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叶是个很寻常的城市女孩，从来没有去过乡下。今年暑假她父母准备去拜访叔叔家，要带着周叶一起去。周叶听闻后兴奋不已，大声嚷嚷着早前去。在她脑海中的世界里，乡下是一派绿景，稻田连片，绿林环绕，全是一番迷人景色。而且只是试想一下在夕阳下坐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欣赏晚霞，她就觉得意境无比唯美。
等她到了乡下，的确是见到了令她满意的景色，然而无处可去游玩的痛苦她也清楚地了解到了。试想过的欣赏夕阳倒是可以进行，因为那时候太阳落了，而其余时间，阳光正烈，她实在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去稻田间泛游的勇气。
叔叔家十岁的女儿是她仅有的玩伴。和她结实后周叶的白天生活总算有点乐趣了。
一般她们间的相处都是这个样子的——
叔叔家的女儿周洁一心一意地拿着周叶的电脑打游戏，周叶把她当做真人娃娃，在给她梳妆打扮。本来是很正经的打扮，后来就是口红，美白霜乱涂，周叶就忍着笑给她拍照。
叔叔家的电脑在叔叔房间里，周洁被限制游戏，所以她庆幸周叶的到来，也就没在意周叶把她当娃娃了。
傍晚，周叶的娃娃游戏已经玩腻了，于是她摆出诚心正意的笑脸，摸着周洁的脑袋问：“小洁妹妹别打游戏了，多伤眼睛，来跟姐姐出去玩怎么样？”
“不去。”
一句干脆的回绝。
周叶怒火中烧，但笑容依旧，她说：“不去下次就不让你玩游戏了哟。”
“那我也不陪你玩了。”
“你确定？”
周洁点头，“确定。”
周叶便头疼了。
之后她不论如何劝说，周洁都无动于衷。周叶清楚地知道，她的威胁几乎毫无用处，因为只要周洁一撒娇，周叶肯定败下阵来。
所以周叶径自打开房门，以一种即将奔赴万里长征的悲壮感说，“那我自己去了，再见了，我的亲人。”
“嗯，去吧，拜拜。”
她只等到周洁的冷淡回复。
周叶摔门离去。
二
周叶从未见过如此美景，从那小径走过去，天地就变了。
一望无际的宽广的湖面，恍如巨量的水银倾倒而成，又如坠地之空，它掩藏在浓淡不一的杂色树林之中。湖面没有一丝的涟漪，它处在完美的静止状态，倒映着氤氲的雾气，和湖岸边的巨树丛林。巨树皆被黛绿色的叶坠满，其中一棵高耸入云，枝干虬结，根须蔓延，引人注目。
仿佛这里方才落过小雨，天地间充斥着淡漠的雾气，飘散在悠然的林与果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湖水混合着林叶的清香味道，还有雾水的淡淡香气。
声音。周围有细微的响声，有翠鸟扇动翅膀的扑棱棱的声音，穿过了浓密的林叶传达到周叶的耳际，却不闻见鸟儿的啼鸣；微风拂过林梢的时候，绿叶碰擦出的微响……
最美的山水画也不过能描绘出这幽幽仙境的分毫的美。
周叶被震惊到了，她恍恍惚发觉她可能误入了某个奇境。 她不敢发出声音，走路静悄悄的，怕勿扰了这山林与湖水本有的静谧。她踩过铺盖在湖岸边的赤红色碎石子上前行，石子摩擦的声音仅仅只有她能听见。
周叶终于走到湖岸边了，她举目四望，以难以平复的心情来欣赏美景。
然后，扫兴的事情来了——
周叶踩在青苔上，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进湖里了。
……周叶坠入湖水里的那一瞬间想：真是毁气氛。
按常理，湖边的水应该不怎么深，摔下去大不了湿了一身，但奇境就是奇境，连湖水都不安分，掉下去就是深不见底。周叶碰不到地面立刻就懵了，大脑无法思考，只顾着胡乱地挥舞手臂想划到岸上去。可她本来就不会游泳，情急之下划得毫无章法，反倒越划越远了。
这个时候她是不可能有空闲去想家里没吃完的雪糕，没看完的漫画之类的东西，她脑海中只有四个字：
完了！死了！
接着她就被人拉住了手臂，两只手臂一起被抓住，那个人的手劲奇大，周叶挣扎不得。
她心头涌现了希望之光：有救了！
然后周叶被甩上了岸。
她都还没怎么挣扎就给甩上去了。
吐了两口水，周叶立刻坐起来，去看她的救命恩人。只见一个全身湿透了的少年正用冰冷的目光怒视着她。
周叶此刻觉得自己乃是受难的故事主角，所以自行把他的目光美化了。
“是……是是你救了我么？你是这里的……妖精？”周叶结结巴巴地说。她想，能在这个地方碰上的就只有妖精了，而且刚刚明明一个人都没有，自己掉进水里就突然来了一个人救她，不是妖精是什么？
自己真是太走运了，不仅闯入了异境，还碰到妖精了。
“你怎么跑进来的！”
少年答非所问，语气也不友善，不像个温文尔雅的妖。
周叶被吓了一跳，语气立刻软下来了，在她的潜意识里，这个人是惹不得的。
“我……我就随便逛一逛，就从外面那座山上跑……看见有个小道就进来了。”周叶怯生生地说，但还是不忘问一句：“你是这里的妖精么？”
少年瞪着她，目光灼灼逼人。周叶吓得不敢言语，唯恐被这可能是山间妖怪的少年一口吞下。
“我叫凛水，不是妖怪。”
隔了片刻，少年才缓缓吐出一句，没有了怒容。
“很少有人进来的。”他隔了一会，又补充一句，“你不要跟外面人说就好了，我怕有人影响这里。”
周叶也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在担心这里被人撞破，然后被人毁了啊。
“放心，我怎么可能告诉别人！”周叶拍了拍胸口，豪气干云。她默默地在心里放弃了向周洁妹妹夸耀的念头，觉得略有可惜。
“所以说，你是什么人呢？”周叶试着问，“既然不是妖精。”
凛水看了一眼周叶，说，“我只是普通人而已，小时候被人抛弃了，丢在这个山林里，然后就长大在这里了。这里不需要食物也可以存活。”
周叶震惊得一语不发，她像是经历了万年的风霜——这是《萤火之森》里的情节吧？
“你不是应该被这里的妖怪抚养长大的么？而且碰到人类你还得变成星光然后死翘翘。”周叶忍不住说。这些都是《萤火之森》里的情节。
结果如周叶所料，凛水一头雾水地问：
“什么？”
周叶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了。
“我说，你不该回去了么？你全身都湿透了，感冒了就不好了。”凛水好意地提议道，谁知周叶一点不领情，她指着凛水说，“你是不是想把我忽悠走？”
凛水愣了一下，显然他有这个意思。
“没有的事，你看，一个女孩子全身湿透了，不是很容易感冒的么？”
