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默以后,灯灭了,屋内一片黑暗。
天空泛着鱼肚白,天亮了。
暮容暄妍起了个大早,她转头向周围看了看,没看见小楼,也不知是跑哪去了。
她跃下床,洗漱过后,在紫檀木柜上的镜前坐下,顺手拿起一旁的丝带,双手伸在背后扎起头发。
虽说是个江湖人,但论梳妆打扮,可一点也不比那些官府小姐差。
她耳廓旁有些未扎起的碎发,长发在脑后扎成两个结,结中间分别系着两条丝带,还有些未扎起的头发和丝带则散在背后。风一拂,丝带飘在空中,如同柳絮。
若不是她一直是个大冰山,这副容颜必定会让很多公子回眸。
“哒哒哒”,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暮容暄妍猛地回过头,眉头轻压。
但来人不是谁,正是刘瑾虞。
她不禁心中一震。
“世子,奴婢认为,小姐就是慕家两姐妹中的次女”,楼秋辰站在沈瑞靖身旁,说道,音量不算太大。
“嗯,知道了”,他淡淡地说道,脸上甚是严肃,不怒自威,“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注意着她,别出岔子。”
“奴婢记住了”,楼秋辰颔首答道。
“你去忙吧。”
“是。”
沈瑞靖垂眸,手抵在额头上,思索着。
若她真是慕家次女,那此前的一切猜想便都是正确的;倘若不是,那这精心策划的棋局就废掉了。
如若这猜想正确, 自己就有了颗性价比超高的棋子……
“刘瑾虞小姐这么早可是有事?”暮容暄妍问道。
“正是”,刘瑾虞道。
刘瑾虞今日身着黛紫色缎面齐胸长袄,头上梳着垂鬓分肖髻,一双桃花眼温润如玉,手中还提着个木篮。
她在桌旁坐下,抬手招呼着暮容暄妍:“我带了糕点,尝尝看。”
暮容暄妍闻声坐下。
刘瑾虞拿起一块糕点,介绍道:“这款糕点制作较为独特,左右部分分别是榛子和绿豆酥,两者合二为一。”
暮容暄妍也拿起一块吃了起来,闻言无声地点了点头,腮帮子微鼓。可心里却还在思索。
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对了”,刘瑾虞突然话锋一转,脸上一暗,“话说,暄妍小姐真的了解沈家吗?”
终于说正事了?
暮容暄妍听闻,愣了一瞬,但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样看来,刘瑾虞小姐兴许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暗闻,是吗?”
“嗯。”刘瑾虞答。
“细想一下,两年前出逃的靖王与沈瑞靖有何相同点与不同点?”她问道。
正当沈瑞靖思索时,府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陈大官人。
沈瑞靖听到小厮的通报,心中就已知八九分来人的目的了。
“哎呀,好久不见,沈公子”,陈官人客套道。
“真是好久不见,有事到屋中坐下来叙吧”,沈瑞靖闻声,移步到门口,也客套道。
两人在屋内面对面坐下。
“陈官人怎么今日一大早就来拜访我这寒舍了?我今天事务繁忙,没能好好招待陈官人,惭愧惭愧”,沈瑞靖一边泡茶待客,一面说着话。
“不打紧,不打紧”,陈官人摆摆手,“我今日来拜访,是为了询问一件事。”
“何事?但说无妨。”沈瑞靖抿了口茶,道。
“您还记得之前您家老爷被刺一案吗?当时您说,要将嫌犯暂扣府上,先解决私人恩怨,如今我想问一下,问题都该解决了吧?”陈官人问。*
按当朝刑律来说,暮容暄妍是要被判绞刑的,但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到手,这颗棋子都还没捂热,怎能把人还给他?
况且,若是把人还给他,自己这盘棋的布局也就没什么意义了,走棋的过程也会困难重重。
但话又说回来,若不把人还过去,不正显得自己心里有鬼吗?
