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见

六月中旬，缠绵湿润，梅雨时节。

徐州一连下了几日的潮雨，此刻才刚刚放晴。雨珠自紫藤叶片滚落，滴滴渗入泥土之中。放鹤亭内，一个身姿单薄的少女倚在雕花栏杆上，怀中抱了把一掌多宽的木剑，正静静望着远处的无名山沉思默想。

少女正当豆蔻年华，长若流水的黑发高高束起，明明未施粉黛，却美得叫人不可逼视。一袭月白色的衣裙绣满了暗纹，在淡然的日光中才显露出几分光华流转的玄机来，而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桃花眼中此刻却盛满了思绪，这少女正是灵影。

岁月如驹，这已然是灵影来到徐州的第三个年头了。除去每日六个时辰雷打不动的修炼外，眺望无名山就成了她必做的事。倒不是灵影性子天生喜静，只因临走前父亲留下的那番话太过艰深晦涩，灵影日日揣摩，也始终没能弄明白其中的深意。

“小师妹！”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灵影收回飘散千里之外的思绪，循声回首，对着来人微微一笑，应道：“小师兄。”灵影口中的这位“小师兄”，便是楚沧河的嫡子——楚凌，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瘦高，生得很是俊朗。

“今日时集街有集会，我爹说你整日闷在府中太过无趣，让我和大师兄带你出门走走。”楚凌脸上带着笑，就像清泉的波纹一般，从嘴角的梨涡中漾及满脸，看上去十分干净明朗。

灵影欣欣然起身，走出了放鹤亭，对楚凌打趣道：“好呀，那小师兄可得把钱带够了。”

酉时 ，正是时集街最为繁华热闹的时候。整条大街上人流涌动，沿街的摊位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商品，小贩们吆喝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有讨价还价的、争吵谈笑的、招揽生意的……总之到处都是人。在一片摩肩接踵的混乱里，楚凌正艰难地拨开人群，给自家小师妹开道。

就在此时，悠扬的马车声如同雨落白玉，灵影循声朝后望去，只见这马车缟身如雪，端庄别致，还通身刻有斗转参斜，正拨开人群，朝这边娓娓而来。

“这是何人？”灵影心道。

不多时，马车驶停，车帘被一只如同寒玉般白皙，却又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一位十七八岁的世家公子缓缓走下车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清冷俊秀的相貌，目光却似流水般从容。他身着一袭干练的白衣，腰间佩剑的光华徐徐流转，看上去矜贵却又疏离。灵影看着此人，突然间就明白了前些日子读到的一句诗：“一眼万年千树雪。”

“师妹，师妹！”，灵影在楚凌的声音中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盯着别人的脸看，不免觉得有些失礼。不知何时，这位世家公子已经行至灵影跟前，却不知比她高挑出多少，他淡淡地开口道：“跟我上车。”灵影此时才发现，楚凌早已经板正地坐进了马车里，正朝她疯狂使眼色，便即刻转身敛了眸子，提着裙角上了马车。

马蹄声声，一路向南，穿过青衣巷，径直来到一家酒楼外。这酒楼名曰“湖光楼”，傍着云龙湖而建，登楼远眺，目之所及皆是湖光山色，烟波浩缈，一向是徐州城公子小姐们饮酒取乐的所在。一路上，马车内无一人言语，死寂得可怖。楚凌带着灵影下车后，一反常态，非常严肃端正地道了声“多谢”，就拉着灵影仓皇逃进了湖光楼。

湖光楼的最顶层，一名男子正静坐在满桌子诱人的佳肴面前，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一枚青玉戒指。他五官雅致出尘，生得沈腰潘鬓，唇红齿白，偶有女子从他身边经过，也得生出股自惭形秽之感。此时灵影稀里糊涂地被楚凌拖到楼顶，见着此人，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师兄……我们……来晚了……”。原来，他便是徐州楚氏的首席大弟子——沈离沈涧知。

沈离的父亲沈既白原是汴城沈氏的家主，与楚沧河是知己之交，情谊深重。但早在沈离五岁的时候，因为一次意外，沈既白夫妇就双双身殒了，唯留下这么个遗孤。楚沧河得知知己遇难，自然是悲痛不已，连夜赶去汴城带回了沈离，将其视为己出。

“无妨。阿影阿凌，快过来吃饭吧。” 沈离笑着起身，将跑得气喘吁吁的两人带到了座位上，还一人给倒了杯桂花酿。桂花酿香甜清凉，丝丝沁人心脾，楚凌连忙将其一饮而尽，满足地道：“唉，可算缓过劲儿来了。”