他说完这话周叶才意识到自己湿漉漉的影响很不好，然后她急急忙忙抱紧了衣服，又意识到这没有必要，因为凛水的眼光一直向湖的对岸望过去，没有看她。
人还是不错的嘛。周叶心想。
“没关系，我多呆一会。我还不知道我下次能不能进来呢，所以要趁着这次机会一饱眼福。”她想，万一这里由他控制，下次不放我进来我岂不是亏了？
凛水抓了抓头，周叶看出他有些难堪了，继而肯定了他绝对有不放她进来的念头。
“可是我身上都是水啊，我要把衣服脱了晾干。”
周叶脸一红。
片刻后，她说，“你就一件衣服？”
“对啊。”凛水回答得很干脆。
“不会坏的么？你从小到大就穿这一件？”
凛水半天没回答。
“这是有魔力的衣服，不会坏的。所以别说脏。”
“没有自动脱水的功能啊？”
周叶说完有些想笑。
“没有。”凛水的那半张侧脸有些尴尬的红晕了。
“那这样好了，你答应我，明天我来你必须放我进来，我才回去。”
“……”
“不愿意？”周叶冷哼一声，“那我今晚就在这里歇着了。”她顺势躺下来，仰望天空，很惬意地说，“在异境里休息啊，会不会延年益寿啊？说不定我会延长好长好长的寿命呢！”
这里云绕雾缭，幽静宜人，倒也是个不错的地方啊。可是他这些年都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么？从他的话里判断，这里可是没有妖怪的地方。
“好吧，我同意，你回去吧。”凛水打断了周叶的思考，他嘀咕道：外面的人都这么霸道么？连女生都这么霸道了。
“真的？”周叶立刻坐起来。
“毕竟感冒了不好。”他说，“明天你来，我放你进来。”
凛水侧过头，他的眼眸中像有一潭碧水。周叶愣住了。
“约定好了啊。”周叶说。
“快回去吧。”凛水轻声说。
周叶起身准备走了，但还是很不放心，三步一回头，都只见凛水在目送她。她听到了林中传来的鸟儿的鸣叫声，天色真的不早了，鸟儿们都归巢了。
“明天我还来啊。”
三
回到家，周叶自然免不了一顿骂，毕竟全身湿透了。周叶解释说掉到水里去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然后露出愧疚又伤心的脸，他爸妈也不好多责怪，而她叔叔则更客气了，立即让她去洗热水澡，别感冒了。
老实说，周叶一回家看到人就有按捺不住的想把傍晚的事说出来炫耀一番的冲动，尤其看到周洁，她甚至都摸着她的头，满脸得意的表情，想说：“哈，不陪我出来，错过了什么你知道么？”
但最终还是住了口，这种事，说出来也只会被嘲笑，而且她答应了凛水了。
所以她没能得意起来，反倒被周洁说笑得傻愣愣的。
周叶无话反驳，心里却还是美滋滋地说：“你懂什么？”
泡澡的时候她还是无法平复心情，忍不住笑出声了。
“周叶是不是被淹傻了啊，妈？在外面都听到她笑呢。”周洁说。
这个小兔崽子。周叶冷哼一声。
晚上周叶独自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她回想着凛水，他很清瘦，皮肤也很白，白皙得不正常，像是从来没有晒过太阳。好像也很高，她没太注意，但总之比一米六几的周叶高得多。头发不长，也不知拿什么修剪的。穿的衣服是普普通通的圆领衫，还有灰色长裤，一点不像妖精的打扮，只是普通人的装扮罢了。
他真的是一个人生活在那里的么？周叶转念一想，替他悲伤起来。如果十几年都是一个人，那么就算是异境，就算是再美的异境，那也免不了孤独吧？只是在那里游玩几天还好说，十几年，他是怎么度过的呢？
“不对啊，怎么想也不太对啊，他一个人怎么学会说话的？”周叶不禁说出声来。
“你又犯傻了？今天你是不是被撞坏脑袋了？”睡在另一个床铺上的周洁说道。
“去，小孩子懂什么？”周叶面色发烫，今天她肯定被认为掉到水里跌傻了，“好好睡觉。”
“呦。好。”周洁也困了，“你开心就好。”
周叶没回答。
他肯定有妖精的朋友的，否则就太寂寞了。
渐渐的，她的倦意也蔓延上来，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嘴角的微笑也随之淡化了。
明天，我会再去的。
明月朗照，夏虫的鸣叫声四起，偶尔能听到精神不错的狗夜里狂吠几声。这些声音，不使人感到烦躁，反而给人添了一种别致的宁静。人们在深色的夜幕下，都甜甜地安睡了。
四
次日，太阳公公仍然不知疲倦地出来露脸，生怕别人遗忘了他这位慷慨贡献地球源源不断资源的无私者。蝉虫不知疲倦地吸食树枝，发出乱人心绪的噪音。到处是银亮的反射光，使人睁不开眼。路上早早地出现了蒸蒸向上的水汽，把视线里的景物都歪曲了。
昨天这个时候周叶可是抱怨不断，在给周洁梳头发来着，今天她心情大好，早等不及傍晚太阳落山了，吃完饭就蓄势待发准备前往了。
“中午可能不回来了，拜拜啦。”周叶跑出门外，对周洁说，“我如果不回来，你就跟我妈说一声我去玩了。”
她兴冲冲跑出去，找到了昨天的小道，她沿着那条小道一路小跑，心想他还真遵守承诺，小道还在。
然而她跑在林间的小道上许久，哪里见得到什么出口。
她都要从一座山的山腰跑到另一座山的山腰了。
所以她满头大汗，内心无比崩溃。
“老娘我，还从来没有被这么愚弄过！”周叶忍不住了，她全身几乎都汗湿了。昨晚她还想着凛水在等着她，自己早早跑过去吓他一跳。
“快给我开，不然我就要说出去！”
山林间，她的话回荡着，回荡着……接着就消散了。
周叶怒不可遏：他肯定在哪里看着自己偷笑呢！
“我叫人砍了这片林子。”
周叶开始威胁。
一只鸟儿落在地上，瞥了她一眼。
“我们不是朋友嘛？就这样冷淡啊？”
她开始拉关系。
蝉虫的声音不绝于耳。
“不是说好了不拦着我的么？啊……我遇到骗子了，像仙境一样的地方里还住着骗子，天理难容啊……”她装模作样地哭了起来。
……
“行了，我只是在睡觉，哪有你这么大清早的就来打扰人的？”凛水的话响彻在耳边。
周叶一身冷汗，然后一睁眼，就到了湖边。凛水正坐在岸边休息。
今天起风了，微风拂过湖面，使其泛起悠然波痕，掠过了湖面的清风微微有些凉意。凛水就一直坐在这里休憩，好不快活。而兴冲冲的周叶就在外面沿着山腰跑圈。
“你个骗子，现在至少八点，你说早！”周叶一把抹去眼角的残泪，“你就是不想让我进来玩对吧？”
凛水坐在她身旁的不远处，一脸无奈的表情。
“没有。”他说。
“那你是要睡到几点？”
周叶死死盯着他，凛水索性躺下来，说，“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你这个态度太恶劣了。”
