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贪婪地把亭台楼阁大口吞没,化成了一片片的瓦砾焦土。披坚执锐的士兵们都已经是胆气丧尽,成批成批的跪倒在征服者的刀锋下等待着命运的审判。红色的浪潮汹涌的逼向那最后的阻碍。
高耸矗立了数百年的宫墙沉默的承受着一轮又一轮的打击,即使遍体鳞伤也不会后退半步。铜铁混铸的大门被火烧的焦黑,成堆的死人和损毁的兵器无声的在诉说着战斗的残酷。阳泉军的传令兵背负着血红的令旗在纵马来回奔驰,把杀意传向四面八方目力所不能及之所在。因为那里有当今世上最为残暴强大的杀人机器。
沉云殿里,一众宗亲、勋贵、大臣和后宫妃子围着一个头戴天平冠,身披紫檀袍的中年男人哭诉吵闹。但任凭人们如何喧哗吵闹,中年男人都是毫无反应。若不是偶尔他的眼珠会动,整个人跟具死尸无异。
“都给我滚出去!”
突兀而来如波涛般的怒火,让所有人都退避三舍。但是这些人都是在朝堂宫廷里浸淫了无数个日夜的老油条,压根就不会把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他们仅仅只是因为她嫡公主的身份与驸马都尉陈希山背后的禁卫军,才会有所忌惮,若是换个人,早就被这些国之蛀虫给啃得尸骨无存了。
一身戎装的陈希山说道:“陛下,公主,臣希望你们还是赶紧走吧。现如今大势已去,趁着敌军还没有对王城完成包围,臣力保二位平安出城。”边说边向清阳公主递了个眼色。
清阳公主会意,劝说道:“父王…”
文华王缓缓的站直身子。清阳公主想上前来搀扶,文华王摆摆手拒绝了:“我不走了,你们走吧。”他的眼中含着泪水和火焰:“孤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了,多活一天少活一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俩还年轻,刚成亲没多久,往后的日子还长呢。走吧,走吧。找个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好好的在一起活着。”
清阳公主和陈希山一齐扑倒在地上叫道:“父王、陛下!”
“走吧,走吧!”文华王老泪纵横道:“欠的债,早晚都得还啊。咱们南相已经等了三百年,今儿个就让孤好好的渡过这最后的时光吧。”
二人还想再劝,猛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阵的巨响。不一会儿有人在殿外大叫道:“宫墙被突破了!全体,准备巷战。”
厮杀声、喧闹声愈发逼近,文华王怒喝道:“走,不许回头,这是王旨。尔等要抗旨吗?我南相立国八百载,没有弃国而去的君王。孤要在这里以死守护社稷江山,哪怕只剩寸地!希山,快带她走!”
“是!”陈希山大吼一声,挟着清阳公主便走。清阳公主拚命的挣扎哭叫,就是不肯离开父王半步。突然她软绵绵的倒在了陈希山的怀里,原来是文华王出手打晕了女儿。他把一件小包裹塞进了清阳公主的衣服里。陈希山抱着公主,出殿上马,带着几十个亲卫心腹向西绝尘而去。
一个时辰后,红色的浪涛淹没了一切。火焰和刀锋组成的罗网中一个老人哈哈大笑:“阳泉蛮子,你们永远都不会征服中原的!永远!”
“快点儿,快点儿。”
一辆马车从拥挤混乱的街道上艰难缓慢的行进着,车内的慕天吉焦急万分的催促着车夫。直到大半个时辰后,马车才从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挣脱出来,驶向慕家老宅。
老宅大门紧闭,慕天吉让人叫门。叫了半天,才有人开了侧门放他入府。慕天吉忍不住抱怨道:“怎么回事?叫了半天才开门,人都死绝了吗?”
出来迎接的管事赔笑道:“对不住了,三爷。人都已经到齐了,就等您了。”
慕天吉也懒得去计较,当下急匆匆奔正厅去了。偌大的正厅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许疑惑,但更多的是焦虑不安之色。慕天吉进了正厅,问道:“对不住,路上耽误了。大嫂突然召集全族,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容氏慌忙道:“孩子他三叔,大事不好了!”
