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伤,生怕其他人挤到自己,何九华等人走得差不多才起身背包下火车。随着人潮举步维艰的往出站口挪动。烟瘾早犯了,嘴里又焦又涩当务之急怕是得找个地方抽烟解乏。
还没挪到下台阶,车站的高频广播便呼吁:前面的旅客请避让一下,让救援部队先行!
何九华立刻站到墙边让出位置,偏过头眼看着后面几节车厢下来列队的解放军战士。原来这趟车上不仅有物资,还有救援部队。
深入天灾现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焦虑和不安。这时候看到一群年轻战士,舍生忘死一往无前心里又生出希望。
终于挪到出站,大灾过后灰蒙的天空挂着个刚刚升起的淡月亮。西北凛冽的风,从蒙古高原呼啸而来直达脚下。何九华裹紧了身上临时采买的冲锋衣御寒,抽了三支烟。高德地图显示,现在他离喇嘛沟还有五十公里。
问遍了车站外面寥寥无几的等客司机,一听说这个操作外地口音的青年男子要去地震现场,都摇头拒绝。
“您说个数,多少钱都行。”
“这不是钱的问题,根本就没路。”
“部队不是把路凿开了一些么?”
“凿开路是送救援物资和伤员的,私车根本不让进。再说你知道进去还会不会地震哪?”
“死了多少人您知道吗?”
“我告诉你,死了多少人只有我们当地的才清楚。上面怕引起恐慌,根本不敢报实数。我表舅家就是那个村子的,听说一个村子都被埋在地下了。”
“不可能!不可能一个人都没跑出来。”
“对,有跑出来的,也是缺胳膊断腿的。县医院都堆满了,他们说好多重伤还没送到兰州就没了。”
“不可能!”
“你非要去那干嘛,别到时候把自己搭在里面还出不来。”
“我爱人在村子里。”
虽然没人愿去,但司机的话倒是给何九华提了醒,可以去医院碰碰运气。车站门口反复循环着赈灾歌曲,吵得他头皮发麻呼吸困难。从钱包里摸了五百块钱出来,想投进募捐箱。投进去了又觉得还不够,干脆把临走时在北京站取的两千块钱现金都放了进去。
医院也是鸡飞狗跳,专门开辟的救援的通道上堆满了病床,一张张惊魂未定毫无生气的脸。衣服不够被子也不够,残肢断臂和血红的伤口就这样裸露在外面,四周全是哀嚎呼痛和绝望的叫喊声。
血腥气和泥土交杂在一起发生了极其惨烈的化学反应,催化了浓烈刺鼻的气味激得何九华拿手捂着鼻子直犯恶心。
一张一张脸看过去,何九华一无所获。实在是难受,看了一会儿他调头跑出去扶着门口的立柱干呕。
越是这样他越紧张,人在天灾面前的渺小脆弱束手无策的无力感被投放到空前巨大。他害怕,害怕在某张床上看到秦霄贤痛苦的表情,又庆幸到现在他还没有看见秦霄贤的一片衣角。
部队深绿色的车子在夜里不显眼,但是车灯明亮。又有几部车子载着伤员进来,何九华擦了擦嘴深吸一口跑了过去。
他事先不知道,车上躺着的人早没了生气。白布底下盖着的是一张张铁青的脸,紧闭着眼睛眉头深锁预示着最后一刻仍旧痛苦万分。
抖着手掀开一块白布,幸好是个女孩子。提到嗓子眼的巨石,又落回心里去。又鼓起勇气掀开一块,这次是个男人可已经面目全非,干涸模糊的血肉向外翻着覆盖了整张脸。但是他的纹身蜿蜒到下巴,不是秦霄贤。第三块,何九华选择放弃,因为白布之上仍能看出他壮硕的身躯,这肯定不是秦霄贤。
从未承受过如此剧烈庞大的心理重压,何九华一张张白布看过去,每看一块就要鼓起毕生的勇气,既害怕又失落。
洋芋在怀里睡着了,秦霄贤东挪西挪才找到个背风的角落。
晚上终于村里组织,拿秦霄贤和几个年轻人在废墟底下翻到的棒子面添着浑浊的井水熬了一锅清粥,给每人分了一碗。碗上有个大豁口还有灰尘,碗里的粥也是混的。可秦霄贤舍不得吃,喝了一口汤就把碗递给孩子。洋芋饿昏了,端起碗来拿脏兮兮的小手抓着吃。秦霄贤看了直皱眉头却没阻止,因为他知道棒子面上生了霉菌不说还全是虫眼子。可现在顾不上他的矫情,活命要紧。
想起在家,何九华喂养桉桉喂得精细。桉桉进嘴的辅食,都是他托秦妈在东北五常买的内供米。单独拿盒子装着,跟大人的不能混在一起。桉桉恃宠而骄,吃饭总是不老实经常挨他揍,惹得他跟何九华也老是拌嘴。秦霄贤想,等出去了无论如何也要让洋芋吃一次干净的粮食。
半夜因为怀里有孩子,又跟林旭背靠背秦霄贤觉得好像比昨晚好过。远处好像有几声犬吠传来,不对,这村子里的狗都被埋了哪来的!