“哇，是你非要进来的，非要来你个住着态度恶劣的人的地方的。”凛水指了指自己，“你反而来怪我了？”
周叶无言以对——事实胜于雄辩。
周叶气鼓鼓地坐下来，一早上好心情都败坏了。
“你脸都气红了。”
“还不是你气的！”她小声抱怨道：一个小白脸心思还这么坏。
“我可都听到了。”凛水坐起来，“你说我坏话来着吧？”
“你说我说了什么啊？”
“小白脸。”
“这哪里是骂你啊，这是夸你白啊。”周叶面带笑容。
凛水又躺下去，懒散地翻身过去，打了一个哈欠，说，“好吧好吧，是夸我。”
周叶看着他懒洋洋的样子，怀疑他或许是睡过十几年的也说不准。她不一会后也躺下来，枕着双臂，面向天空，用以平复心情，也想缓一缓炎热。
此地凉爽宜人，阳光并不如何强烈，况且树木高大葱笼，有绿荫遮蔽，只有很少的阳光从林叶中漏下来，星点似的投射在湖岸边赤红色的石子上。
太惬意了，周叶想，难怪他这么懒散的样子。
“喂。”周叶仰望着天空，说道：
“你真的不是妖精之类的么？”
“是啊。”他立刻推翻了昨天的话，“就是个妖怪啊。”
周叶惊讶地一跃而起。
“你不是说是弃婴么？”
凛水缓缓翻过身，右手撑住头，左手像赶虫子似地摆了摆，说：“那是骗你的。”
周叶抓起一把石子就砸他，“哪有你这种骗人妖怪的！”
“不信么？”他说着扫掉了衣服上的小石子，然后露出笑脸，“叫我一声妖怪大神我就证明给你看。”
周叶笑出声来，“你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别扭的称号的？笑死了。”
凛水满头大汗，别过脸去，小声说：“别笑了。”他自己反正觉得这称号挺不错，但周叶一直笑他顿时觉得这称号烂透了。
凛水抓着头，等着她笑完，可周叶好像没有这个意思，笑啊笑的像傻了一样。凛水忍无可忍：“别笑了！”
周叶住了口，眼角还有笑出来的泪痕。她肚子都笑痛了。
“这样好了，你告诉我你名字，我证明给你看。”凛水收敛了怒容，装出严肃的模样，好缓解尴尬，“我怎么遇到这么一个傻不拉叽的访客。”
“呸！你才傻。取那样的名字。”周叶哼了一声，“我叫周叶，周旋的周，叶子的叶。”她老实说。
“行吧。”凛水自动过滤掉了名字的事，他深呼了一口气，站起来，拍了拍手，“表演给你看看好了。”
周叶坐在身旁的青石上，她现在已经很怀疑凛水的话的真伪，因为他真的就只像个普通人，何况他的话不可信。
但是她还是隐隐地有些期待。山间妖怪什么的，是她从小就很感兴趣的东西。
只见凛水站在湖边，凝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和远岸的绿林。他双臂张开，风于是似乎稍稍大了些许，水面的涟漪荡漾得更厉害了。周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为将要风云巨变，湖水涌起，结果她听到凛水大喝一声，声音之大足以震人魂魄。周叶险些从石头上跌下去。
然后他跑到水面上去了，就像池塘里经常看见的水蜘蛛， 他踩在水面上静立不动。
“看吧，我其实是个妖怪。”
他转过身，声音淡淡的，那么悠远那么自然，不富有玩笑意味，甚至周叶还听出了淡然的悲哀。
像是他不愿身为妖怪似的。
周叶突然顿悟：好像在所有故事里，妖怪自古以来都是不愿意当妖怪的。
“真是妖怪哎，”周叶很羡慕地说，“我也想在水上走呢，还不怕像昨天一样掉下去。”
没有回应。
周叶猜对了，他真的很介怀自己是妖怪这一事实，所以他现在才顿时变得内敛了一般。他只是回想起了这个事实，就暗自落寞了。
周叶心里满满的不高兴和不理解：她想当妖怪还当不成呢，身为妖怪有什么自卑的？
“一百年来，这里来过四个人。”凛水的目光游移在环绕着巨湖的林木上，“你是第四个。”
他看向周叶。眼眸中仿佛呈有一池碧水，那是孤独地池水。周叶现在明白了，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了。
“第一个，是一位樵夫，来山上砍柴，误入了。”凛水回想着，“他第二次进来隔了五十年，身材矮小了不少，满头白发，皮肤几乎都松弛了，而且瘦得可怜。”
周叶没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第一次他进来，二十五岁，结了婚，两个孩子。”凛水继续说，“第二次七十五岁，五个孩子，三个孙子。他跟我说，‘啊，我又见到你啦，你还是一样没有变。真年轻啊，真好啊。’，接着就跟我说他家里的事，说他原来有六个孩子，有一个不幸死去了。又说起他邻居、村里的事，比年轻时话多了不少。他中午进来，絮絮叨叨的直到傍晚才回去。”
“他最后说‘再见啦，我下次可没机会见你了，足足隔了五十年啊。’，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
凛水望着周叶，用他经历了百年时间的目光看着她。
“你不是可以允许别人进来的么？”
“不，”凛水说，“他不行。”
周叶没有问为什么。
“要我接着说么？”
周叶点头，欣然应允：“好啊，求之不得。”
“你会觉得麻烦么？”
“完全不会。”周叶笑了。
凛水也笑了。可以想象，他是期待着别人的误入的，好让他有可以交谈的对象。他独自走过那么漫长的岁月，有多少想法想对别人说，多想走出这里，去看外面的世界如何，但他只能独自徘徊在此。那位老先生羡慕他的长生不老，凛水才要羡慕他，可以经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
一个人的长生，不如平凡的人生。
周叶足足陪他聊到近傍晚，听他说他遇到的那三个人的故事，也喋喋不休地说外面的状况，跟他说他昨天编得人类的出身就像一个动漫里的故事，然后详细地复述了一遍那个动漫。
幽静的异界中，就只有他们两位而已。
五
周叶渐渐理解他不愿身为妖怪的缘由，明白他的孤独，然而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他如此渴望朋友，却要距自己以千里之远呢？他可以让她进异境，为什么却不欢迎她呢？
周叶走在回家的路上，反复思索，始终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
