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默契的谁也没提那件事,既没提那个没缘分的孩子,也没提这些日子彼此到底是怎么过的,更没提那天晚上桂花树下的一场缠绵究竟算是什么。连日来的分别让两人都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相聚,从前相处时总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热热闹闹,如今却算得上是相敬如宾,白日里一人一边拉着子规在杭州城到处转悠着宛如一家三口一般,到了晚上小燕子侧躺着轻轻拍着子规,一下两下的也进入了梦乡……
永琪在曾经的方家附近寻了处宅子,抱着子规带着小燕子去看的时候她还感慨,十年过去杭州变了许多,这临风巷倒是还如同往常一般热闹,因为方家的大火许多人觉得这地方不详纷纷搬走,渐渐的成了群居的大杂院和慈幼院的地盘,老人们围坐在一起晒着太阳闲聊天,小孩子们东窜西跳的叫嚷着,没一会子规就已经和这些孩子打成了一片,乐得小燕子欣慰的直点头,“这点像我,到哪都适应的挺快。”
永琪瞥她一眼不理她的自豪,推开门打量着这间院子,四合房围着小天井里挺拔着棵散着清香的桂树,马头墙粉砖黛瓦的典型的江南民居,二层小楼推开了窗,就是绿树成荫下的潺潺流水。永琪满意的点了点头,“长麟倒是挺靠谱。”
“谁?”小燕子走了一路已经没什么劲,随意扫了下石凳就坐了下去,随口问了句永琪得了他一句‘一个朋友’的答复也没多在意,只专心看着这间宅子。
永琪走过来问她想怎么布置,小燕子愣了下又笑,“你来就好,我怎么样都不挑……”
自从重逢后她好像总是这么谦让,若是往常早就在这座院子里跳上跳下的冲他发号施令,永琪清了清嗓子自己念叨了起来,一会是这间屋子要给子规养条狗,‘上次她见着了根本走不动路’。一会又是那间屋子要加一个屏风‘就咱们宫里那个,我记得你挺喜欢的~”一会又是要在院子里打个秋千‘我小时候特别羡慕和嘉,她天天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他一边走一边说,小燕子就靠在门边听,见他回头就笑,“你说了这么多不累吗?我去隔壁给你借碗水喝去!”
永琪看着她这幅风风火火的样子叹笑无言,低头收拾着包袱,才弯下腰就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响起,头也不抬的笑道“子规果然像你,到哪都能适应的快。”
“五阿哥吉祥!”
回应他的是齐刷刷的行礼声,永琪疑惑的转过身去,一位身着朝服的大臣弓着身子立在院子里,身后跟着七八个小厮,还有个少爷模样的青年人规规矩矩的也跟着站在一边,悄悄抬着头冲永琪挤眉弄眼的苦着一张脸。
“德保大人不必多礼。”
永琪才想起来他应该就是如今的浙江巡抚索绰罗·德保——长麟的阿玛。
于是他狠狠的蹬了眼长麟,刚还说这小子办事靠谱,怎么转眼就直接把他爹都招到这来了。
两人你来我往的用着眼神交流,德保直起了身子拍了拍手招呼着身后的小厮去帮忙干活,自己则有些责备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儿子,“这孽障胆子愈发的大了,五阿哥大驾光临,他竟敢瞒着!”又弓着身子一脸恭维的看着永琪,“五阿哥金尊玉贵如何能住在这等地方,奴才已在西湖畔为五阿哥置”
“不劳大人费心了。”永琪笑着打断,“我喜欢安静。”
“那城南还有片宅子,五阿哥有所不知”他看了看不远处破落的方家,“这地方实在不能什么好住处。”
“无妨”永琪的语气加重了几分,目光略过方家的断壁残垣收了笑意“这挺好的”
德保再不敢多言,尴尬的搓着手想着再寻话处,就听见外边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
“永琪,隔壁的婆婆实在是太热心了,我去讨水喝,竟然还送了碗面来,你可有口福了!”
小燕子一手端着一碗面摇摇晃晃的,还惦记着回头看着跟在身后艰难的抱着一壶水的子规,进门了才发现院子里站着一大圈人,都奇奇怪怪的看着她。
“小燕子,这是浙江巡抚德保大人和他的儿子长麟,我和你说过的,这宅子就是他盘下来的。”
长麟这名字她好像的确听说过,不过德保嘛,她皱着眉沉思了下发现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永琪又笑着补上一句,“也是倚竹的伯父和哥哥。”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觉得这名字这样的耳熟,倚竹不也姓索绰罗,倚竹的阿玛好像叫观保。观与德,一字之差。
也难怪当初老佛爷说倚竹家世累重,伯父是一府大员还是杭州这样的富庶之地,父亲又是御史大夫,这样家庭的嫡长女,倒还真是比她这个假的‘西林格格’高贵许多……
胡思乱想间手里的碗已经被身旁的小厮端了过去,德保打量了她一会目光最终落到了子规的脸上,“这位是,小格格?”
