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窗帘缝里就溜进了一缕浅金色的光,像根细针似的扎在地板上。等他意识混沌地快要醒时,那光已经漫成了一片,顺着墙根爬上来,又轻轻巧巧地折了个弯,恰好落在床脚那块磨得发白的床单上——像是谁特意调好了角度,把最暖的那束阳光都拢到了这里。
空气里飘着点灰尘在光里翻滚,窗外的麻雀不知在吵什么,叽叽喳喳的声音隔着玻璃传进来,软乎乎的。白天的睫毛在眼睑上颤了两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掀开条缝。
阳光趁势钻了进去,在他眼底投下片细碎的光斑。他眨了眨眼,视线里的东西才慢慢清晰:床尾的阳光暖得发亮,把他昨晚随手扔在那儿的袜子照得纤毫毕现,连袜口松掉的线头都看得清清楚楚。
心里忽然就沉甸甸的。雨帆说要早上七点出发,此刻墙上的钟正指向六点十分,滴答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盯着那束阳光看了会儿,忽然觉得这光也分三六九等——像雨帆那样的人,大概每天醒来都被这样的阳光捧着,而自己能被这样温柔地叫醒,倒像是偷来的似的。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被子从肩头滑下去,露出胳膊上那道去年打工时被机器蹭出的疤。在阳光下,那道浅褐色的印子显得格外扎眼,他下意识地往袖子里缩了缩,指尖触到布料上洗不掉的油渍,心里又往下沉了沉。
他掀被下床时,拖鞋在地板上蹭出拖沓的声响。走到客厅,桌上摆着白叮咛提前温在锅里的粥,旁边压着张字条,字迹娟秀:“钱放你背包侧袋了,记得带伞,山上可能下雨。”
他捏着字条边角,指腹蹭过“钱”字,喉头发紧。
六点半的闹钟还没响,他却没了再躺回去的心思,蹲下来翻出背包里的换洗衣物——一件洗得领口松垮的T恤,两条磨破边的短裤。对比着雨帆昨天发来的行李箱照片,对方那亮闪闪的登山包,塞满了速干衣和专业登山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背包像个装满补丁的旧布袋。
“叮咚——”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雨帆发来的消息:“我爸让司机七点准时到你楼下,别迟到呀。”
他盯着屏幕上的“司机”两个字,指尖悬在输入框上半天,才敲出个“好”。窗外的阳光已经爬满了阳台,把晾在那儿的白衬衫照得透亮,可他站在光里,却觉得浑身发沉,像揣着块浸了水的海绵。
换鞋时,他摸到背包侧袋里那叠钱,硬邦邦的,隔着帆布都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电梯下行的数字一点点跳动,他忽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要是现在说不去了,雨帆会不会觉得他很扫兴?可要是去了,他能跟人家聊什么呢?聊兼职时怎么修空调,还是聊姐姐省吃俭用的日子?
电梯“叮”地停在一楼,门缓缓打开,刺眼的阳光涌进来。他看见小区门口停着辆黑色的轿车,车身亮得能映出云影,司机正站在车旁朝他挥手。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电梯的脚像灌了铅。
他低着头数着地砖上的纹路往前走,鞋跟敲出的声响在空旷的小区大堂里格外突兀。走到车旁时,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帆布磨得掌心发烫。后排的车窗正“嗡”地一声缓缓降下,玻璃上的雾气被空调吹散,露出赖含巧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领口别着只珍珠发卡,阳光落在她颊边的梨涡里,漾出点甜意。看见他,她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的笑意漫到眼角,抬手冲他挥了挥:“快来呀,就等你了。”声音清清脆脆的,像檐角滴落的晨露。
他愣了愣,才发现自己站在车边没动。车窗降下时带起的风拂过他的耳尖,混着车里飘来的淡淡香水味——那味道很陌生,不像白叮咛用的甘油皂那样带着皂角的涩味,倒像是某种盛开的花,轻轻巧巧就占满了他的呼吸。他喉结动了动,脚步还是没迈开,只觉得自己的影子落在锃亮的车身上,灰扑扑的,连阳光都救不回来。
他拉开车门时,皮质座椅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裤料渗进来,让他下意识地往里挪了挪。身体几乎贴到车门边,与赖含巧之间隔着大半个座位的空隙,仿佛那点距离是道无形的界线,他小心翼翼地守着,不敢越雷池半步。
指尖抠着背包带的线头,那根磨得发白的线被他捻来捻去,几乎要扯断。车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偶尔送出一阵微风,带着刚才闻到的那股花香,漫在空气里,让他更觉得浑身不自在。赖含巧正低头看着手机,发梢垂下来,遮住小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很柔和,他却连余光都不敢多瞟——她指甲上涂着亮晶晶的粉色指甲油,像春天刚开的桃花瓣,而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修自行车沾的油污,洗了好几遍都没洗掉。
“雨帆说他在家准备了早餐,等咱们到了一起吃。”赖含巧忽然抬头跟他说话,眼睛亮亮的。
“哦,好。”他讷讷地应着,声音有点发紧。心思却像被风吹乱的线,一下子缠到了别处。雨帆家会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像电视里那样,有亮得能照见人影的地板,餐桌上摆着银质的刀叉?他该怎么打招呼?是该像对长辈那样弯腰鞠躬,还是像同学间那样随便说句“叔叔阿姨好”?