害怕？不可能，她不捉妖。怕生？不可能，他跟其他三个人聊得那么开心呢。……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她把他的不友好的态度归罪于她不小心把凛水的衣服弄湿了这一事情上，除此之外他没什么理由发火。
“这个人太小气了，我掉进水里能怪我么？”周叶愤愤然想道。
除此之外他人还不错。
周叶笑了。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叔叔一家人正在吃晚饭。
“我回来啦。”周叶高兴地喊了一声。
“你个兔崽子，到哪玩了？玩一天不知道回来！”她爸怒目以视，把饭碗拍到桌子上，“担心死人了你知不知道！”
“没什么嘛，我就是去看别人钓鱼了，中午吃了面包，饱饱的！”周叶跑过去给她把捶背，顺带着她妈，“我的兔爹和兔妈呀，别这么担心嘛，周洁没跟你们说我要到晚上回来？”
“说了！”她爸怒气未消，“不然我还不得出去找你？”
“你都没找我，看来也不怎么担心嘛，那就别生气了。”周叶说，“这么晚，我都饿了，要吃饭了。吃饭的时候要安静，不能说话。爸你好好吃。”
叔叔也帮着周叶说，“别说了，老周，吃饭，她不是没事么？你担心过度啦，不就是出去玩么？周洁那丫头成天出去玩我也不会说她。”
“那是她不出去。”
“谁说的？她原来跑出去玩一天我管过她么？你问问她。”叔叔指着周洁说，“孩子嘛，以为真不懂事？可精神着哪。”
……
一顿饭时间里他们都在讨论这事，声音又很大，周叶耳朵都振疼了。但她还是对叔叔替自己解围心怀感激，否则她不知道要解释多久呢。
最后她爸说：下次别出去了。
什么？明天我还要出去呢。周叶立刻说。
她爸问：要出去干嘛？
她支支吾吾说：我今天看别人钓鱼，明天要自己去。叔叔家有钓鱼竿。
你个兔崽子！他爸吼道，但语气随后软弱下来，说别玩太晚了，今天吓死我了。
“噢！”周叶高喊了一声。
她高高兴兴地跑去洗澡了。
入夜，周叶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周洁仍旧在玩游戏，电脑的光亮像一张丝织的网，笼罩了整个房间。
在打什么游戏啊？《王者荣耀》么？打得这么不知疲倦啊？一天了都。周叶心想。
他说他在那里度过了一百零三年，是个小妖，那里唯一的妖怪。是什么妖怪呢？周叶闻所未闻有什么妖怪成妖后就有个结界的。……嘛，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管他的呢。
周叶继续躺着，可睡不着。
“小洁妹妹呀，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妖怪呢？”
等周洁睡了，周叶开始找她说话。
“你是不是想说：我最近就碰到妖怪啦！哈哈哈，你羡慕吧？”周洁一语击中周叶要害，还装模作样地学起周叶的声音， “那姐姐你可厉害了，我羡慕死你了。”
周叶一个枕头甩过去。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周叶说，“喂。”
“干嘛？”
“把我枕头给我。”
六
第二天清晨，周叶刚准备出去就被她爸拦住。
“去这么早干嘛？”他瞪着周叶说，“九点再去。”
“那么晚？”周叶说，“那我就不在家吃中午饭了。”
他爸同意了。周叶却还是闷闷不乐——她本来就不打算在家吃午饭的。
九点半她过去的时候，踩着小道前行，走到大概的位置。她把声音放大了一些：
“凛水啊，第二次了啊，放我进去。麻利点。”她闭着眼说，“都是朋友，别不好意思。快点。”
“我没说今天放你进来。”凛水的声音出现了。
周叶微微一笑，睁开眼，凛水正在他眼前。
她拍着凛水的肩膀，“不错的，小伙子，讲义气。”她嘿嘿一笑，“朋友来你这玩，哪有拒之门外的说法？”
“谁说你是我朋友了？”凛水别过脸去。
周叶没在意，她举起手中的鱼竿说，“今天我来钓鱼。”她忽然想到，这里不用吃饭也可以生存——她觉得这点凛水没有骗他，周叶昨天没吃饭也没怎么感觉饿——说不定没有鱼，于是她有些担心，她问：“这里有鱼吧？”
“当然有。”凛水骄傲地张开怀抱，比划着说，“有这么大的。”
周叶放下鱼竿，模仿凛水在面前比划了一个圈，说，“这么大的？”
“对啊。”凛水自己也笑了，他说，“就是这么大的。”
周叶笑着收拾鱼竿，说，“我钓一个试试。”
她把鱼竿拉长，调整了半天鱼凫，捣鼓了半天，终于收拾完毕。接着是要装鱼饵，有现成的一袋蚯蚓——周叶没想到蚯蚓也是可以买到的——是专用钓鱼的红蚯蚓，装在一小袋泥土里。
“你的任务来了。”周叶把鱼饵给他，“来，大显身手。”
“这算什么大显身手？你见过妖怪穿鱼饵的？”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接过了鱼饵。他也不怎么熟练，蚯蚓背扎得浑身是血才好不容易穿上去，穿得好的就直接从头穿到尾，中间不破损。
“好可怜啊，你怎么这么残忍？”
蚯蚓的血沾染得他满手，凛水的手指都染红了。
“你怪我！”凛水吼道，“你怎么不来？”
“我才不干。”周叶嫌弃地摆摆手，“你闻闻你的手，多难闻，一股腥味。”
“那你还怪我穿不好！”他说，“你怎么不自己来！”
周叶拿过钩上已经穿好了鱼饵的鱼竿，说，“你是不是有洁癖啊？叫得这么大声。”她叹了一口气，拿出哀叹自家孩子不成器的语气说，“太不成体统了。有失妖怪的身份，你知道么？”
凛水跑过去洗手，不间断地洗了很久。
“我看你能不能钓一条哪怕跟我手指大小的鱼上来，钓上来，这里随便你进。”
“呦？这么慷慨？反正我不钓上来，这里也是随便进。”
周叶于是坐在山腰上了，手中的鱼线落在草丛里。
“我去！把姐丢出来了！”周叶有种按耐不住的吃人冲动，她想自己前世说不准也是个妖怪，吃人的妖怪。
“凛水妖怪大神？”她试着说，“我开玩笑啦，来，放我进去，听话。”
没有回音。
“钓鱼，钓上来我才能以后都可以进去。说好了。嗯。不错的。”周叶又说，“你的办法很好！嗯。”
周叶回到了湖岸边，鱼线埋没在水里了。
她一脚把凛水踹进水里。
“你是不是还想出去？”凛水爬上岸，一甩身子，衣服上的水全抖落了个干净。
“我要钓鱼啊，还要履行约定。”周叶说，“你想毁约？”
“算了，不计较了。”凛水整理了一番头发，“你钓鱼吧。”
周叶专心地开始钓鱼了，她一直盯着半漂浮在水中的鱼凫。晃荡的水波让她眼睛有些疼。
“你怎么掉进水里了？不是可以踩着水的么？”
周叶找他搭话。
“你这一脚来得太突然。”凛水老实交代。