这个家伙,可真会挑时间,偏偏在自己最需要这颗棋子时要人。
沈瑞靖蹙起眉。
“不同点在于,靖王是皇太子,是储君,沈瑞靖是王府世子。一个为君,一个为臣。”暮容暄妍稍加思索后,答道。
“嗯,那相同点呢?”刘瑾虞又问。
“还请刘小姐指教了。”暮容暄妍道。
刘瑾虞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面色平静,“相同点在于,他们的名字完全一致。”
这句话如同惊雷般,使得人大吃一惊。
一般来说,名字相似也很正常。但名字完全一致,这就不免令人怀疑了。
“并且,在靖王出逃的数天后,沈家人就出现在了宁蒲郡。”
这不对,其中一定有猫腻。
“所以,我怀疑沈瑞靖就是在逃的靖王。”刘瑾虞说道。
“但是,这只是个猜测罢了,我还没有确切证据表明它是真的。但凭我的直觉,大概率应该不可能。”刘瑾虞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边补充道。
暮容暄妍看着她,心中一股疑虑缓缓升起,她一大早来自己这,就为了说自己对于靖王的猜测?
恐怕不止。
她应该还有别的事。
“另外,请问暄妍小姐,愿意与我合作吗?”刘瑾虞倏地转过身。
“要我和你合作?作甚?”暮容暄妍眉头轻蹙。
刘瑾虞轻笑了声,道:“沈瑞靖会无缘无故把你从牢里救出来?这必定是有缘由的。”
“况且,沈府水深,若没有目标一致的队友,分分钟就会被人算计,孤立无援。”
“另外,有个人找到我,说以后让我帮你带些话,我们若是合作,关系会愉快些。”
“我帮你传递消息,你帮我做事,我们各取所需,如何?”
暮容暄妍垂眸思索了许久,最终决定和刘瑾虞合作。
自己在沈府里声誉不怎么好,若是有刘瑾虞在背后撑腰,说不定哪天表现好就能出去了。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整天和沈瑞靖待在一起,他老是在她面前拿那一千两银子来威胁她,总爱摆架子。况且,比起信沈瑞靖,信刘瑾虞似乎更靠谱一点……
所以,在两番对比下,她选择了刘瑾虞。
但不可避免的是,尽管她与刘瑾虞达成了共识,但还是得防着她,正所谓“防患于未然”。
“好,我答应你。”在经过良久沉思后,暮容暄妍抬起眸子,回道。
“嗯,合作愉快。”刘瑾虞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她愣了一下,随后也伸出一只手握住,也道:“合作愉快。”
“我应该去干活了”,暮容暄妍放开手,抬脚向屋外走去,“日后有事再说吧。”
“嗯”,刘瑾虞道。
但远去的她丝毫没注意到,屋内的姑娘嘴角上扬,抬手用宽大的衣袖遮掩着嘴。
他稍加思索,丝毫不慌地回答:“陈大官人,此前的那位嫌犯,在来到府中不久后,便已暴病身亡。若是再要人,岂不是强求于我?”
好家伙,惊呆陈官人一万年。
陈官人双眼瞪的如同铜铃,嘴巴大的能吃掉一个人,身体前倾。可以看出,他惊讶极了。
“不,不会吧?暴病身亡?沈公子,我可不经吓,你可别和我开玩笑啊。”半晌,他才反应过来。
“我骗你做甚?”沈瑞靖面色平静,垂眸从容烹茶。
陈官人见他这副模样, 心里粗略估量了下,想着应该也是真的。他语气稍顿:“那行吧,既然如此,只需备个案即……”
可他话还没说完,一个身穿浅红袄裙的姑娘便进来了,二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一瞬间,三人间的气氛尴尬了起来。
而那姑娘是谁?