子规好奇的滴溜着盯着眼前这位表情奇怪的大人,他已经笑的无比灿烂“格格与五阿哥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五阿哥丰神俊朗,小格格也是明眸皓齿的一看就是小美人胚子,将来一定倾国倾城……”
德保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了一溜的奉承话,长麟一脸惊讶的看向永琪,在他的印象里,永琪哪来的这么大的女儿?
小燕子也觉得有点好笑,子规和她都没什么关系,更别提和永琪了,到哪能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去!正想着解释却发现永琪点了点头,一边示意她和子规进去一边应着,“大人说笑了,虽说做父母的都觉得自家孩子千好百好的,但看倾国倾城也不是这么几岁就能瞧出来的。”
拉着子规进门的小燕子脚步一顿,回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永琪,他竟然应了子规是他的女儿?
德保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多少有些尴尬,小燕子懒得管几人的寒暄,抱着子规又出了门,德保这次反应的倒是快,身子微微躬了下只道了句“恭送格格”
原本他还奇怪这位五阿哥好端端的到杭州来干什么,现在看着阵仗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想必是杭州金屋藏娇。不然印象里五阿哥去年才娶的福晋,怎么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女儿来。不过皇子正式大婚前谁还没几个侍妾通房,别说庶女,就是搞出个庶子来也算不上多稀罕。只是怎么会在杭州?
“大人此次前来可是有事?”
永琪话里已经有了赶客的意思,德保回过神来连忙行礼道“五阿哥恕罪,臣一见五阿哥心里激动无比,只想着五阿哥住在这样的地方……”
“说正事!”
“宫里八百里加急,原本是送到漠北的,戍守漠北的福二爷让人送过来的,又不知道您在哪,才送到衙门来的,还请您过目。”
宫里八百里加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永琪率先想到了小燕子,可她才抱着子规出去就在自己身边,心里也安生了不少,道了句‘有劳’连忙取过信来看,才打开整个人顿时愣住,“五福晋殁了?”
怪不得小燕子会出宫,可她怎么会突然‘殁’了?
德保也没想到信上竟然如此,瞬间也跪了下去,府兵们乌泱泱的跪了一院子,唯有长麟胆子大些,向前走了一步看向他手里的信。
白纸黑字,加盖的内务府章印,信笺饰以白羽,的确是丧信。他又抬头看永琪,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不像是悲伤或者是无所谓,更像是没反应过来的惊讶和乍然听得此消息的愕然……
“请五阿哥节哀”
长麟伸出手扶了一把似乎有些站不稳的永琪,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把纸攥成了一团,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出去”
“五阿哥?”
“都给我出去!”
“是”
德保也不明白他哪来的气,只好颤颤巍巍的退了出去,长麟向前一步似乎想和他说什么,也被永琪瞪过来的眼神吓了一跳,灰溜溜的跟着父亲一同离开了小院。
才出门就看见刚刚的小格格正和一群小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差点撞了他们,长麟终于忍不住奇怪,“真没想到,永琪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啊,得亏咱们家倚竹没嫁过去,不然这关系可真是复杂……”
“有什么复杂的?不就是外室和庶女?我瞧着这五阿哥和五福晋也没多大的感情,听说人没了倒也不怎么伤心,你回去就给倚竹写信,让她抓点紧!”
长麟皱了皱眉,心想他也许对那位五福晋没什么感情,可瞧着他对刚刚那对母女可是有感情的很,怎么能这么把自家的姑娘往火坑里推……不过他到底也没敢当面反驳父亲,只又回头看了慈幼院几眼,小姑娘咯咯笑着绕着墙跑,却没看见一丁点儿刚刚那位姑娘的影子……
“紫薇,你怎么到这来了?”
小燕子一边帮她收拾包袱一边好奇的问她,紫薇顿了几秒不答反问“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来杭州了?”
“我……”
其实她来杭州的确是个意外。
从皇宫出来后她和紫薇在京郊转悠了两天,把紫薇和尔康的秘密基地都看了一个遍,夏天的心旷草原绿草如茵,幽幽谷五彩斑斓,她躺在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草地上望着一望无际湛蓝的天空看一行鸟儿慢悠悠的飞过,翻了个身想去和紫薇说话,却一下子看见了从远处飞奔而来的身影。
马蹄高高扬起又落下,他利落的翻身下马一秒都没耽搁的跑过来,脚步踏在草地上沉甸甸的激起一声声呜鸣,落到紫薇面前时又轻的仿佛叶落般,悄悄冲小燕子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开口时已经有些哽咽,“紫薇,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如果你真的要离开我,为什么又要来看望我们的回忆呢?”