周叶钓鱼的全程都在和凛水聊天。
周叶钓到鱼了，在傍晚时分。她从大约十点开始钓鱼，直到傍晚才钓到鱼。
在此期间一直都是凛水帮她换鱼饵，钓不到鱼的周叶还怀疑地问他是不是在鱼饵上做了手脚，凛水就把鱼饵丢给她让她自己来。周叶说，她相信妖怪品德高尚，不会忽悠人的，还是让他帮忙了。
这一次鱼凫猛烈下沉，周叶感到巨大的拉力。鱼凫在此之前也下沉过，但只是瞬间式的，下去片刻后就上来，更像是抖动，这种情况下周叶每次拉上来都是空鱼钩。
此次不同，周叶猛然往上拉都难以拉得动，只感觉水下巨大的阻力。
“凛水！帮我拉！我拉不动！”
“那就不是你钓……”
“快点！”
周叶一声怒吼。
凛水即刻上前，接过了鱼竿。
鱼至少有两斤。
周叶第一次钓鱼，也是第一次钓到鱼，见到这么大的鱼有点把持不住。她激动万分，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快，把鱼钩取下来！变出一个水桶，把它装进去！快啦！”
周叶激动的模样，那单纯的可爱，让凛水愣了一下。
他照做了。
“啊——这里的鱼真的都是大鱼哎，没有小鱼。”周叶蹲下来，盯着水桶里的鱼。
“这是我拉上……”
“说定了啊，我钓上来鱼了，以后我想进来就进来。”
周叶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这个笑容落在凛水心里，让他无法言语。
他的脸透出了淡淡红泽。
“嗯。”
夕阳把空中一隅的云烟化作了绚烂的彩霞，林叶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彩色的霜雾。这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七
有了这么大收获，回家后他爸也不好多怪罪什么，叔叔反而夸她技术不错，还能钓上大鱼。今晚把它当夜宵煮了。
晚上周叶喝着自己钓上来的鱼做成的鱼汤，美滋滋地露出傻笑。
见多识广的叔叔也没能看出这是什么鱼来。他说从没见过只有背鳍是彩色的鱼，而且这鱼鳍还是半透明的。
周叶原来觉得吃了很可惜，现在只觉得味道不错。
“我都没钓上来这么大的鱼过。”周洁不可思议地说。
周叶骄傲坏了。
第二天周叶仍旧带了鱼竿过去。这天她走在那天小路上，碰巧遇到有人走过，那个汉子看见带着鱼竿的周叶，好心提醒她道：“要从这里走去前面的池塘很远噢，你怎么不走大路呢？”
“我在逛一逛，不着急去钓鱼。”周叶找了一个借口，心想自己钓鱼的地方你找都找不到。她等着那汉子走了，舒了一口气，对着林子说：“履行约定吧。开门吧。”
这回凛水没有犹豫，她说完就放她进去了。周叶没有闭眼，她眼看着周围突然景物模糊不清，然后消融，渐渐变换成她想去的场所。
跟时空穿越一样。周叶感到很满足。
“你怎么又带了鱼竿？”凛水问。
“昨天钓鱼有收获啊，今天就想再来。”周叶把鱼饵给凛水，说，“今天也拜托你啦。”
凛水接过鱼饵，黑着脸把它丢了。
“你干嘛！”
凛水面对着周叶，眼光灼灼，仿佛暗藏杀机。
周叶知道他生气了。昨天她见识过凛水作为妖怪的力量，几乎是一伸手就变幻出了水桶，这说明他是有妖力的。倘若惹他生气了，他说不准把她留的蘑菇头给剃了也说不准。
“好嘛……不让你穿总行了吧？”
凛水二话不说，猛然一跺脚，顿时湖面波浪滔天，水花四溅。
涌出的不少湖水除了不少溅到周叶脸上之外，还夹杂着一条一人高的青色鳞片的鱼。大地都一声震动。
周叶整个人都懵了，失去了思考能力。
凛水指着那条鱼，说，“想吃鱼？我请你吃。”他挑了挑眉毛。
周叶沉着脸狠狠踹了他一脚。
“换条小的。”周叶黑着脸。
“大鱼好吃啊。”凛水坏笑着拍了拍她的头，“你昨天的鱼多大啊？”
周叶把他的手打开，“换条两斤的，刺少的，好吃的。”
“你这就是强人所难了啊。”
“快点，不然我咬死你。”周叶露出虎牙，“还有，把我身上的水弄干。”
凛水摊了摊手，“行吧大小姐。”
周叶脸一红：“别瞎说。”
“这么使唤我还不是大小姐？”
周叶无言以对，她盘腿而坐，说，“别废话，把我身上的水弄干。”
凛水照做了。
之后他用同样的手法从湖里“钓”上来一条鱿鱼，说这条鱼最符合周叶的要求了。周叶目瞪口呆，心想果然他的地盘什么都由他说了算，这么逆天的鱿鱼都能出来。
凛水生了团火，开始烤鱿鱼。他技术不错，很快鱿鱼就香味浓郁，令人垂涎欲滴了。鱿鱼被烤得色泽金光，香飘四溢，周叶在他烤的时候就蹲在旁边迫不及待地想吃了。
凛水刚说完烤好了，周叶就夺了一个过去，小口地吹了吹后便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刚烤完的鱿鱼还很烫口，但这并无大碍，味道好便足矣。
“好好吃。”周叶一脸满足，幸福感爆棚。
凛水歪着头看着她，只见她一手一只支鱿鱼，盘腿坐着，先咬了一口右边的，又去咬左边的一口，似乎要保持两边吃的进度是一样的。
凛水在这个时候才得以认真的打量周叶。她的发型是短短的蘑菇头，前额的刘海盖过了眉毛，但由于她很不安分，刘海时常是散开的，可以见到眉毛。她穿得也很随意，只是条纹简单的T恤和浅色的牛仔裤。凛水没见过周叶穿裙子，可能她不喜欢。凛水也觉得裤子更适合她，裙子那种淑女式的服装太不适合她了。
“你看我干嘛？不吃鱿鱼么？”周叶冷不丁说了一句。
“我不需要吃东西。”
“不不不，”周叶摇了摇手，“食物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才存在的，而是为了享受！快，吃吧，很好吃呦。你手艺不错。”
凛水于是也开始吃了起来。
八
自从周叶闯入异境，她就每天往那里跑，毕竟去异境里玩要比在家里发呆、给周洁梳头发有趣得多。她从第二天开始就每天往家里带鱼，所以一遇到她爸的责问她就说我去钓鱼了，钓到这么大的你还怪我？
凛水这只妖非常大方，湖里的鱼随便周叶吃，而且他异常听话，所有的活都是他干，他顶多说几句怨言。所以周叶觉得他很有妖怪的风度，妖怪就该这样。而按凛水自己的解释，就是：你是女孩，我当然得忍让。
周叶便大声说：这是你的福气。
自从那天他承诺周叶可以自行出入异境他就放开了许多，没有再提不欢迎周叶了。本来是周叶一个人在那里活跃气氛，后来两个人一起活跃，那片美丽的湖与林便失去了往日的宁静。真是让人哀痛不已。
