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看我一眼,就画我八岁的样子!你见过那个女人,你现在说你画不出来!”
杜城之后仍时常会梦见这件事,很多的时候他会梦见雷一斐没死,更多时候自己梦见找到了新的线索为他报仇。然而,在极少数时候……他会梦见那个叫沈翊的家伙。
不是现在的沈翊,是七年前的沈翊。
时光没有在他好看的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但是诚如他所说,更能区别一个人的不是长相,而是气质。
沈翊身上的气质,被那一天相分割,从此判若两人。
那时候的沈翊二十郎当岁,留长发,穿着oversize了至少两个码的潮服,被警察带进问询室时依然放肆得像一条懒惰的软体动物,歪在椅子里东张西望,一口一个哥,满嘴跑火车。
闫谈声跟他周旋了三个小时,心里判定他就是个被人利用的小青年,什么都不知道,换言之,作为一条线索,他毫无价值,继续盘问下去,只是浪费时间,干是就把他晾下了
沈翊半身贴在单向镜面上,睁大眼睛向里面张望,敲着玻璃,天真地问那个他看不见却必然存在的监控者,“我什么时候能走啊?”
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源于在过于年轻的时候就拥有了足够他挥霍一辈子的才华,又用不着对任何人负责。画画又不犯法,画什么也都是他的自由,谁也管不着。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摊上的是什么事。
“喂,我什么时候能走啊?”
沈翊凑近玻璃的脸庞和另一边的杜城相隔不过尺寸之间,他又在多敲了几次,精准地把濒临失控的杜城给引爆了。
事实上,从那一天开始,他就走不了了。他得回到这儿来。
梦是不讲逻辑的,杜城的大脑只是在主人的潜意识里随意捞了一把,混着稀碎的欲望,还有真实的本能,不加分辨地胡乱揉成一个梦境,让他在虚幻中肆意妄为。
杜城梦见阻隔他们的那层单向镜忽然消失了,他将所有的愤怒和悲痛,统统宣泄在这个虚妄的身体上。
每次做了这个梦醒来,杜城捂着额头,神清气爽之余,也不是毫无愧疚。尽管沈翊那时候确实是太欠了。
但是,作为一个警察,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此后七年的时间,他从来没有放下过沈翊,正如他从来没有一天放下过雷队的案子。
一开始所有人都理解他,理解他失去师父的愤怒和悲伤,但逐渐的,他们开始为他担忧,他比自己逼得太紧了。但是破案这种事情,需要时机,还需要耐心,钻牛角尖只会逼死自己。
人不能每天活在“我师父死了,凶手在哪?”的责问中,所以张局强迫他休假,并且去警队指定的心理诊所接受心理干预。
心理医生向她反馈说,心志越坚毅的人,心理医生所能为他做的事情就越少,所以心理干预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不过他只是自己和自己拧巴。
一般来说,人在遭逢巨大悲伤时会分为五个阶段:拒绝、愤怒、协商、消沉,最后接受。但是杜城没有,他保持着愤怒、愤怒、愤怒、愤怒……一直在默默地愤怒,默默地调查,默默地撞遍南墙。
他像一个缄口不言的祥林嫂,偏执地背负着雷一斐的死亡,不与人诉说,不给人触碰,也不愿放下。
旁人小心地不再触及他的伤心事,他也咬着牙,锁起柜子,不再对旁人提起。
人不能纠缠在过去,总要向前走,说一些新的案子,说一些新认识的人,说说新得的勋章,说说新买的茶咖味道如何,说说新开的面包店早上开炉时的气味闻起来特别香甜。
在第七年的时候,杜城作为检方证人出庭接受质询,他在走进法庭的瞬间,仿佛在拐角处看见了沈翊的背影,背着一个很大的帆布包。但是他不确定,因为那个身影转瞬即逝,发型和穿着风格都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待到他结束质询,再奔出去寻找,自然是什么都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