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刚响过最后一声，教室里的喧闹就像被捅开的蜂窝，瞬间炸了锅。后排男生的笑骂声、课代表收作业的吆喝声、还有粉笔头在地上滚的轻响，搅成一团，裹着窗外溜进来的热风，扑在人脸上。
白天没动。他支着胳膊肘趴在桌上，左手捏着半截铅笔，右手的指尖无意识地绕着额前垂下来的一缕头发——那头发有点长了，梢头微微打卷，被他绕得一圈又一圈，直到发梢勒得头皮发麻，才松开来，让那缕头发弹回去，扫过眉毛。他眼前摊着本物理习题册，一道电磁场的大题横在那儿，图里的磁感线像乱麻似的缠成一团，看得人眼晕。他盯着那道题，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留下一片灰蒙蒙的印子，脑子里却像塞了团棉花，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习题突然暗了一块。不是窗外的云遮了太阳，是有人影投了下来，把那道难缠的大题遮得严严实实。白天睫毛颤了颤，没立刻抬头，只觉得那影子歪歪扭扭的，带着股跳脱的劲儿，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嘎嘎嘎——”
果然，头顶上传来一阵像小鸭子似的笑，脆生生的，带着点故意逗人的坏劲儿。白天这才抬起头，正撞见赖含巧龇着牙冲他乐，俩大门牙白晃晃的，嘴角咧得快到耳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里面盛着满当当的光。她已经转过了前排的椅子，面朝后坐定，一条腿踩在椅子横杠上，另一条腿晃悠着，帆布鞋的鞋带松松垮垮拖在地上。她一只手支着下巴，胳膊肘杵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把本数学练习册往白天这边推了推，册子边缘卷得像朵喇叭花，封面上还用荧光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名字。
“喂，白天，”赖含巧刚要开口，白天就先声夺人了。他的声音有点闷，带着刚从习题里拔出来的迷糊，眼神却清明，盯着赖含巧说：“别说感谢的话。你前儿个请我吃的那袋橘子糖，还有昨天的冰棍，甜得齁人。你对我这么好，给你抄回作业，这点小事，应该的。”
他话说得直，像胡同里的石板路，没什么弯弯绕。
赖含巧却把晃悠的腿收了回来，两只手“啪”地一下按在桌子上，身子往前倾了倾，脸上的笑敛了些，眼神倒更亮了。
“那可不是一码子事！”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较真的执拗，“请你吃橘子糖，是我瞧见你上课总舔嘴唇，猜你准是渴了；买冰棍是因为天太热，我自己想吃，顺带多买一根，那都是我乐意的，心甘情愿！”
她顿了顿，手指在数学练习册上点了点，那上面还有白天昨天帮她补的笔记，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
“可我求你给作业抄，那是我自己懒，前儿个跟我妈拌嘴，赌气没写作业，这才急急忙忙找你救场。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她仰着脸，下巴微微抬着，像只气鼓鼓的小鸽子，“所以啊，该说的感谢，还是得说。谢啦，白天，你可真是救了我一命，不然今儿个准得被老班罚站墙角。”
说完，她又“嘎嘎”笑起来，伸手从兜里摸出颗奶糖，“啪”地拍在白天的习题册上，糖纸亮晶晶的，映着窗外的光。“给，这个谢礼，比橘子糖甜，你尝尝。”
白天看着那颗奶糖，又看了看赖含巧笑得发亮的眼睛，刚才解不出题的烦躁，不知怎么就散了。他拿起奶糖，指尖捏着糖纸的一角转了转，没说话，嘴角却悄悄往上翘了一点点，快得像被风吹过的水面，只漾起个小涟漪，就又恢复了平静。
上课铃响过有一阵子了，窗外的蝉鸣正盛，一阵接一阵地往教室里钻，搅得人眼皮发沉。侯老师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了没几个字，手腕子一转，粉笔头就精准地落在讲桌的粉笔盒里，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磨得发亮的黑框眼镜，清了清嗓子，指着黑板上刚写的几道大题开了腔。