玩了数日的周叶发觉凛水这只妖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妖怪，等她这么发现完毕，她爸就说让她回去。她在这里玩了七八天了。
这可让周叶焦急万分，她左右思量怎么才能多呆几天。终于她找到理由了——
“爸，我不想走，你有工作你先回去吧，这里多好，多凉快，我去钓鱼又不要电脑，岂不是正好？”周叶哭丧着脸，“我今天就回去把作业全部带来，我每天早上写作业，下午才出去玩一会，保证好好学习。我舍不得周洁妹妹啊，她那么可爱的，我给她梳头她也不拦着，乖乖的。叔叔做的饭也好吃，我还没吃够呢。别让我回去，我在这玩一个暑假，下学期好好学习。不就钓鱼钓一个暑假么？比在家玩电脑玩一个暑假不是要好得多么？我还能保养一下我的眼睛呢。我的眼睛因为成天玩电脑都快近视啦……”
她爸对她这一顿嘴炮实在招架不住，默默地问一句：“你在这是不是捡到宝了？”
“哪里的话？我不是从来没有钓过鱼嘛，激动的。”
她爸于是直到钓鱼原来还是可以上瘾的，并且一旦上瘾，似乎比他的烟瘾还大。
不过周叶说得不无道理，她在家的确整天玩电脑，他不论多严厉的警告都了无作用。
但他看不出女儿和周洁关系好啊……周洁明明都不想搭理周叶来着……
“算了，回去一趟，把作业拿来吧，你在这里呆一个暑假。”
周叶立即给她爹一个熊抱。
她叔叔很乐意周叶入住，说给周洁找个伴，省得她整天无所事事跑出去到处鬼混。他是不清楚周洁跑到周叶房间里去是干什么的，他以为是在她房间里看周叶带来的漫画和小说呢。
当夜他们就往回赶了，她爸的理由是晚上车辆少，夜景也值得欣赏。周叶才知道她爸还是个讲风情的人。
她在家呆了两天，因为她爸说不着急过去，休息两天。周叶不敢再表露出焦急难耐的样子，唯恐她爸怀疑她想去在乡下不是因为钓鱼。
第三天，回乡的路途正式重启。
她爸问：“作业都带上了？”
“没问题！”周叶兴致高昂，“全部带了。”
到了叔叔家，叔叔正在他家院子里坐着等候周叶，见了周叶爸的车子，他站起来迎接。周叶顿时很感动，觉得她这位叔叔人品不知比她爸好到哪里去了。
周叶听着他们寒暄，并不着急去异境，否则显得她意图不轨。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周叶好歹还是有点头脑的。
九
下午，阳光正烈，周叶盯着灼人的阳光，拎着鱼竿往外跑。这时候她爸已经回家了，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出去玩了。
她照常在大路上踱步，看到四周无人，立刻折进小道上。
夏日里植被长势旺盛，各杂树的枝条都延伸得很远，且有浓绿的叶遮盖枝干。小道上落叶不少，踩上去软绵绵的。
他会不会想我嘞？周叶吹着口哨，大步向前。
正在此时，骤然间，天地巨变，光色杂糅，周叶所在的小树林化作扭曲的光团，而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广大的湖面和雨林般的高大树丛。
她不过走进小道十几米远，就被毫无征兆地拉近了异境里。
接着她被凛水措不及防地拥抱住了。
周叶觉得恍然如梦。
“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从他的话语里，周叶听出了百年的孤独者的寂寞与深深的无助。
山与林与湖，都沉醉在寂静的醉梦里了。
从来没有人厉声告诉他明天必须让她再进来，为了他跑过大半个山腰，甚至坐在地上怒不可遏地说她要再见他。这漫长的他独自走过的孤独时光里，罕有的几次游人到访他全部清清楚楚地记得。本以为习惯了孤独，却还是希望摆脱孤独，希望身边有一个陪伴者。
被突然拥抱住的周叶不会理解那种重新回归孤独的悲哀，不会想到她的不告而别会让凛水推想日后百千年的孤身生命。
她第一次听到凛水如此无助的声音，这让她慌乱且迷茫。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他没有其他任何一个朋友，周叶是他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她如果走了，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他孤身一人了。
不经历百年的孤独，谁都无法想象这其中的孤寂。
周叶许久才得以恢复思考能力，她说：
“我回来了。”
凛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安。
他松开周叶，凝视着她的眼眸，周叶的脸泛着微红。凛水脸突然也红了，一把甩开她的肩膀，背对着蹲下去了。
“我没有想着你回来，没有想着你回来没有没有……”
他也不道歉，就一直重复着这么一句失礼的话。
周叶把鱼竿狠狠丢在凛水背上：
“你想死吧！”
她好不容易才有一次的羞涩腼腆消失殆尽了。
“没有想着你回来没有想着你回来……”
他双手捂紧了耳朵不带停顿地念叨着。
“你疯了？”周叶走到他面前，拍了一下他的头。
他照旧在念叨。
周叶不耐烦了，打开他双手，两只巴掌一左一右拍在他脸上，问，“干嘛呢你？”
凛水目光闪烁不定，含糊地回答：“没什么没什么……”
这是傲娇了！周叶心想。
“刚刚不是挺激动的嘛，脸都红了。”
“那可没有，瞎说，哈哈哈，开什么玩笑。”凛水惨兮兮地笑着别过脸。
“算了，不跟你计较。”周叶坐下来，“不就是害羞了嘛。”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对的，绝对没有。”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不停地重复。
刚才的重逢之景仿佛并无发生，周叶都怀疑是不是她年纪大了，记忆力都不好了。
“喂，别神经兮兮的了。”周叶望向林木，转移了话题，问，“林子里有果树么？”
“你想吃？”凛水抬起头说，“有是有。”
“那我也就不怪你耍流氓了。”周叶往林中走去，“去吃果子吧，今天我是来玩的。”周叶背对着他，让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微红。
周叶的身影落在了他的眼中，她的脸上挂上了一如既往的明媚笑容。她今天穿了黑色的蓬松裙摆的连衣裙，穿裙子的样子也很好看。
凛水的脸更红了。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小声对自己说：“干嘛那么激动啊！傻了啊！”
