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城郊的一处偏僻茶楼里,有几个修士打扮的男子坐在大堂上歇脚。为首者是个蓄着山羊胡须的老头,正端了碗糙茶悠哉地喝着。
“这一整天的都在跑腿,我都快无聊死了。唉,师父,您老人家行行好,给我们讲个故事呗?”其中一个半大的少年,晃着那老头的胳膊苦苦央求道。
“是啊是啊,师叔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好吧,那就给你们讲一件从前发生的大事。”老头无奈地笑了笑,使劲揉了把少年的头。
此时一名白衣男子刚好走过,不动声色地坐在了他们后面。
“这故事啊,得从十五年前说起,那时白帝灵氏家主的独子,也就是现在白帝城的这位大家主灵行,还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有天夜里,忽然就背着他爹离开了旧日桃源,好像是打算一个人闯荡江湖,结果呢,还未入江湖,便在姑苏城外遇到了被追杀的白向晚。”
“白向晚是谁啊?”
“也难怪你们这些小辈不知道,二十年前,蓉城还是白氏做主,那时候的白氏家主,便是这个白向晚。一个女人,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家主的位置,可谓风光无限。只可惜位置还没坐稳,就遭了灭门之祸。”讲到此处,那老头的眼睛瞪得分明,倒给人一种诡异又神秘的感觉。“就在她即位的那天,白氏满门一夜之间都被屠尽了,就剩她这么一个仓皇而逃。”
年轻人们似乎觉得太过离奇,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老头,异口同声道:“什么人有这么大本事?一夜之间能杀光一个仙门世家?”
“据说是一群魔修,不过,他们倒不是为了杀人取乐,而是为了抢白家的一件世代相传的宝物。传说那宝物孕有无上功法,可逆转天地生死,一旦得此宝物,便可问道长生!……咳咳……”老头似乎有些激动,把自己给呛到了。
“那他们抢到了吗?”
“自然是没有,据说白向晚情急之下自己吞了宝物,靠着宝物的力量一路厮杀逃走了。后来,就在姑苏城遇到了那灵氏的公子。据说是两人一见倾心,不久就拜了天地,还生了一个儿子。但是魔修怎么肯罢休,四处追杀他们,夫妻二人只能东躲西藏。后来又过了五年,白向晚又生了一个女儿。果然世事难料,还没等到女儿满月,就被魔修们寻到了下落,直接杀上门来了。”老头叹息道。
“奇怪了,那灵行可是白帝灵氏的独子,凤凰之后啊,还杀不了区区几个魔修?”少年疑惑道。
“你这个榆木脑袋!你当魔修是白痴吗?他们自然是伺机而动,专挑灵行不在的时候去了。白向晚自知在劫难逃,为了保护孩子,以一己之力把所有的魔修都引开了。”
“这么厉害!那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死了,不过那次魔修们好像被杀的很惨,竟然都不敢再去寻那宝物了。而今多年过去,那宝物也早已不知所踪。”老头的眼皮缓缓耷拉下来,叹了口气道。
“那两个孩子呢?怎么样了?”
“都活下来了。那灵行回来以后,家中只有不停哭喊的儿女,妻子却不见了,发了疯似的到处寻她,最后在后山找到了白向晚的尸首。据说是想要给她报仇的,但是自己还有一双儿女无人看护,最后只能草草掩埋了自己妻子的尸首,带着孩子回了白帝城……”
……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白帝城,一位身着月白华服的男子正端坐在明凰殿上批着卷宗。一张极其俊朗的脸上分明生了双含情如水的桃花眼,却依旧是无法掩盖他周身的肃杀之气,此人正是灵氏第四十八代家主——灵行。这时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信步走入殿中,面容虽与灵行有七八分相似,却少了几分干练风霜,多了几分温文尔雅。他笑吟吟地问道:“父亲可否与我对弈一局?”
半个时辰过后,棋盘之上,白子渐成包围之势,少年从容执子,淡定自若地道:“胜负将定,父亲可别忘了你我方才的约定。”
“自然不会忘。阿止,这是你自创的阵法吗?”灵行的语气十分温和,却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微笑。
“此阵名曰蜉蝣,是我近日新想出来的。”灵止答道。
“不错,浩浩荡荡如洪水奔涌,只是不知这浩荡的蜉蝣是否能挡住我这把燎原星火?”灵行说罢,执子敲落,斗转星移间,原本困于囚锁的黑子已然破笼而出,互成犄角之势,遮住了“蜉蝣阵”的阵眼。
灵止惭愧地叹道道:“父亲棋高一着,我认输了。只是散散既然托我前来求情,心里面应当是不愿离去的,父亲何不再让她多留几年?”
灵行并未立刻回复儿子,却是平淡地问道:“阿止,我曾经问你是否要走修行之路,你当时是如何选择的?”