答曰:暮容暄妍。
沈瑞靖只感觉头顶上响了声晴天霹雳。
给他整无语了。
好不容易才将陈官人糊弄过去了,她却偏偏在这时过来了……
自己若是早知会这样,一定让楼秋辰去拦着她,不让她过来……
沈瑞靖侧过头,蓦然发现陈官人正看着暮容暄妍,满脸好奇。
若是被他认出眼前的姑娘就是他要的嫌犯,那他可就难堪了。
沈瑞靖连忙起身拉着陈官人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陈官人不必多心,她只是我的侍女,并无什么特殊。既然那嫌犯已经身亡,陈官人也可以回了。”
“哦,那行,我先告辞了”,不明事理的陈官人就这样被他糊弄过去了。
沈瑞靖心里舒了一口气,向来都是他掌握局势,如今却被一个小姑娘打乱了。他转头看向暮容暄妍,见她也在抱着手看着自己,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他大步流星地向她走去。
“不对啊,不是都说沈公子不近女色吗?那他哪来的侍女?”陈官人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自言自语道。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过头看向二人。
沈瑞靖挡在暮容暄妍面前,背对着陈官人,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也罢,指不定是他开窍了”,陈官人大手一摆,走了。
“暄妍小姐,麻烦你以后进来时能不能先敲门?”沈瑞靖面上严肃,“刚才差点就穿帮了。”
“呵,你直接让他把我斩了算了,也省些心”,暮容暄妍眉头上挑,唇角漫起笑意,“沈公子不会是在抢人吧?”
沈瑞靖再次无语。
面前这丫头居然学起自己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了。
学得还挺像……
向来都是自己拿捏别人,从没有像现在被怼的哑口无言。
暮容暄妍见他无言,心中思索着方才刘瑾虞的话。
也许……她是对的……
眼前这家伙只把自己当颗棋子罢了……
不能被他利用……
“也罢。”暮容暄妍学沈瑞靖把手一摊,还未等他说话,她便转身去打扫了。
整个沈府里,除了长姐和阿娘以外,还没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沈瑞靖眉心一跳。
这丫头颇有些意思。
沈瑞靖唇角勾起道诡异的笑。
“阿靖。”
沈瑞靖闻言,回眸一看,原是长姐。
“阿姐”,沈瑞靖立马就收了笑意,乖巧的像只猫,“有何要事?”
“中秋将临,得上街采购用具”,沈琀语气平淡,尽管她看不惯沈瑞靖这副样子。
“好”,沈瑞靖答。
沈琀刚走出屋外,却又停住,稍微回过头对还在打扫的暮容暄妍吩咐道:“你不用跟着去了。”
沈瑞靖瞥了她一眼,就和沈琀一同上街了。
暮容暄妍冷哼一声。
沈琀向来很厌恶她,皆因她杀掉了她爹,又因为她亲眼见到她“勾引”沈瑞靖。
中秋将至,街上的小贩都加紧上了中秋货物的铺子。
沈琀二人走在街上,两姐弟之间没有一句话,皆是在想自己心中的事情。
沈瑞靖不禁意间向别处瞥了一眼,恰好看到一对恋人,姑娘鼓着腮帮子,甚是可爱,公子脸上带着笑,伸手捏了捏姑娘的脸。
见到此景,沈瑞靖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次上街时,暮容暄妍鼓着腮帮子的脸,他居然觉得那甚是可爱。
“阿靖。”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这才反应过来,应了声:“嗯。”
“出神了?”身旁的沈琀问道。
“没有”,沈瑞靖摇摇头。
“又撒谎”,沈琀一语戳破他的谎言,“我看到了。”
“嗯”,沈瑞靖也不做过多的辩解,承认道。
沈琀轻摇了摇头,眼中尽是无奈:“我和阿娘早就撮和你和刘小姐了,你又不要,你见着别人又羡慕,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沈瑞靖听到沈琀的话,嘴角重重地向下撇了撇,但什么也没说。
看来沈琀是真以为他是羡慕那对恋人了。
不过,他厌恶女色倒是真的。
打小时候起,爹娘就偏爱长姐,对他很少过问。
这就导致他性格逐渐孤僻,再加上挨打的次数又多,更加让他家人不合,身边也没有什么人敢离他太近。
所以,他常常表现出强势,极端的一面,但那内心的孤独脆弱,又有几人能看出来?