周围的村民都三三两两的醒了,犬吠越来越近还有手电的亮光。
有人进来了!
一小波部队终于凿开路面的碎石,进入到这个地震核心地带最靠里的村子。
“洋芋,有人来救我了!”秦霄贤大声喊。
洋芋醒了,坐起来看着远方的穿军装的叔叔出神。终于,领头的叔叔朝她伸出手:“好孩子,别怕我们来救你了。”
秦霄贤赶紧把孩子递过去,洋芋回头看了一眼,很乖没有再挣扎。
车辆仍旧进不来,重伤员只能依靠人力抬出去。秦霄贤腿上有伤,不能帮忙抬人只能背孩子。
可他在家没背过桉桉,不太会背孩子。快要把腰弯到九十度,洋芋在背上抓着他衣服很努力的让自己不要摔下来。
路上全是石块,解放军把他们用逃生绳串成一串,生怕掉队。集中注意力在脚下,还得加快速度往外走,不然不知道哪个时刻余震又会来。
走了两个小时,仍没有走到马路上。秦霄贤腿上有伤背上有孩子,哪一样都让他不敢放松。后半夜的风灌进脖子里,立刻就钻进骨头缝里刺得人生疼。幸好洋芋在背上睡着了,能给他暂时提供一点热源,让他不至于倒下去。
又走了一个小时,天上的玄月从西挪到东,部队指挥他们就地休息不要动。林旭放下担架去看秦霄贤,只见他脸色铁青眼睛微张像是生病了。随队的医生过来察看,一测体温才知道他在发高烧。
“他腿上有伤,是不是这个引起的?”林旭连忙说。
裤腿掀起来,拿手电照看。铁钉子留下的窟窿眼已经在开始慢慢结痂,暗红色伴着铁锈的脓血正在伤口附近凝结成团状。另一条腿,裤口刚过脚腕秦霄贤就大声喊疼,不让人动。
原来,他在村子里给洋芋去车里拿吃的那次跑回来摔伤了腿。地上的锋利的石头棱角割破了他的小腿和膝盖,鲜血合着泥沙沾上裤子已经黏在了一起分不开,而他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是哪一处引起的发炎,又或者是所有伤口都已经感染,秦霄贤出现了高热的症状。
“爸爸,我下来自己走!”
“不行,你脚上也有伤。别怕,爸爸能坚持。”
每个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伤痕和病症,都是饥肠辘辘筋疲力尽,但是都在全力坚持。
终于,就在曙光已经将天边染了一点鱼肚白时,有年轻的战士来把秦霄贤扶上军用卡车准备去镇里的临时医疗点治伤安置。
“我不要离开爸爸!”洋芋被女军医抱着往小车上走,救援部队决定先带妇女和儿童以及重伤员去县医院治疗。
发着高烧秦霄贤浑浑噩噩的乖巧听安排,没有想到洋芋的反应如此之大。吵得众人都站过来围观,可是都了解秦霄贤不是她爸爸连亲人都不是。所以部队不考虑把这个三岁并且还带着伤的小孩子,留给秦霄贤安抚。县医院有更专业的医生和心理导师,他们能照顾孩子。
“听话,你去看病,等爸爸病好了就去找你。”
迫于无奈,医生在路途上已经给秦霄贤注射了破伤风针和抗生素。但是好像没有起效,他的体温仍旧居高不下。
“我不!我要跟爸爸在一起。”三岁情绪失控的孩子女医生竟然抱不住她。
洋芋抓着秦霄贤的脖子上的项链,两条腿被女医生抱着,两个人都控制不住她挣扎。
项链太细,秦霄贤这时候竟然还有理智考虑会不会割伤孩子的娇嫩的小手。他抖抖索索的摸黑把项链取下来,想了一下就戴到洋芋的脖子上。
“你替爸爸保管着,等爸爸来找你就还给我。”
有了信物,洋芋看着秦霄贤言之凿凿的语气终于不再闹了,愿意跟医生走。这边一转身,没了孩子支撑的秦霄贤昏倒在地上。
“哥,下辈子,我们再见吧。”
马路对面秦霄贤站在那里,穿着自己带来的那件新大褂头发梳得板板正正的,跟他喊话。
“不行,跟我回去!”
“我走不动了,我腿疼。”
“必须跟我走!”