“出什么事了？怎么跑得这么急？”沈离询问道。

“大师兄快别提了！今儿个真是不宜出门，小师妹长得太扎眼了，路上一堆人直盯着看，路都没办法走。后来……还遇着煞神了。”楚凌抱怨道。

“那下次再带小师妹出门，只能挑人少的时候了。”沈离带着几分柔和的微笑打趣道。

灵影方才实在是累得紧，只能一边喝着蜜水，一边听师兄们讲话。此刻刚刚缓过劲来，疑惑道：“方才那么多人……谁是煞神呢？”

“还能有谁？就刚刚好心送咱们过来的那位，世家子弟楷模，公子榜排行第一的建安顾氏二公子。此人名叫顾洵，整天端着一副孤高的架子不说，修为还特别高强。而且啊，你别看他人长得那么俊俏，却从不与女修往来。久而久之，世家公子们就给他封了个煞神的名号。”楚凌觉着有些饿了，伸手掰了只鸡腿边吃边说着，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灵影听罢此言，只是淡淡一笑。不知为何，她心里总觉得那顾洵公子有些与众不同。但她仍有些不解：“建安与徐州相距数千里，他是为何而来？”

楚凌这才想起一桩事：“……忘记告诉师妹了，那顾二公子是特地来送帖子的，说是今年的讲学大会要提早召开，就定在七月。”说罢又细细回忆了下，“他来的时候你应当还在放鹤亭修炼，所以才有没见着面，方才应该是临走时顺路捎了咱们一程。”

“原来是建安顾氏……”灵影自顾自喃喃道，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白衣公子的身影，不自知地，她竟是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眼里却藏着说不出的媚：“建安城，应当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沈离见着小师妹这副模样，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只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很快就会有机会再见的。”

酒足饭饱后，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些。师兄妹三人难得有机会溜出来闲逛，自然是得挨到宵禁才肯回去的。

虽说楚沧河平日里总是一副不着边际的棒槌模样，但在传功修道这件事儿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活牲口！灵影刚刚到楚家那会儿，每日卯时便被拉起来修炼，却也不做别的，只叫她专心为师母刻一面芙蓉镜，等到什么时候镜子成了，才能开始修习剑法。灵影本以为此事不过朝夕之间，怎料执手一刻，便用了足足一年光景，那段时间，灵影甚至觉得自己愚笨不堪。后来经大师兄他们讲解，灵影才知晓这镜子并非俗物，而是为了磨炼门下弟子耐性专门制作的，没有个一年半载，是不可能刻完的。再之后灵影练剑，也得是每日从起手式开始练习千遍，才能完成师父留下的功课，不可谓不艰难。

这会儿街市间微风徐徐，师兄妹三人从青衣巷一路穿出，在时集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此刻街道灯火通明，沿街的木槿树芳菲流转，更添一番韵味，叫人觉出些许意兴阑珊。

“师妹，我们带你去买点漂亮的衣裳首饰吧，娘平日里总说你不爱打扮，今日你正好得空，索性多买几身。”楚凌在前面轻快地走着，时不时回头冲他们笑。

“不必如此麻烦，我平日里练剑，穿修士服即可。”灵影推辞道。

沈离轻轻捏了下灵影的脸颊，觉得自己的师妹虽然生得金枝玉叶，却是个男孩性子，无奈地笑道：“女孩子家家的，总得买些好看的裙子。”

灵影：“……”

楚凌也连忙道：“大师兄说得对，这么好看的小师妹，只要稍作打扮，那些个闺阁小姐就都被比下去了。”

终究还是由着二位师兄连哄带骗，灵影进了一家修葺得颇为华丽的衣裳铺子。在老板娘“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冰肌玉骨”等一通天花乱坠的疯狂吹捧之下，灵影竟然慌乱得不知所措，最后直接往老板娘手里砸了颗两寸大小的夜明珠，沉着脸道：“你说的那些，我都要了。”

“……什么？！师妹你都要了？”两位师兄着实被师妹的财大气粗给吓了一跳。

灵影无奈地摆摆手：“这位夫人太过热情，我若不买，恐会辜负她的美意。”

沈离楚凌：“……”合着是师妹从没买过东西，不知如何应对商人的手段！

过了良久，时集街已经到了罢市的时候，而沈离楚凌手中拎满了大包小包的衣裳首饰，正一步一沉地跟在小师妹身后。

灵影回头微笑：“两位师兄真的不用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沈离楚凌异口同声。

“那咱们就快些回去吧。有几件衣裳我还太不会穿，得去请教下师娘。”灵影第一次体会到了逛街的感觉，总算觉得父亲塞的那一大箱子夜明珠有了用处。

两位师兄无奈地摇了摇头，决定以后都不随便带这“小财主”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