他心中隐隐的不安，心跳的声音清晰可闻，像是从远方传来的沉闷的鼓声。
林中不知何时想起了这里从未有过的蝉鸣声，以及潮汐的声音。
十
周叶回不去了，凛水的担心落实了。
原来周叶只要从湖边的一条杂树林里的小路上一直向前就能通向现实中的小路，可现在杂树林不见踪迹，一整座湖都被围绕在巨树林中。
夕阳已经渐渐淡去，树林似火染般的绚丽，顶空的昏黑的天上，几点星尘露出身影。
“为什么小树林不见了啊？”
周叶侧头问凛水，他们二人正在巨树的枝干上休息。
“……不知道……”凛水支支吾吾地说，“……我可能……妖力出了问题了……”
“那你不能放我回去了？”
“我想……大概……”
周叶头大了，她大力拍着额头，“完蛋了，叔叔在等我回去吃饭……”
“对不起……”凛水深感抱歉地说。
“万一一辈子关在这里怎么办？”周叶担忧地问：“你的妖力以前出现过问题么？”
凛水脸红了，似乎在内疚。
“没有过……这是头一次。”
“完了，可能真要死在这里了。”
“对不起……”凛水表示无能为力。
“不过在这里住我是不是就会长生不老了？”周叶忽然想到，她眼中放光，“那也挺好。”
那也挺好的。周叶心里悄悄地说。
她看了一眼凛水的侧脸，几乎全部要沉在夜空里的侧脸。
“可能吧……我不清楚……”
“也还是有希望的嘛，说不准过一会就好了。”
周叶嘴上这么说，内心其实在摇摆不定，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回去。
月光显现了，投射在泛起波痕的湖水上，波光潋滟的湖水像云海般具有虚无缥缈的幻美感。夜莺的优雅的调子鸣响四方，歌声旋绕在枝桠间，久久不散。
周叶在这里过了三天，还是没能回去。
第一天她急得团团转，不住地思忖回去的方案，结果很令人失望。不仅树林不见了，凛水的妖力也越来越少了，他不能轻易地变出所想之物了。据他说他原来能完全操控一整座湖的湖水，现在也就只能拿这力量让湖弹出几条鱼来。
所以这很让她绝望，她想叔叔肯定会把情况告诉她爸，那她就绝对不被允许在这里玩一个暑假了。她看到凛水总是在消沉，只说都怪他，周叶就生气，叫他别总说这一句话，去想办法。凛水就只好陪着周叶一块团团转。
第二天情况有所转变，不是说树林出来了，凛水妖力恢复了，而是周叶心态转变了。经过一天的团团转周叶算是知道了一个硬性的道理：
出去不是她一介凡人能随意定夺的。
故而周叶放下了惴惴不安地心，放开了玩。
他们俩去一片小竹林砍竹子，因为周叶说想试试泛舟。凛水虽然妖力下降了，可努力个几分钟一把伐竹刀还是能变出来的。
他们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做出来了竹筏，两个人划了一夜，周叶彻底淡忘了烦心事。
第三天周叶白天好好补眠了，睡到下午。
一觉醒来，周叶的头昏沉沉的，睡眼惺忪。她看到凛水就坐在她身边，眼光望向遥远的天际。
“妖怪不用睡觉的哎，真好啊。”周叶羡慕地说。
“嗯。”他淡淡地回应道。
“你说，我在这呆久了，会不会变成妖怪？”
“不会的。”
“唉？这么肯定？”周叶有些失望。
“嗯。”凛水应了一声。
“对了，你是什么妖怪？”周叶很早之前就好奇了。
“树妖。”
周叶看他回答得心不在焉的，也没心思再继续问了。
两个人相对沉默着，唯有风声依旧。
“你，”凛水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像是从某个罐子里漏出来的，空洞洞的，“假如你回不去了，你会很失望么？”
周叶愣住了，她坐起来，悠悠碧空倒映在她眼中，缓缓流动。
“会想我爸妈吧，”她说，“我没告别就消失了，他们肯定担心。还有我叔叔，我爸把我放他家里，结果我丢了，他肯定内疚。”
“你想回去么？”
“你其实有让我会去的办法吧？”周叶凝视着他的眼睛。
“没有……”凛水说，“我只是……有点自责。”
“噢。”周叶表示明白了。
当晚，周叶早早地睡过去了，只留下凛水一人仰望天空。
或许过失在他吧。凛水默默地想。
天空中只有满天星斗，繁星闪烁竞耀，好像正缓缓地坠降，把天空遗忘在远空。
一片凄寂，静谧的幽深的气氛荡漾开来。
第四天清晨，周叶她爸在林中的小道上找到了正在安睡的周叶。她妈和他一同落泪了，说他们担心死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
周叶恍然睁开眼，湖不见了，巨树林不见了，凛水也消失了。
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林间小道上哭声不止。
周叶也哭了，她有种危机感，她感觉自己再也见不到凛水了。
她妈的带着哭腔说：“快会家，这里凉。”
周叶一抬手，看见了手指上带着的一只草戒指。
往家走的途中，周叶回望那座山，它笼罩在黎明的光与暗中。在她眼中，它仿佛失去了生机。
十一
周叶没有跟他爸回去，她承诺不再去钓鱼了，因此得以住在叔叔家。叔叔经历了那回让他心惊胆战的事也不敢轻易地放周叶一个人出去了。但几十天的时间里她总有空闲跑出去。
一如她所料，凛水消失了，她不论如何呼喊，山林间也只有她的回音。
经过十几天的尝试，周叶清楚，异境或许已经消失了。那几天的事便恍如梦幻。
她有空就和周洁一起跑出去，坐在田埂上，她望着悠然的白云，想起了凛水，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会消失呢？
她记起来凛水的眼神，他的眼神中的落寞是毫无疑问的。他一定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其中的缘由周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
异境的来与去都太突然了，太草率了，来不及让人准备。
某一天夜里周叶醒来，头痛欲裂，她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误以为仍然在异境。努力回想，她想起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正在家里的自己的床上呢。
月色清幽，周叶看见投在床上的银白色，她的心里泛滥起了莫名的伤感。
她抬起手，手上的草做的戒指静静地套在手指上。