秦霄贤不再答话,好像他旁边有很多人吵吵嚷嚷的要一起往什么地方去。他回头看了何九华一眼,何九华吓得瞪大眼睛不敢出声。秦霄贤身上倒是看不出来哪里有伤,走路也稳当就是脸色青得吓人。
“秦凯旋!”何九华把自己喊醒了,他一整夜都守在县医院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在医院对面公交车站的椅子上睡着了。
昨晚,每进一辆车他都跑过去看,拿着照片去问去找。可没有人回答他,到底见没见过秦霄贤。
近处好像有余震,晃得路面上的车子都在摇何九华连忙蹲下身子抱着腿。几十米开外,又有几部军用吉普运了伤员来。顾不上摇晃,何九华稳定心绪飞快的跑过去看。
第一台车全是受伤的妇人,后面一台车是受伤的孩子。地面又在摇晃,女医生抱着个孩子下来尖叫了一声蹲下来,孩子睁着大眼睛扭头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伯伯。
何九华只好也跟着蹲下来,面前的孩子双腿都有伤,一双脚被大人拿撕破的衣服包扎着伤口。
裹脚布是一件黑色的巴黎世家当季新品,是最后在兴华公园分别时秦霄贤身上的衣服。何九华随手买的,他俩的衣服也不分彼此抓着哪件穿哪件。
他认得,整个人都傻了。
女医生把头埋进洋芋胸口,想等这波余震过去就站起来送她进医院。何九华却不在乎,伸手想去抱孩子。女医生依旧不敢本能,坚持护着孩子不让何九华碰。
“给我,求您把孩子给我。”女医生不明白这个奇怪的男人要孩子做什么。
“这是我爸爸的衣服。”洋芋看何九华摸到她脚上的破布,骄傲的跟他介绍。
积攒了这么多天的眼泪,在摸到衣服的那一刻再也藏不住,滚落出来。何九华埋着头,大滴大滴的泪滴落到地上又消失不见。他扭过头拿泪眼看着孩子,再看见了孩子脖子上套着的项链。
“这。。。。也。。是你爸爸的?”
“我爸爸说,让我替他保管着,等他来找我就还给他。”
洋芋不懂面前这个伯伯怎么会摸着她的项链,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只听见他喃喃自语:“好你个秦凯旋,老子刚弄清楚你的绯闻又给我来个孩子。等老子找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尽管何九华巧舌如簧,也没能打动任何一个司机,能将他送至更离震中更近的温度尔勒图镇。早上他把洋芋送进医院,拍了一张照片发到群里。
“漂亮吧,管老秦叫爸爸。”
烧饼罕见的没有在群里胡咧咧,即刻打电话过来,他以为何九华找人魔怔了。
“兄弟,咱相信国家。不要着急。”
“我确定老秦还活着,也知道他在哪就是过不去。”
“那你魔怔什么?这孩子咋回事?”
“我还想知道咋回事呢,我送的项链在孩子脖子上,我买的衣服绞碎了给孩子当了止血带。”
“这是老秦的孩子?”
“反正小姑娘管老秦叫爸!”
只隔着电话没有看见表情烧饼自然不知道,何九华整个脸上都带笑甚至整个身上都是柔和光。虽然话里话外都是嫌弃和埋怨,但他刚弄清了原委就迫不及待的想安抚师兄弟们担忧的心情。只是好像在北京等消息的师兄弟,没有及时联想出他此刻的处境。
“这小年轻是不靠谱,刚跟女明星传了绯闻这又弄个这么大的孩子来抱着,你说大华得伤心成什么样?我就说该拦着他,不许他去吧。”烧饼急不可耐的跟曹鹤阳分析八卦。
“我看你就比秦霄贤傻,用你那仅剩不多的脑子好好想想。这要真是老秦在外面的孩子,何九华能大大方方的发给大伙看?这其中什么原由咱暂时不知道,但依何九华的脾气能吃了哑巴亏还帮着散匀实?”曹鹤阳突然觉得很放心,烧饼的脑子比秦霄贤还不管用,给他弄不出来这些花花肠子。
挂了电话,何九华在街道尽头的小卖部借热水泡方便面。饿了一天两夜,他从来没觉得方便面这么好吃过。
刚放下碗,后背竟然传来熟悉的刺痛感。不好,不知是不是昨夜透支了情绪和体力,封闭针的药效好像提前结束了。
既然已知秦霄贤的下落,心里盘算着也许能提前离开。他顾不上小卖部老板异样的目光,把背包底层的针药翻出来预备自己打。
“阿姨,您会打针吗?”试了几次实在下不去手,何九华抬头问。
阿姨也吓坏了,她不懂这个年轻男人有什么病要给自己打针。
“您别怕这是麻醉针,我就是腰疼。”何九华看出来对面的疑惑连忙解释。何九华坐在路牙上撩开外套,算了还是自己来。艰难的转过身,手上用力眼睛一闭心一横,尖锐的针头便刺进皮肤。抖着手慢慢的往里推药,好像没有想象的难受酸胀感瞬间袭来。
路边全是去往震中的救援车辆,有的看见这个格格不入的青年男子就侧身观察一会儿。何九华在等药物发挥效力,等后背终于不再疼痛他随便挑了一台车走过去问:“请问你们还要自愿者吗?”
下午补够了液体和药物,秦霄贤在病床上醒来:“我得回家认错,何九华还没消气呢。”退了一点儿烧,这几天太乱太累疲于奔命,他都来不及想何九华。
“那咱们一件一件说,先给我解释你哪来的女儿?”
秦霄贤以为自己烧昏了头出现幻觉,掐了自己两下真的能感觉到疼才反应过来,他是真的看见了何九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