“这道三角函数，考的是辅助角公式的变形，你们看这一步……”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像砂纸轻轻蹭过木头。指尖在黑板上点了点，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肩头。讲了不过三道题，他忽然停了，转过身来，手里的半截粉笔在指间转了个圈，目光慢悠悠地扫过教室里的每一张脸——有的埋着头在草稿纸上划拉，有的眼神发飘盯着窗外的梧桐树，还有的干脆支着下巴，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行了，题就讲到这儿。”侯老师把粉笔往讲桌上一搁，两手往讲桌边缘一撑，身子微微前倾，那架势，明眼人都知道，他要开始“聊点别的”了。教室里瞬间静了些，连最能走神的几个也悄悄直了直腰——侯老师的“别的”，多半是些听着絮叨，却让人没法真正走神的话。
“你们啊，”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又藏着点掩不住的疼惜，“总觉得时间还多，急什么？可你们算过没有，除去吃饭睡觉，除去周末假期，真正能坐在这儿刷题的日子，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靠窗那排一个总爱打瞌睡的男生身上，“我知道，刷题苦，背书累，有时候看着那些字母公式、之乎者也，脑袋里像塞了团棉花，怎么也转不动。可你们想想，现在偷的懒，将来都得用加倍的力气补回来。”
他直起身子，在讲台上踱了两步，皮鞋底蹭过水泥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我教了三十年书，送走的学生能从学校排到街口。有的孩子，当年在课堂上跟你们一样，总觉得我啰嗦，背地里叫我‘老古董’。可等他们后来回来看我，坐在办公室里，端着我给泡的茶，说的最多的是什么？‘侯老师，当年要是听您的，再多用点功就好了’。”说到这儿，他嘴角牵起个浅浅的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水波里的圈圈涟漪，“我知道，这话你们现在听着，跟听天书似的，觉得离自己远着呢。可日子就像墙上的日历，撕着撕着就没了，等你们想回头补的时候，那页纸早就找不着了。”
窗外的蝉鸣似乎弱了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拿起讲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口茶，茶叶在水里打着转。
“我不是说，你们非得个个考清华北大，那不现实。可至少，得对得起自己这十几年的书吧？对得起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你们做早饭的爹妈吧？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省下来的钱给你们买资料、报补习班，图的是什么？不就图你们将来能走条宽点的路，不用像他们那样，一辈子被日子压得喘不过气吗？”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些，带着点激动，手里的保温杯轻轻在讲桌上磕了一下。“我知道你们累，有时候刷题到半夜，早上顶着黑眼圈来上课，我都看在眼里。可累归累，不能垮。就像跑长跑，到最后那几百米，谁都想停下来，可咬咬牙冲过去的，才能看到终点的样子。现在你们觉得难，觉得苦，等将来站在大学校园里，回头看看现在的自己，就会知道，这点苦，值当！”
教室里静悄悄的，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刚才打瞌睡的男生悄悄抬起了头，眼神里少了些迷茫；埋着头的女生手里的笔停了，指尖在草稿纸上轻轻点着；连最调皮的那个男生，也抿 着嘴，没像往常那样偷偷跟同桌挤眉弄眼。
侯老师看着底下的学生，眼神软了下来，像春风拂过刚解冻的河面。“行了，道理就讲到这儿，听不听得进去，全在你们自己。”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距离高考还有45天”几个字，笔锋用力，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吱呀”的轻响，“接着做题吧，有不懂的，随时叫我。”
说完，他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背着手在教室里慢慢踱着，偶尔停下来，俯身看看这个的草稿纸，提醒那个“这步算错了”。只是谁都没注意，他走过窗边时，悄悄把窗帘往旁边拉了拉，给趴在桌上做题的学生挡了挡刺眼的阳光。那束光落在他的后背上，像给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镀上了层淡淡的金边。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