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昆山

1645年7月，昆山。

顾家小妹和邻家一大群姐妹被丢在马车上，挤成一团，颠颠簸簸。

轰隆隆的鸣响伴随着战马嘶叫。马车两侧冲过一大群骑马的夷兵。他们大声笑着，纷纷将手挥起。一些圆圆的东西飞入车内。其中一个正好掉在顾家小妹腹上，竟是一颗人头，面色死灰死灰。姐妹们尖声惊叫起来。顾家小妹慌忙遮住眼睛。她已经认出这是顾炎武家弟弟的头。不久前，为了躲避贼军，顾家小妹随家族迁回昆山老家，与顾炎武家有些交往。

夷兵勒住战马跳了下来，大喊着让马车停了。他们围在马车两侧，脱去甲衣摘了头胄，露出青光光的头皮；再卸去腰间的弓囊箭囊，挽起长袍下摆，紧紧系在腰带上，露出套着长筒皮靴的双腿。夷兵们停了一会，带头的喊了一句不知什么话，就一起冲上马车，一人一个，将姐妹们拖下来。拉拽间，人头纷纷滚落下来，在地上翻动着。

顾家小妹在马车最里侧，吓得直往角落里缩。很快，只剩她一个了。一个夷兵爬到眼前，湊过灰扑扑的窄脸，呆滞的眼光直勾勾的，张开嘴大声喘息着，溢出令人恶心的口臭气。小妹忙用手去掩鼻子，夷兵的大手已经快一步伸了过来，把小妹的手死死抓住。

一声大叫。夷兵的目光更加呆滞，突然就放开小妹的手，像受惊的老鼠一般向后爬去。小妹回头看去，车前一人古里扑鲁的喊着。这人戴着一顶奇怪的黑帽子，后插一根很长的鸟毛。夷兵们看见他真像老鼠见了猫，只要他一开口，所有人都恭恭敬敬。

顾家小妹稍稍抬起身子，看见夷兵已经把姐妹们拖到道旁，重重推倒在地……小妹又一次遮住眼睛。尖利的叫声！小妹把头朝着肮脏的车板深深埋下，两眼紧闭，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全身缩得像一个刺猬……

马车继续颠颠簸簸，随之摇摇晃晃的姐妹却越来越少。死去的少女被丢在路旁。大群飞奔而过的铁骑将她们踩得稀烂如泥。

大同

顾家小妹所寄养的曹家，虽然蒙满洲主子格外开恩，抬举做了官，本质还是汉人蛮子包衣下贱。当然他们是最高级的包衣下贱，直接为摄政王多尔衮服务。开初几年从各地掠来大量财物，曹家总能分到一些。少则几十两银子，多则几百两银子。也就养成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可是渐渐不再有掠夺品送来，光靠一点俸禄银子，还真是不够用。也雇不起太多佣人。

小妹暂时不能和曹玺圆房，也不能白吃饭。于是就当使唤丫头用着。各种杂活都堆在头上。大冬天的，小妹还要把手泡入冰水洗洗涮刷，牙齿格格哆嗦，脸都冻紫了。除了曹振彦稍微客气一点，曹家女眷对小妹可是一点不马虎，稍微做不好就非打即骂。

多年以后，曹振彦与顾家有了书信来往。小妹这才知道父亲和哥哥都幸存了下来。她燃起一丝希望。有一次，小妹壮起胆子，拦住曹振彦，小声问能放我回家吗？曹振彦居高临下，冷冷看了小妹一眼，扭头就走。丢下瘦弱的小妹，心仿佛也浸在了冰水里。

曹振彦管束下，曹玺不敢对顾家小妹动手动脚，但还是会不时来东屋看她。小妹眼里，曹玺虽然渐渐人近中年，却还是很轻浮，总喜欢说些让人尴尬的话，别人不觉得有趣，他自己却哈哈哈笑个不停。小妹每次看到曹玺青光光的头皮，就感到特别难受。甚至于是恶心。这感觉没有随着时光消逝而淡化，反而越发强烈。

曹家父子去山西打仗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曹玺终于回家，还从多尔衮的王府护卫升为内廷二等侍卫，管理銮仪。真是皇恩浩荡。可是曹振彦却还留在山西。小妹害怕起来。曹振彦不在，曹玺肯定会趁机欺负自己。可奇怪的是，曹玺却几乎不来看她了。偶尔在院子里遇到几次，曹玺也沉默寡语，神情木然。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入夜了，小妹还在豆大的油灯光下缝缝补补。哗啦一声，曹玺闯了进来，摇摇晃晃，满身酒气，通的一下挨着小妹坐下。“我去为主子倒茶。”小妹急忙站了起来。“不喝不喝！”曹玺哑着嗓子乱叫，一把抓住小妹，拖着坐下。

终究还是躲不过啊，小妹心想。可是出乎意料。曹玺什么也没做。就这么沉默坐了一会。“死了许多啊。许多许多。”曹玺忽然自言自语起来，两眼直愣愣，不看小妹，却似乎穿透了墙壁，看着很远以外的什么地方。小妹不明白曹玺什么意思，只好默不作声。

“摄政王、摄政王要我去劝降。他、他说只要献城出降，只要献城出降，就赦全城百姓不死……”曹玺继续说着，声音很小，神情如同梦游一般。突然他声音变大了：“全杀了，全杀了。一个没留。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个没留。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