没有知己可以倾诉,此后他更是将所有事深深掩埋在心底,自己高兴,自己伤心,自己窘迫。
想到这,一段陈旧的往事蓦地浮现了出来。
那年,沈瑞靖只有孩提般大。
“阿靖,这是熙楼妹妹”,魏夫人站在小女孩的身后,向沈瑞靖介绍道。
“靖哥哥好”,小女孩声音有点小。
女孩一袭对襟襦裙,眸中有着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沉稳,沈瑞靖瞄了她一眼,没什么兴趣,便径自走向外边。
“哎,你这孩子。”背后响起魏夫人的训斥。
“让他去吧”,一旁的宋虞浮道。
他站在院子看西洋景,心烦意乱;大人们在屋里讨论着自己的事情,津津乐道。
这时,他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他稍微侧头,只见一个脸圆嘟嘟的小女孩穿着朴素的淡紫色袄裙,眸子里尽是明亮的光。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了句。
“沈瑞靖。”他如实相告。
“这名字真好听”,女孩笑了起来,声音宛如清澈的泉水。
“走吧,一起去玩。”女孩拉起沈瑞靖的手就走。
沈瑞靖笑了笑,跟上了她的步子。
两人来到一条溪边的草地上,女孩弯下腰,拔了根嫩绿的毛毛草,在手中稍微一缠,就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兔子头。
“看”,女孩举起那棵草,递给沈瑞靖,“送给你。”
沈瑞靖眸子亮了亮,居然会有人待他如此真诚。
女孩又弯下腰,继续找着毛毛草。
此时,熙楼也不知是从何时绕到女孩后面的,她猛地一推,女孩重心不稳,掉到了溪里。
这一切沈瑞靖都看在眼里。
当他想去拉女孩上来时,女孩却已经从溪里自己爬上来了。
她浑身上下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沈瑞靖伸出手,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那一群大人全都赶过来了。
“皖儿,你怎么了?”宋虞浮满脸焦急。
“娘,我没事,就是无意间掉进溪里了”,女孩抬起眸子,解释道。
那副神情,乍一看都不觉得她在撒谎。
“哦,下次悠着点”,听到女孩的话,宋虞浮情绪顿时下降到冰点。
“你不知道是谁干的吗?”沈瑞靖用手肘戳了戳女孩,心里十分疑惑,“你为什么要包庇她?”
女孩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脑门上,听言,无所谓地笑了笑,神色平淡:“那是我阿姐,我还小,我要让着她。”
沈瑞靖霎时不言语了,但在他的内心,已经激起千万层波涛。
离别时,沈瑞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冲着女孩问道:“你叫什么?”
女孩一面往爹娘的方向跑,一面回眸一笑,答:“叫我皖儿就行啦。”
皖儿。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有话言“一颦一笑一牵挂”。他想,若是自己那时动作再迅速一些,又或是帮她说句话,也不至于会这样……
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她有所亏欠……
同是天涯沦落人。
可惜。
打那次后,皖儿与他就再也没见过。
这也成了他心底的一个结。
沈瑞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眼神对焦在面前的街道上。
下午,辰时。
沈琀二人从集市采购回来,沈琀去了主府,沈瑞靖回到了自己的居室。
他一踏进门,连半个人的影子都没见到,他转身向外走。
她人呢?
跑哪去了?
又去摸鱼了?
沈瑞靖没走多远,就在靠近红砖墙的一棵树上看见了暮容暄妍。
暮容暄妍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放在小腹上,一条腿半拱,一双杏眼闭着,嘴里叼着根毛毛草,背靠着树。
此时正是黄昏,橙红的夕阳映在她的侧脸,如同镀上了一层边,好看极了。
她这副模样,犹有江湖人的英姿飒爽。
*(PS:详细情形见第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