“这册子上的题,你上个月就全做完了吧?”他指了指白天摊开的学校发的练习册,封面已经磨得看不清字迹。
白天没吭声,手指在桌沿上抠了抠。
侯老师却没追问,转身从讲桌抽屉里拿出本厚厚的习题集,封面上印着“高考压轴题精讲”,边角却很新,不像翻过的样子。“这本你拿着。”他把书往白天桌上一放,“我孙子去年高考完留下的,他嫌太难没做几道,扔着也是浪费。”
白天愣住了,抬头看着侯老师。那本书的定价印在封底,鲜红的数字刺得他眼睛发涩。他慌忙摆手:“老师,不用,我……”
“拿着。”侯老师的语气不容置疑,却没带半分严厉,“做题跟走路似的,总在平地上溜达,练不出脚力。得往坡上走,哪怕慢点,踩实了才管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白天袖口磨破的地方,声音软了些,“我知道你小子好强,不爱麻烦人。可学习这事儿,别硬扛着。有不会的,随时来我办公室,反正我老头子下班了也没事,就爱琢磨这些题。”
说完,他转身又踱开了,皮鞋声慢悠悠的,像在打拍子。白天捏着那本习题集的书脊,封面还带着点余温,心里头那股卡壳的烦躁突然就散了,反倒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暖暖的,有点发胀。他翻开第一页,看见扉页上用铅笔写着行小字:“别怕难,难才有意思。”字迹歪歪扭扭的,像个孩子写的,却突然让他想起刚才侯老师画在纸上的红圈——原来真正的努力,真的会被看见,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发了芽,总会被路过的人,不经意间发现那点顶破泥土的绿。
窗外的风停了,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红笔圈过的地方,亮得有些晃眼。白天握紧笔,重新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步,这一次,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