他想起自己衣柜里那件最体面的衬衫,领口还是去年姐姐扯着他去裁缝铺改小的,洗了太多次,布料早就没了挺括的样子。刚才出门前特意换了双刷得最干净的鞋,可鞋底的纹路早就磨平了,跟这车、跟海娜脚上那双镶着水钻的帆布鞋比起来,寒酸得像路边捡来的。
要是雨帆的爸妈问起他家里的事,该怎么说?说姐姐在苏州打工,说他周末要去做兼职?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块没化的冰,冻得他舌尖发僵。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坐在那样的家里,手里捏着刀叉的样子,会不会笨手笨脚地把盘子碰掉,引来别人偷偷打量的目光。
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往后退,高楼越来越密集,路边的树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他看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影子,穿着洗旧的T恤,背着磨破边的背包,像个误闯进繁华剧场的看门人,连呼吸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局促。
赖含巧把手机往腿上一搁,目光落在他攥得发白的指关节上,又扫过他几乎要贴到车门的肩膀,忽然轻轻笑了声。
“你背包侧袋是不是破了?”她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他一愣,下意识摸向背包侧面,果然摸到个小小的破洞,是昨天收拾东西时被拉链头勾的。
“啊……是有点。”
“我这儿有小贴纸。”赖含巧从帆布包里翻出个卡通图案的小盒子,抽了片小熊形状的递过来,“贴外面能挡挡灰,到了地方让雨帆找针线给你缝缝,他奶奶教过他这个。”
她捏着那片软乎乎的创可贴,小熊的圆眼睛正对着他,忽然觉得刚才绷得紧紧的胸口松了点。
“其实你不用紧张啦。”赖含巧转着手里的发圈,语气轻快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雨帆爸妈常年在国外,家里就他跟阿姨在。阿姨做饭超好吃,尤其擅长做泰山那边的野菜团子,说要让你尝尝家乡味呢。”
他猛地抬头,眼里的诧异藏不住。
赖含巧冲他眨眨眼,指尖点了点他膝盖:“好了别紧张了。”
车过红绿灯时,阳光忽然斜斜切进来,落在赖含巧递来的创可贴上,小熊的耳朵泛着点暖光。他低头把创可贴往破洞上粘,手指还有点抖,心里那团拧巴的自卑忽然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下去一小块。
原来……不是他想的那样。
车子驶入小区,门口的保安站直身体敬礼。
下了地库在司机带领下来到雨帆家里,打开门,海娜和雨帆打着游戏,雨帆还在喊:“能打能打,我有盾。”
电梯门开在地库时,潮湿的空气裹着点消毒水味漫过来。司机引着他往深处走,脚下的防滑地砖光可鉴人,倒映着头顶一排排冷白的灯,晃得他有些眼晕。直到一扇雕花铁门前停下,司机按了门铃,电子音“叮咚”响过两声,门内传来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
门开的瞬间,震耳的游戏音效先一步涌出来——“砰!”
“技能好了!”雨帆的大嗓门混在里面,带着点兴奋的破音。
他跟着司机走进去,换鞋时才发现鞋柜里摆着一溜崭新的拖鞋,粉的蓝的,鞋面上还印着卡通图案。海娜的米白色帆布鞋已经摆在最外侧,旁边是双深蓝色的运动鞋,想来是雨帆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了双没拆封的灰色拖鞋,塑料包装撕开时发出“刺啦”声,在喧闹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客厅大得超出他的想象,落地窗把天光铺了满地,米色的沙发陷下去两个窝——海娜和雨帆正并排坐在里面,四只手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点着。雨帆半边身子挂在沙发扶手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嘴里还在嚷嚷:“能打能打!我有盾!海娜你跟上,收残血!”
“咔哒”一声,是他把背包放在柜上的轻响。
两人同时转过头。雨帆手里的手机还亮着,屏幕上的角色正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海娜已经先一步放下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按了暂停,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嘴角弯起来,露出颗小小的虎牙。
“杵着干嘛?快来坐!”
赖含巧的力道比想象中大,他踉跄着被拉到沙发边,后腰撞到茶几角,疼得他龇牙咧嘴。赖含巧却像没看见似的,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坐这儿,离空调近。”
沙发垫软得惊人,他刚坐下就陷进去一小块,浑身的肌肉都绷着,生怕把这看起来就很贵的布料压出褶皱。赖含巧已经自顾自地把坚果袋往他手里塞,壳上沾着的盐粒蹭到他手背上:“尝尝,雨帆妈从新疆带回来的,甜得很。”
他捏着坚果壳,指尖泛白。眼角的余光瞥见雨帆看手机,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像是在研究登山路线。赖含巧忽然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跟雨帆认识这么久,还这么见外?”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手心里的坚果壳硌得慌,像他此刻的心情——明明是被拉来的人,却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地跟着别人的节奏。
“吃啊。”赖含巧又催了句,自己先剥了颗往嘴里扔,腮帮子鼓鼓的,“等会儿阿姨要做油饼,她做的油饼能拉出丝来,你肯定爱吃。”
他低头盯着手里的坚果,忽然觉得这客厅里的热闹,像层透明的玻璃罩,把他和他们隔成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