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棚里的风突然静了些,刚才被雨帆搅起来的热闹像退潮似的慢慢散了。王阿姨在远处收拾着碗筷,金属碰撞的叮当声隔了段距离,倒显得两人之间的沉默格外清晰。
白天捏着空碗的手松了松,又下意识攥紧,碗底残留的水渍洇湿了指腹。他偷偷抬眼,正撞见海娜也在看他,两人目光撞在一起,像两滴落在热石头上的水珠,慌忙弹开。
“那个……”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空气里漾开点尴尬的甜。海娜先笑了,抬手把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的耳垂红扑扑的:“你先说。”
白天喉结动了动,声音有点发紧:“雨帆他……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啊。”海娜弯腰拿起脚边的帆布包,指尖勾着背带晃了晃,“嘴贫得很。”她说着,忽然抬头看他,眼里闪着点狡黠的光,“不过,泰山你真要去吗?”
白天一愣,才想起这茬。刚才被雨帆一闹,他压根没来得及细想,此刻被她清亮的眼睛望着,心里那点犹豫突然就散了。他点头的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去。”
“那正好。”海娜笑得眼睛弯起来,像盛着刚才没吃完的冰粉甜,“我还没爬过泰山呢,听说山顶的日出特别好看。”
风又起了,吹得蓝布棚边角“哗啦啦”响。白天看着她被风吹得微微扬起的发梢,忽然觉得,刚才雨帆吵吵嚷嚷的话,好像也不是那么让人窘迫了。至少,这个夏天突然多了个盼头,像碗里没化完的冰碴,藏着清清凉凉的期待。
护城河的水泛着淡绿的光,被风推得轻轻晃,岸边的垂柳把影子浸在水里,随波荡出细碎的涟漪。蝉鸣在这里好像也低了些,只剩偶尔几声蛙跳溅起的水声,衬得周遭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海娜停下脚步,转身时带起的风,裹着点河面上的潮气。她没立刻说话,只是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到水边,“咚”地一声没入水里,惊起圈小小的波纹。
白天的心跳又开始乱了,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书包带,帆布被捏出的褶子硌着掌心。他偷偷抬眼,看见她的马尾垂在肩头,发尾还沾着点阳光的温度,刚才冰粉的甜香好像还缠在她发间,和河风里的水草气混在一起,让人心里发慌。
“其实……”海娜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在冰粉摊时低了些,尾音被河风卷着,轻轻落在水面上,像怕被流淌的河水听去了似的,“刚才在摊子上,人多嘴杂的,有些话……没法说。”
她顿了顿,脚尖在松软的泥土上碾了碾,把一片半枯的柳叶碾进泥里。然后忽然抬起头,目光撞进白天眼里,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比河面反射的阳光还要清透:“你上一次的战斗,真的很帅。”
白天一愣,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但说实话,”海娜话锋一转,眼里的光亮里掺了点认真的锐色,“你的战斗技巧还不行,全靠一股蛮劲。那天要是对方再多两个,你肯定要吃亏。”
白天的脸“腾”地红了,一半是羞,一半是惊。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海娜往前走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些,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混着河风的青草气。
“不过没有关系。”海娜的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住几颗圆润的小石子,声音又软了下来,像刚才在冰粉摊讲红糖糍粑时那样,“刚才看你拿竹签在桌上画辅助线,一笔一划特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要教你点东西,好像也没那么难。”
她抬起头,嘴角弯出个浅浅的弧度,左边的梨涡若隐若现:“所以想跟你说,到了泰山,找个没人的地方,我教你一些基本的格斗术吧?至少下次遇到了,也可以派上用场。”
风忽然大了些,拂过水面时掀起细碎的浪,带起片嫩绿的柳叶,慢悠悠地打着旋儿飘下来,正好落在两人脚边的水洼里。白天看着她眼里的认真,像藏着颗小小的太阳,还有睫毛垂下时,在眼睑投下的那片浅浅的阴影里,藏着的点不好意思,忽然觉得刚才揪紧的心,像被这风轻轻吹开了褶皱,连带着呼吸都轻快了些。
他用力点头,下巴点得有点猛,脖颈的肌肉都绷紧了,声音却比预想中稳了点:“嗯,能。”
海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里的光瞬间碎成了星星,一颗一颗落在河面上,也一颗一颗落进他心里。远处传来卖冰棍的自行车铃铛声,“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响声顺着风飘过来,像在为这突如其来的约定,奏响了一段轻快的伴奏。
傍晚六点的霞光正懒洋洋地爬过街角的屋顶,他拖着一身疲惫推开单元楼的铁门,抬眼的瞬间却顿住了脚步——赖含巧居然在这儿。
她斜斜地倚在他家门口的水泥门柱上,米白色的帆布鞋随意搭着,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裤脚微微卷起,露出脚踝上那串细巧的银链子。夕阳的金辉漫过她微垂的眼睫,给发梢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而她嘴里的口香糖正随着下颌的动作轻轻鼓着,"啪嗒"一声破开一个小泡,又被舌尖慢悠悠地卷回去,全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只是在这儿晒晒太阳,等着风路过似的。
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倒像是她才是这扇门的主人,而他这个刚回来的,反倒成了不请自来的访客。
他愣了两秒才走上前,钥匙串在手里晃出轻响:“你怎么在这儿?”