灵止沉思片刻,答道:“此道需遭受千锤百炼,以天下为己任,可我只愿闲散一生,不愿受这灵脉暴戾之苦。”
“那你妹妹又是如何选择的?”灵行接着问道。
“妹妹自幼心志坚定澄澈,灵脉中还有母亲留下的传承,自然会选择修行之路。”灵止微笑着道。
“所以,她自然是要为了这份传承穷极一生。但明凰功法极炽极阳,而今她已然步入第三重境界,若是再继续修行,只怕是操之过急,不利于凝聚心神。这次将她送去你楚叔那儿练习剑法,待她以剑锻体后,我再将更高一层的功法传授与她。”灵行注视着儿子,神色却隐隐有几分异样。
“父亲用心良苦,是我愚钝了。”灵止并未留心父亲的神情,随即释然一笑,起身准备离开,“那我再去劝劝妹妹,她向来明事理,一定会明白父亲的用心。”
“你去吧。”灵行见儿子走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子栖山是白帝城中最高峻的神山。当下正值四月早天,是子栖山最为春意盎然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梧桐参天而立,过眼处葱蔚洇润,如画烟开,显得宁静而又神圣。此刻子栖山顶,那棵生得最为高挺的梧桐无风自动,枝叶簌簌作响,看上去十分奇怪。
“彤鹤,你觉得哥哥能说服爹爹让我别走吗?”枝繁叶茂深处,十岁的灵影坐在梧桐树梢上,小手轻轻抚弄着彤鹤的脖颈,兀自叹气道。这只彤鹤通体赤色如火,颇有灵性,此时听懂了灵影的话,低沉而急促地鸣叫起来,似乎十分不想灵影离开。
“嘘,别叫。”灵影自幼耳力极佳,此刻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声传来,便知是自己哥哥来了,轻功信步间便寻到了灵止跟前。
“哥哥,爹爹怎么说?”灵影急切又期待地问道,一双含情眼尽态极妍,在稍显稚气的面容上显得格外楚楚动人。灵止满怀歉意地望着妹妹,轻轻摇了摇头。
“散散,父亲如此安排也是为你着想,其实他舍不得你离家的。”灵止安慰道。
灵影心中极其难过,却知道木已成舟,并未再多问什么。“我明白爹爹的苦心。哥哥,你明日别来送我了,我一见到你,就不愿意离开了。”灵影从小便亲近哥哥,此刻眼中噙满泪水,却始终坚持着未流下一滴。
这位白帝城的灵大小姐,大名灵影,小字散散。生得一副天人之姿,便是用倾国倾城来比拟也不为过。发如飞瀑,脂凝似玉,一双桃花含情眼,两蹙巍峨残月眉,眉间还缀有一枚鲜红的凤凰纹印,旁人见了都当成是琼浆玉露里温养出来的金枝玉叶。可谁成想恰恰相反,灵影自幼没了母亲,是父兄一点一滴地学着照顾她,才将她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拉扯长大,什么修行习武,琴棋书画,礼乐经义皆由灵大家主亲自教导,对女儿要求十分严格,若换做是别家小姐,定然是早就消受不起了。但灵影自幼懂事沉稳,不仅心智坚定,还天赋异禀,修行十分刻苦,才十岁的年纪就已经达到了普通人修行二十年都未见得能达到的高度,在同辈中自然出类拔萃。这样的一个小姑娘,父兄自然是喜欢都来不及,若非不得已,哪里会舍得让她寄人篱下?
翌日清晨,灵行牵着女儿的手,在浩渺的无极江边眺望着远方。白帝城四面环绕着无极江,江外更有巫山高耸入云,自成一道天堑无涯,使白帝灵氏千年来一直与外界隔绝,独享一方净土。
在江边矗立良久后,灵行郑重地对女儿说道:“此去修剑归期无定,你须得有山止川行之志,才可拨云见日,勘破天机。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待你参透其中奥义,便是涅槃重生之日。我会永远在无极江岸等你归来。”
“女儿定当全力以赴。”灵影一时无法明白父亲的教诲,却觉得千头万绪,未远处即是江湖。
一时三刻后,山水相接之处,突然现出一艘大船,船体周身雕刻有白鹤图腾,显得古朴庄重。
“你楚叔来接你了。”灵行道。
此刻灵影目不转睛地看着鹤纹船渐渐驶来,心中正细细揣摩着灵行方才的话,暗道:这徐州楚氏的功法,究竟有何玄妙之处?
楚沧河上岸后,还没来得及同灵止寒暄,便被小灵影的容貌所震惊,良久以后才回过神来,谁成想这样一位看似端庄气派的楚氏家主,一开口便不正经起来:“灵兄,你生得这样一个美人胚子,竟然不指给我家做娃娃亲?”
“若是有人敢打我女儿的主意,”灵行微笑着拍了拍楚沧河的肩膀,阴沉沉地道:“我定让他有来无回。”
楚沧河后背顿时隐隐发凉,觉得自己性命岌岌可危,只能尬笑着说道:“灵兄别当真嘛。”说罢又打量起灵影来:“亦散,以后我就是你师父啦,跟着我混,保你今后吃香的喝辣的。”
灵影一时无语,腹诽道:这哪里像什么家主,简直就是个人模狗样的江湖混混。
灵行猜透了女儿的心思,轻轻捏了下灵影的脸,笑道:“他虽然看上去很不着调,但一身的本事却是真的。”
楚沧河听了这话,顿时不乐意了:“灵兄,我大老远跑来接你女儿,你怎能说我不着调呢!”
灵行笑道:“我既然愿意把她交给你教导,自然是觉得你可靠。”
楚大家主听了这话,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见灵行话锋一转,一字一句道:“不过,你可别把散散给带坏了。”
楚沧河追悔莫及,自己当初就不该那么轻易答应灵止,跑来当这个便宜师父!
正当楚沧河准备一走了之,小灵影却甜丝丝地叫了一声:“师父”,声音软糯轻灵,叫得楚沧河是怎么也迈不动腿了,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竟叫一个小姑娘给牵制住了,这回……只能认栽了。他定定地转过身,毫无原则地问道:“灵兄,我把家族绝学都教给她,以后能当她干爹吗?”
灵行强忍住心中的滔天洪水:“……等你教完再说。”
“好嘞!乖徒儿,咱们出发吧。”楚沧河摸着小灵影的头顶,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添一个美人女儿,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良久,灵影终于缓缓松开了牵着父亲的手,故作坚强地说道:“爹爹,散散走了。”
灵行随即收回眼中的不舍,从锦盒中拿出了一只光华流转的灵镯,轻柔地为灵影戴上,平静地说道:“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