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暑假里的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
她从商店里回来，手中拎着母亲委托她买的调料，独自一人撑着伞走在小巷子里。雨天里仿佛什么杂音都消减了，唯有雨点砸落的声音清晰可闻。她听到每一滴雨撞击在她雨伞上碎裂成雨花的声音，她看到雨水排成断断续续的线条从瓦楞上下滑落进巷子里。
突兀响起的犬吠声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她吓了一跳。
那是从岔路里闯出来的大黑犬，它狰狞着脸，冲她发出带有深厚敌意的吼叫。
她于是不敢贸然前进了。她试着躲开它前进，却被它拦堵住了道路。尝试了不少次，这条大黑犬似乎来了兴趣，始终和她周旋着。
“滚！”
他的声音也是突兀响起来的，就在她身后，再一次使她惊愕了。
他没有打伞，头发及全身的衣物都被浸湿了粘黏到他身上。他的脸由于止不住的下落的雨水而模糊不清。
他又冲着那条叫得更加起劲的黑狗怒吼了一句，“滚！”
黑狗叫得更激烈了，他捡起一块石头就猛然投掷过去。黑狗仓皇而逃。他于是也走了。
她愣愣的，沉默不语。
她想：这个人心情不好吧，表情有点可怕啊。而且，他不怕那条狗突然发狂起来袭击他么？
后来她听母亲说起过那个大雨中见过的青年，他没有固定的工作，以前还由于打架和吸毒的缘故，而被拘留过几次。母亲说起他的时候，语气是不屑的。
这个暑假她在家乡度过，初次遇见了他。
二
第二次她在工地上看见了他。
上大二的她有一位在附近工地上做工的叔叔，她有空就会去附近的叔叔的家里把午饭如果来送给叔叔。因为婶婶中午要给她上高中的儿子送午饭，没有时间。而且这对她来说也不是难事，所以在受到婶婶的委托时，她是欣然应允的。
在某一天中午，她又看见了他。
他也在工地上做工，戴了只安全帽，穿着沾满尘土和汗水的工作服。见到他时，他正在水龙头下捧着水洗脸。
“他啊，跟我们一个镇上的。他爸妈还叫我关照一下他。”叔叔说。
她这才确定了他的身份。
“他干活可认真了，卖命地干，一点不偷懒，比我还卖力。”叔叔说，“真看不出来，是吧？那家伙还蹲过监狱。”
她把目光投向他。
一个人活没干完，让他来帮忙，他喊了一声，就过去帮忙了。
三
她忘记了怎么和他认识的了，似乎是她在给叔叔送午饭吃时，叔叔把他叫过来一起，才逐渐同他说起话。
她记得不真切了。
他说话畏畏缩缩的，对她抱有抵触的感觉，很少见到他把头抬起来，正视着她说话。她知道，大概因为身份的差距。他是个工地上的小工，不免有些自卑了。
她不禁觉得好笑：那么高大的个子，也丝毫不怕吓了她一跳的黑犬的男孩，居然会不好意思和她对话。
他是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城市来打工的，叔叔——他的老乡，是唯一的能帮他的人。他住在很小，很狭窄的出租房里，衣服只放在水桶里泡上一晚上就算洗过了，经常拿泡面充当一餐。
和他相识不久，她听说后，就不顾他的劝告去给他收拾屋子，也洗过他的衣服。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满脸的羞红，满脸的不好意思。然而他沉默寡言，她没说几句话他就没有阻止的理由来应对她了。何况她硬是要去收拾他的屋子，他也不敢对她发脾气。他几乎没有发过什么脾气，尤其在她面前。
那次她拿出剪刀为他修头发，她发现黑发下的他的脸，看起来那么沉稳。
所以那天下午她向他告白了。
那天下午天气阴凉，从南方吹来的悠远的风穿过树叶的空隙，去往更远的地方。树叶碰撞、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她说只是在工地干活也没有关系，以后努力一下肯定有一个好一点的工作的。
谁知他说，“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同意啊！你是大学生，找我你妈同意么！老子以前还坐过牢，你知道么！我坐过牢！”
他初次对她这么大声地怒吼，她看到了那个雨天里他的表情。
谁也不会理解他的忧愁有多大。
四
又是一个雨天，她叔叔对他说：去把她接来我家，今晚你们都在我家吃饭。她没带伞，快去。
他犹豫了，拿着伞徘徊着。
那之后他就没有同她说过话。
叔叔不知道他犹豫的理由。他急了，说，快去啊！
他拿起伞就往雨里冲。
他看见她了。她现在校门前的花店门口，上身是雪白的圆领衫，下身是深色的牛仔裤。提着一只包的她看上去小小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把她丢失在人群中。
他跑到她面前，不敢直视她，只顾着大声喘气。
“你是跑来的？没打伞？”
她用慌张的语气说着，拿出了纸巾为他擦雨水。
“这样跑得比较快。”他只是说。
“你傻啊？”她摸到了他的手，冰凉一片，“手这么冰，感冒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身体好。”他摇了摇头，她的手的触感十分柔软。
他脸红了，盯着被她握住的手。
她一愣，迅速收回了手，说，“对不起。”
他也一愣，她的一句“对不起”使他心里被点上了一丝凉意。她的眼睛在睫毛下的阴影里黯淡无光。
他忽然心痛：我以为我在保护她，却让她忧愁。
“你……你还喜欢我么？”他的声音略有沙哑。
她恍然间失了神，片刻后才让眼界不再迷蒙。
“喜欢。”
她抬起头，见到他的眼睛正对着自己。
他说：我会把工作换掉的。
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我奉陪到底。 ——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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