听完容氐她那有些词不达意的表述,慕天吉才明白情势究竟有多糟糕。今天一大清早,西门的守门士卒刚刚依照惯例打开城门,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了一支千余人的红衣骑兵突然发动了袭击。幸好守门士卒应对还算是得力,拼尽全力打退了他们,没有让敌军夺走城门。
虽然击退了骤然来袭的敌人,守军也死伤了一百多个。留守的青川卫副将派人出城探查,结果就是在离城五里的三界山发现了来袭敌军的大本营。加之先前西城门的战斗不少人都亲眼目睹,各种各样的谣言蜚语很快就四处传播起来。
青川城位于济水与大山之间,水陆道路四通八达,自古就是南来北往的各路客商的必经之地。许多人都在这里开了店面方便做生意,所以也有很多的外地人在此地置产定居。谁也没想到,一向太平的青川城骤然间成了大军兵锋所向,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消息传开,全城顿时都乱作一团。平民百姓倒是好办,把那点家当打个包狱带上全家老小抬腿就走。那些家财万贯的人可就犯了难。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实在是舍不得就这么丢下,可如今事到临头,根本就来不及转移家中的那些值钱东西了。只好心疼得放弃其中的大多数,先保住小命再说。
慕家也面临着同样的麻烦。所以族人们都聚在一起商讨对策。慕天吉住的比较远,路上又耽搁了一下,所以才来得迟了一些。
和众人打招呼的时候,慕天吉看见老宅的下人们急慌慌的来回穿梭。容氐好容易才讲完了那堆词不达意的话之后,就赶着去外头查看,时不时的训斥催促。慕天吉眉头一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慕天河顺着慕天吉的目光看过去:“三哥你不知道吗?今儿个早晨东城门的守卒被杀了不少,那些攻打城门的家伙都已经到了离咱们青川城只有五里远的三界山了。听说这些人是从阳泉来的,放话说要来攻城,大伙都忙着逃命哪。我们几个就是想着赶紧来商量一下,拿个主意啊!”
“现在咱们慕氏一族,不是大哥留下的那个小庶女说的算吗。找她去呀。”慕天吉不以为然道:“咱们几个,说话又不顶用。”
慕天意插言道:“哎呦我的三哥呀,要是有人在,我们也不用那么着急了。听大嫂说,那个小妮子,前几天说要出去办事,就再也没见人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更何况还是个嫁出去的。该不会是上哪里去玩得乐不思蜀,见情形不好,就把咱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都给抛下不管了吧!这种人,凭什么做一族之主。”
慕天河赶忙提醒道:“六哥,慎言呐。”
“七弟,你有什么可惧怕的!”慕天意丝毫都没有把自己兄弟的好意当一回事,声音不自觉的还高出了几分:“六哥明白你的意思。那又怎么样,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再大,能大得过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啊。咱们这些长辈都还没咽气,轮不到她在咱们面前上蹿下跳逞威风。这叫沐猴而冠,牝鸡司晨。我不服!”
他这一番的吵闹,吸引了厅内不少人的注意。连外头的容氏都闻声而入:“孩子他六叔,又是谁惹您生气了?”
慕天河打圆场道:“大嫂,没事儿。我们兄弟几个有些分岐。是吧,三哥。”
慕天吉也道:“是啊。六弟,快坐下,喝口茶消消气。”边说边倒了杯茶递过去。
瞧他们哥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起了退堂鼓,慕天意顿时气冲斗牛,怒气冲冲道:“事到如今你们还在替她遮掩!好,你们不敢说,我就来当这个恶人罢了。姓容的,慕家的老少爷们儿们,青川城眼瞅着就要毁于一旦了。咱们的那个当家人,为了保住小命,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伙评评理,这样的人凭什么当家做主啊?而且她还是个嫁出去的姑娘了,早就进了人家的门,跟着外人的姓了。”
容氏脸色苍白。她嫁进慕家二十多年,什么人都敢动,惟独不敢与慕天意较劲。这家伙属于能用拳头讲清楚的道理,是绝对不会逞口舌之争的。往日她仗着娘家的势,倒也不曾惧怕过。现如今是虎落平阳,那里还敢硬碰硬。当下赔笑道:“孩子他六叔言重了,雪儿她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哗啦啦”一阵脆响。是慕天意猛地伸手掀翻了一张桌子,上头的茶具碎了一地:“她回不来了。在座的各位谁不知道今天早晨东城门那头的事儿。咱们这么多人,都是刚刚才收到的消息。现在全家人都到齐了,惟独少她一个。天知道她慕妃雪是不是提前知道了些什么东西,见势不妙就先跑了。她可是个公主啊,万一出了三长两短的,很多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她,将来多多少少能捞点好处。定是那苏千户!我先前听说,他昨天领了三千兵马出城奔西边去了。当年赵姨娘之死跟他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就是他跟那个小妮子通的气,想让她高抬贵手放过自己一马。”
容氏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众所周知,当年赵姨娘之事,与她脱不开干系。只是这几年她一直都想不通,究竟是谁火烧广宁候祖宅,把矛头引向赵姨娘母女。那时的容氏只是想出一口恶气,压根就没想要她们的命。都是那个苏千户自做主张,才惹出来此番大祸。
难怪那个丫头肯这么轻轻松松的放过我,原来早就留了后手。容氏心中暗自嘀咕道: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自己不动手,借刀杀人把得罪过她的人一次性全都清除干净,从此慕家的一切就都是她的了。想到这里,容氏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那果真如此的话,还请族老们和几位叔叔给拿个主意吧。现在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可是万万不能再迟疑了呀!”