口香糖的泡泡声戛然而止。赖含巧终于抬眼,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舌尖把糖顶到腮帮,声音含混着点漫不经心:“等你啊。”
“等我?”他掏钥匙的手顿了顿,“有事?”
“嗯。”她直起身,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抽出来,捏着个皱巴巴的本子,“上周借你的笔记,抄完了。”
本子被递过来时,他瞥见她指腹沾着点蓝黑墨水,像不小心蹭上的星子。他接过来的瞬间,她忽然往后退了半步,帆布鞋在地面碾出轻微的摩擦声,嘴里的口香糖又开始“啪嗒”作响。
“没别的事?”他捏着信封边缘,纸页间似乎夹着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没了。”她飞快地摇摇头,发梢扫过耳尖,“那我走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转身往楼梯口走,牛仔裤的裤缝在夕阳里划出轻快的弧线,倒像是怕被他多问一句似的。他望着那串晃动的银链子消失在楼梯拐角,才低头拆开信封——除了摊平的笔记,还有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柠檬糖,糖纸在暮色里闪着细碎的光。
赖含巧就是这个样子,从小生活在知识分子家庭的她,学音乐、学舞蹈、学画画,学出了一身才艺,也学出了不动怒的大家闺秀性格,可这些都成了白天无法碰触的距离。
推开房门时,行李箱的滚轮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浅痕,白叮咛正半跪在地毯上收拾东西。她把熨得笔挺的浅蓝色衬衫对折两次,袖口的褶皱被指尖一点点抚平,再轻轻塞进铺着防潮纸的隔层里。旁边堆着几小瓶分装的护肤品,旅行装的洗发水正斜斜靠在化妆包边——公司临时通知的苏州出差,说是项目急,这一去,没个一个多月怕是回不来。
他刚换了只鞋,皮鞋跟磕在鞋柜上发出闷响,目光扫过敞开的行李箱,忽然想起下午答应雨帆的事情。
“姐,”他走到卧室门口,指尖还捏着没放好的钥匙,“明天我跟朋友去趟泰山,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雨帆。”
白叮咛捏着衬衫领口的手顿了顿,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点阳光的碎屑。她直起身拍了拍膝盖,转身走向床尾,那个浅灰色的棉麻枕头被她抱在怀里,边角处磨出了圈淡淡的毛边——那是她攒钱的老地方。
拉链“刺啦”一声被拉开,她从里面抽出一沓用皮筋捆着的零钱,指尖沾着点枕套上的棉絮,一张一张数出一千块,又把剩下的仔细塞回去,拉链拉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从钱包里抽了两张五十的塞进那叠钱里。
“拿着。”她把钱递过来,掌心带着刚叠完衣服的暖意,“雨帆爸妈是做生意的,家境是好,但咱们不能占人家便宜。”她顿了顿,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到了山上想买点什么就买,别总想着省,饿了就吃热乎的,晚上住店挑个干净的,听见没?”
钱被塞进他手心时,还带着她体温的余温,几张十块的纸币边角有些发卷,像是被反复摸过许多次。
他捏着那叠钱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币边缘硌得掌心发疼。那几张卷边的十块钱像烙铁似的烫,他甚至能数清上面深浅不一的折痕——定是姐姐一张张攒起来的,说不定是从买菜的零钱里省的,是熬夜改方案的加班费里抠的。
“姐,我有钱。”他喉结滚了滚,声音闷得像堵着团棉花。口袋里其实揣着这个月兼职攒的两百块,原本觉得够了,此刻在这一千多块面前,却像颗不值一提的小石子。
白叮咛已经转身去扣行李箱锁,听见这话回头看他,眼里带着点嗔怪:“跟我还客气?你那点钱留着自己用。”
他没敢抬头。雨帆昨天还在电话里说,要订山顶的观景套房,说“也就几千块,都不够我喝下午茶的”。
他当时含糊应着,心里却在算,那套房钱够姐姐在苏州吃一个月的饭。此刻手里的钱像是面镜子,照得他无处遁形——雨帆随口一提的开销,是姐姐省了又省才攒下的心意,而他连拒绝的底气都没有。
“拿着吧。”白叮咛把钱往他口袋里塞,指尖碰到他僵硬的胳膊,“别想太多,玩得开心点就行。”
他“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快听不见,转身往客厅走时,后背像被什么东西坠着。窗外的光落在地板上,拉出道长长的影子,瘦得像根撑不起事的细竹竿。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叠钱,忽然觉得明天去泰山的路,怕是要比想象中难走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