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暖暖是在搬回老巷的第三个月,第一次听见风说话的。
那天是周六下午,秋老虎还没完全退去,巷子里的空气闷得像盖了层湿棉絮。她抱着刚从快递站取回来的习题册,绕开巷口卖西瓜的三轮车,熟门熟路地往巷深处走——老巷叫“槐树巷”,名字是因巷口那棵老槐树来的,树干粗得要三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抱住,枝桠张得老开,把大半个巷口都罩在树荫里。林晚的家在巷子最里头,每次放学或取快递,都得从槐树下过。
往常她都是脚步匆匆,这天却被槐树下的阴凉勾住了脚——习题册上的油墨味混着闷热的空气,熏得她太阳穴突突跳,不如在树下歇会儿再走。她找了个靠着树干的石凳坐下,把习题册放在腿上,伸手摸了摸老槐树的树皮——粗糙得很,纹路深一道浅一道,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树身上还留着几个模糊的刻痕,有歪歪扭扭的“到此一游”,还有个小小的爱心,里面刻着两个看不清的名字,应该是很久以前的孩子留下的。
周暖暖盯着那个爱心刻痕看了会儿,忽然觉得耳尖有点痒——不是蚊子叮的,是一股轻轻的气流,贴着她的耳朵绕了圈,像有人凑在耳边叹气似的,轻轻“呼”了一声。那声音很轻,轻得像槐树叶落在地上的声响,却又清晰得很,直直钻进她耳朵里:“难也别急呀……”
周暖暖猛地抬头,心脏“咚咚”跳了两下。
巷子里静悄悄的,卖西瓜的大爷在三轮车旁打盹,头一点一点的,手里的蒲扇掉在地上都没醒;斜对面的裁缝铺关着门,门帘耷拉着,没半点动静;只有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一片半黄的叶子慢悠悠飘下来,刚好落在她的习题册上。
“谁?”周暖暖小声问了句,声音有点发紧。
没人回答。风也停了,刚才那股贴在耳边的气流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槐树叶还在沙沙响,像是在笑她大惊小怪。林晚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腿上的习题册——最后一道数学题确实难,她刚才盯着题目的时候,确实在心里嘀咕了句“这题怎么这么难”。
是幻听吧?她想。可能是天太热,闷得脑子糊涂了,才把风吹树叶的声音听成了人说话。她捡起习题册上的槐叶,随手夹进习题册里当书签,抱着书站起来,快步往家里走——走了两步还回头看了眼老槐树,树干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异常。
可从那天起,“幻听”就没断过。
有时是周日上午,她蹲在槐树下捡槐果——老槐树秋天会结小小的槐果,圆滚滚的,青绿色,掉在地上没人捡,踩碎了会有股淡淡的涩味。她正把捡来的槐果放进兜里,想回去串成手链玩,就有股风卷着颗最大的槐果,轻轻撞在她手背上,声音哑乎乎的:“这个甜。”
周暖暖的手顿了顿,这次没立刻抬头,而是悄悄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四周——巷子里还是没人,只有一只橘猫从墙头上跳下来,慢悠悠地蹭过她的脚边,“喵”了一声。她捏起那颗被风吹过来的槐果,放在鼻尖闻了闻——确实比别的槐果多了点淡淡的甜香,不涩。她把槐果放进兜里,对着空气小声问:“是你在说话吗?”
风没回应,只是吹起她落在肩上的头发,又轻轻放下,像是在摸她的头。
还有次周一下午,她放学回来,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路过槐树下时忍不住抱怨:“妈妈今天又让我练钢琴,练不好还得挨说,好烦啊。”话音刚落,就有股风贴着她的书包带吹了吹,把勒得她肩膀疼的书包带往旁边挪了挪,声音轻轻的:“烦就歇会儿呀……”
这次周暖暖没再觉得是幻听——那声音太清楚了,带着点软乎乎的调子,不像大人,也不像小孩,更不像风吹树叶的响,就像……就像一股有心思的风,在跟她说话。她站在槐树下,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对着老槐树的方向问:“你到底是谁呀?为什么总跟我说话?”