阳泉军今早袭击城门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在场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他们急三火四的跑过来,就是想要慕氏一族的当家人拿个主意。岂料扑了一个空。眼瞧着事态紧急,便有人说道:“的确是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大家伙都得完。老大家的,你就替大伙谋个出路吧。”
慕天河也跟着说:“五叔公说的对。咱们慕家一向都是由大房掌管,大哥走了,妃雪也不在,大嫂你就决定吧。我没意见。”
见众人纷纷附和,连素来经常与大房对着干的六房诸人都退避三舍。容氏忙摆手道:“我一介女流,怎么好做大家的主啊。还是五叔公来吧。”
她这回倒不是在谦让,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所以这一回容氏她乖乖的退到一旁,把族中最年长,也是辈分最大的五叔公推到了前台做挡箭牌。
众人皆看向须发皆白的五叔公。老人隐藏在浓重白眉下的老眼微微的动了一下:“老夫年纪大了,着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还是让年轻人来吧。但是我有句话说在前面,行大事者一要有公心,不可以私利为先;二要统权,任何人都不能违逆首领之意。否则群龙无首,又如何解决眼前的危机。”
五叔公德高望重,处事公正无私,向来极受族人敬重。他年轻时亦是沙场骁将,不苟言笑中自然而然的带着一股用人命铸就的慑人气势。他一张口,无人敢顶风而上:“都依五叔公的。”
容氏长出了一口气。她一个内宅妇人只会耍弄些小手段,终究还是办不了大事。既然有人愿意背锅,那自然是不会有意见的:“五叔公说的对。那么就快些推举一个主事人吧。”
“那就拿出来吧。”
“什么?”老人一伸手,容氏先是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的问道:“五叔公,您什么意思呀?”
“把掌家大印交出来。”
容氏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这掌家大印,根本就不在我这里呀!”说到这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定在她那里。老爷临走的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陪在老爷的身边。”事到临头,先保住自己再说。
其实不仅仅是容氏,慕家的上上下下都没有人见过那掌家大印到底长什么样子。只是每一代掌家人在弥留之际,才会把关系着整个家族的秘密交待给其所选择接班人。而且从来都是一对一的,事后也不会对任何人说明。所以容氏这话倒也不算是虚言应付。
但是她实诚,架不住有胡搅蛮缠的:“这么说大嫂也不知道这掌家大印在哪里,那么大房究竟有没有权力掌管慕氏家族,可就要两说了。”
打从这帮人一进门,容氏就隐隐约约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适才慕天意的一番话,已经是图穷匕见,彻底的撕破脸皮否定了大房的掌家权。慕妃雪那个死丫头,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不在家,把这么个烂摊子丢下不管。莫非真的慕老六所言,那个丫头已经弃大家不顾,自己逃命去了吗!
一群人又争执起来,正堂里闹哄哄的乱作一团。老人颤颤巍巍的拄着柺杖,转身便进了后堂。
他挥挥手,身边搀扶的两个丫鬟便悄无声息的退开了。五叔公犹如换了一个人,挺直背脊,朝着正堂的方向啐了一口,斥道:“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随即穿过走廊,左转右转了好一阵子,才进了后宅一处僻静的小院子。
这小院子已经多年无人居住,但里头一尘不染,依旧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五叔公径直走到雕梁画栋的绣楼前,抬手敲了两下门,隔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门里头一声铜铃响,窗边闪现出来一个剪影:“怎么,前头闹起来了。”
五叔公平静如常:“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那么,该正主出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