十二
大二的时候，周叶又去叔叔家玩了一趟，是冬天，她爸爸去他家拜年。
“小周洁，你长大了嘛。”周叶摸着周洁软软的脸蛋。
“别这么叫我，我都初二了，每年都这么叫我，又不是小孩子。”周洁把脸从她的手中挪开，满脸不高兴。
“我大二了啊，在我眼里你还是小孩子。”她又捏了她一下，“多可爱。”
周洁黑着脸跑走了。
又来到这里了啊。周叶现在门外，她看向了低矮的山峦中的某个地方，那里的树上都盖满了薄薄的雪。
今年就不去了。周叶想到。
去年她走在那天风景依旧的小道上，等了很久，却却只有几只麻雀露了脸。她看着不变的小道，忽然想起来某个日本民谣里的歌词：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真是应景啊。
微冷的冬天里，周叶走向了里屋。
晚上她还是和周洁睡一个房间。洗澡完毕后周叶看到周洁居然不在睡觉不在打游戏，而是在写作业。
周叶惊讶地说：“你变了！不在是我见过的周洁了！”
周洁得意地说，“当然，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在写小说吧？”周叶凑过去。
“不是。”周洁也不介意她看，“老师布置的任务，说要写家乡的特色一点的东西，我准备写这里的民间传奇故事，我对这个有兴趣。”
“你知道得很多么？”周叶问。
“对啊。”周洁点点头。
周叶抿了一下嘴，心中抱有隐隐的期待。她问：“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妖怪的故事么？”
“有啊，我知道得很多呐。”周洁得意洋洋。
“有树妖的故事么？”
周叶严肃起来，她认真地盯着周洁的脸。
周洁被吓到了，她点头，说：“有啊。”
“有一个挺不错的，说是真实的，从前流传下来的，”周洁接着说，“说妖怪有一个奇异的异境，爱上一个人后，就会把她关进去。我奶奶告诉我的，是我知道的故事里算是很好的一个。”
周叶觉得四周都静下去了，眼前出现了凛水的脸。她的眼睛不知何时湿润了。
“就是这个。”
周洁很好奇她的反应，但没问，说了那个树妖的故事：
传说种孤独的树，幻化成妖后就会产生一个异境，自己永久地生活在那个异境里，等待着游人的误入。
这种树妖就是为了爱情而生的，他无法逃出他的异境，因为这就是他的本身。他的等待，就是为了等待爱情。如果有可以相爱的人，按他的意思就可以随意开启异境，这表明他愿意与来人继续下去。
如果有一天树妖真的爱上了某个人，他的异境就会把来人关在异境。这时，他有变成人的机会。他只要吻了他爱的人，便会让对方解脱，让自己解脱。但此时，他会失去对爱人的记忆。倘若两人真心有缘，对方也爱着树妖，他们就会再相逢。他们的爱情重新开始。
周洁简单地说了一遍，发现周叶的表情有些不对劲了，想嘲笑她说“难道你遇到树妖了”，最终却未说出口。
因为周叶的表情，她混合了喜悦与哀伤的表情让周洁惊讶。
“我……我听的故事不是这样的啊……”周叶结结巴巴地说，她藏住了手指上的草戒，说，“我听别人说什么草做的戒指什么的……”
“哦，那个啊。“周洁想了想，“那是树妖给对方戴的东西，他自己也有。如果有缘相遇，他们会终生相爱，戒指就会开出花朵来。我是这么听来的。”
“哦哦，还挺有意境的嘛。”周叶说，然后结束话题：“我要睡觉了。晚安啊。”
她匆匆跑到床上，眼泪顺势而下。
他不愿让她进去，是为了不让自己爱让她么？的确，这样的爱情实在太辛苦了。要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后，还要找到失忆的他，再重新开始，岂不是使人心痛的爱情么？
他拒绝说自己想念她，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不想说自己爱上了周叶啊……
“这个笨蛋……”周叶心里酸酸的。
“喂，我的姐呦。”周洁的声音在被子外面响起来，“故事里，那个男人和女树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哎。真不错啊，是不是？”
她猜周叶是幻想症发作了。她偷偷地笑道：“说来好巧哎，镇子上就有一个失忆的流浪汉，被一个好心人收留了，在店里打工。我去看了，挺帅的一个小伙子。”
“什么店？”周叶立刻坐起来。
周洁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
“大工杂货店……”周洁呆呆地说。
十三
周叶见到了他，他穿着棕灰色的大衣，在那家不大的店里收拾东西。他工作地很投入，眼睛一直盯着货物。他大概在轻点货物也说不准。
周叶忍住泪水，她走进店。那个男人注意到她来了，转过身，问她：“要买什么？”
这是他长大后的面孔，她记忆里的面孔。声音都是熟悉的，很温柔的声音。
“你是在这个镇子上打工的么？”
周叶轻声问。
他见了她，抓了抓头，笑了一下，说：“对啊。”
“记得自己的事么？”
“不记得。”他老实说，他想：她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吧，自己失去记忆的消息。
“那为什么，要一直呆在这里呢？”
周叶眼中分明有了泪水。
他愣了一下，略有疑惑，说：“不知道，感觉不能走掉。”
因为走了，她就找不到他了吧。她想。
“我感觉在哪里见过你似的，你是我的亲人么？”他脸红了。他还是一样容易脸红。
周叶再也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了。
她投入了他的怀中，点头，说：
“嗯。”
凛水不知所措，他的脸颊更红了。
此时，她的草戒断裂了，他的也一样。
周叶的心被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如果相爱一生，戒指就会开花。断裂的话……
她抬头去看凛水的脸，只见他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他正看向门外。
他说：“你看外面。”
周叶转过头去，只见所有的树梢，都坠满了雪色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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