风还是没直接回答,只是绕着老槐树的树干转了圈,吹得槐树叶落下好几片,刚好落在她的脚边——像是在说“你看,是我呀”。
周暖暖开始慢慢习惯这股会说话的风。她不再害怕,也不再追问,只是每次路过槐树下,都会停下来歇会儿,有时跟风说说话,比如“今天老师夸我作文写得好”,有时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风卷着槐叶在她脚边打转。风也不总说话,大多时候只是陪着她,她说话时就听着,她不说话时就吹吹树叶、吹吹槐果,像个安静的朋友。
真正让她确定“风是真的在帮人做事”,是上个月的一个雨天。
那天雨下得不大,却黏糊糊的,淅淅沥沥下了一上午。林晚打着伞去巷口的小卖部买酱油,刚走到槐树下,就看见巷中间的石凳上坐着个人——是住在巷尾的王阿婆。王阿婆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记性不太好,平时总坐在家门口的小马扎上晒太阳,偶尔会拄着拐杖出来散步。
此刻王阿婆正撑着把旧雨伞,坐在石凳上,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念念有词:“我要去给小孙子买面包,怎么就找不着巷口了……刚才还在这儿的呀……”她手里攥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零钱,手指因为用力而有点发白。雨丝落在她的头发上,打湿了一小片,她却没察觉,只是盯着眼前的岔路发呆——老巷中间有个岔口,一条通巷口,一条通巷尾,王阿婆显然是走岔了,把回巷尾的路当成了去巷口的路。
周暖暖刚要走过去,告诉王阿婆巷口在另一边,就感觉身边的风动了——不是平时那种轻轻的风,是股带着点急意的风,先绕着王阿婆的伞柄转了转,把伞上积着的雨水吹掉,又飘到周暖暖面前,声音比平时清楚些:“她不是找不着巷口,是怕走快了摔着……你帮她指个路呗?”
周暖暖愣了愣——她没想到风会让她帮忙。她看了眼王阿婆,老人还在盯着岔路发呆,嘴角往下撇着,像是快要哭了。周暖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王阿婆的胳膊:“阿婆,您是不是要去巷口买面包呀?巷口在这边,不是那边。”
王阿婆转过头,看到周暖暖,眼睛亮了点,又有点不好意思:“哎呀,暖暖啊,你看我这记性,走着走着就忘了……”她拄着拐杖想站起来,却因为坐得久了,腿有点麻,刚起身就晃了晃。林晚赶紧扶住她:“阿婆您慢点,我扶您走。”
风跟在她们身后,走得很慢。路过积水坑时,风就飘在前面,用气流把水坑里的水往旁边推,让她们能踩在干一点的地面上;走到岔路口,风就对着通巷口的方向吹了吹,像是在说“往这儿走”;快到巷口的小卖部时,风还提前飘过去,对着小卖部的门帘吹了吹——里面的老板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看,看到王阿婆,笑着说:“王阿婆,来买面包啊?刚烤好的,还热乎着呢。”
王阿婆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面包,笑得合不拢嘴,把面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怕被雨淋湿:“谢谢老板,谢谢暖暖啊,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在那儿坐多久呢。”周暖暖笑着说:“没事阿婆,下次您出来要是记不清路,就坐在槐树下等,我放学回来帮您找路。”
送王阿婆到巷尾的家门口,看着她进了屋,林晚才转身往回走。雨已经停了,天上露出点淡淡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槐树叶上,亮闪闪的。她走到老槐树下,刚要坐下,就感觉一股风贴着她的胳膊蹭了蹭——是刚才陪她送王阿婆的风。
周暖暖蹲下来,对着风的方向笑了笑:“刚才谢谢你提醒我,不然我都没注意到王阿婆走岔路了。”风没说话,只是卷着片刚被雨水打湿的槐叶,轻轻放在她的手心里——槐叶是青绿色的,上面还沾着点水珠,凉丝丝的。
周暖暖捏着槐叶,心里忽然觉得热热的。她知道,这股风不是在跟她开玩笑,也不是她的幻听,它是真的“活”着的,有自己的心思,还在悄悄帮着巷里那些需要帮忙的人。她摸了摸老槐树的树干,对着风小声说:“以后你要是再想帮人,喊我一声,我跟你一起。”
风像是听懂了,绕着她转了圈,吹得槐树叶沙沙响,像是在点头。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暖暖的。周暖暖坐在石凳上,捏着手里的湿槐叶,看风卷着槐果在她脚边打转,心里忽然觉得,住在有这样一股风的老巷里,好像也挺不错的。
从这天起,周暖暖不再只是“听”风说话,她开始“跟”着风——风会提醒她路上有积水,会帮她把吹掉的作业本捡回来,会在她蹲在槐树下写作业时,吹走落在本子上的槐叶。而周暖暖,也会跟着风的指引,帮巷里的老人提提菜篮子,帮迷路的小朋友找妈妈。她还是没完全懂风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但她愿意跟着风走——就像风愿意陪着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