小燕子忍不住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悄悄的向后退了退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着望天上的白云,白云下的一双影子似乎渐渐缠绵在了一起,羞得她又低下了头把玩着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尾巴一下两下的刮着她的脚踝惹得人心痒,小燕子忍不住摇头,这个紫薇啊,昨天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和她仗剑走天涯什么男人啊情爱的都是过眼云烟浮云而已,转眼间因为他的几句话就转变了心意。
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果永琪对她说这些话,大概她会直接一脚踹过去或者一拳堵住他的嘴吧……
可她想着想着又开始无比的羡慕紫薇,羡慕她有人爱有人等有人寻有人想,羡慕她无论何时转身身后总有人在追着她的目光,羡慕她如今可以躲在爱人的怀里撒娇也好生气也罢,总归是有人在意这她的喜怒哀乐。
她大概不该留在这里了。
所以她转身跨上马去了杭州,没想着找谁,就是发现自己孑然一身无处可去,亲情不可靠会被利用,爱情不可靠会被放弃,友情不可靠会被代替,唯一属于她的不会背叛她不会离开她的只有杭州的那半间残屋。
见她迟迟不语,紫薇也没有再追问,低头把衣服拿出来放到柜子里,各色时新的苏锦绸缎宛若一朵朵盛开的花朵般在这间陈旧的房子里显得格格不入,紫薇看着眼她吃惊的目光笑着解释,“这些都是福晋送我的。”
“福晋?”
“就是尔康的额娘,她把这些送给我,又给了我好些银两。就像话本子上写的那些一样,怕我耽误她儿子的大好前程,让我拿钱走人。”
紫薇轻描淡写的和她讲着那天发生的故事,淡然的好像一个看客一般,“我原本不想要的,可我如果不要她就会觉得我会反悔。反正这衣服她做了不穿也是浪费,所以我没要银子拿了衣服,一路上卖了几套也凑了不少钱,就这么一路南下来了杭州。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你还真来了杭州。看来我的运气也没有那么糟嘛。”
她低着头笑,小燕子却听出了她话里的苦涩,她再没有退路也至少还有杭州的半间屋子可以回,可是紫薇变卖了济南的一切孤身来到京城寻亲,到头来爹没认上,还被人如此拿钱羞辱了一番。
“那你真舍得放下尔康了?我觉得他对你是真心的。”虽然她有时候觉得这人太过于矫情了些,每天说话酸不溜秋的,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就是因为是真心的,我才要离开呀。
如果他是个负心汉或者薄幸人,我才不管他什么前途不前途,责任不责任的。可他对我那么好,他那么好,我不舍得也不能让他因为我毁了这一切。
福晋说的对,尔康作为福家的长子,生来就是有与皇家联姻光耀门楣的责任的,二十年来福家倾尽了所有、他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才培养出一个如此优秀的孩子来,怎么能随随便便的毁在我手上……
更何况,小燕子,人心都是会变的。
现在的他爱我,爱风花雪月,爱为了我付出他所拥有的一切;可是将来呢,将来有一天日子的柴米油盐一点点的消磨了爱意,他会不会羡慕其他人封侯拜相的日子,会不会后悔当初年少糊涂,哪怕他还是很爱我也不去后悔,他会不会有点遗憾满腔的抱负无处实现?
我不想打这个赌……我希望他这一辈子顺顺利利的。”
紫薇长呼一口气,瞪大了眼睛向天上望着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小燕子,我现在总算理解你当时离开皇宫时的感觉了。”
不是不舍得,也不是不愿意,而是太多的苦涩和无奈。
因为想通了所以舍得,因为不愿去成为累赘所以愿意,可又苦涩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无奈他们好像没有任何的办法去解决。
她想过自己去求皇上,可是留下又有什么意义,一个失了家世的福晋不再是永琪所需要的;她也想过自己就这么不管不顾的留下来,可又害怕有一天永琪真的会后悔,毕竟他连宫女都是倚竹那样的家世,他明明可以对一切都触手可及;她更想过人要相信爱情她和永琪是相爱的,可转念一想,爱有那么难吗?
他们一开始也只是陌生人而已,是她先爱上了永琪,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取中才得到了他的心,那另外一个人不可以吗?
另外一个比她还要漂亮,比她还要优秀,比她有着更好的家世的人,难道就不能吗?
更何况,他真的有那么爱自己吗?真要爱的话如何舍得让她自己一个人在皇宫里那么久?
这些问题没人回答她,紫薇大概是舟车劳顿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熟了,她起身替紫薇盖了件衣服转身出了门,差点没和来人撞个满怀。
“这么多年你这不看路的毛病还是没改啊?”
“你!算了,看在你借我屋子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了。”小燕子白了眼这位小时候的玩伴,从前被她欺负的施家小郎君如今也长成了翩翩君子,刚刚看见他时小燕子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施明之先打得招呼。
“客气啥,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就随便住!”施明之豪爽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顺手拉起她就往隔壁走,还没进院子里就开始喊了起来,“娘!你看谁来啦!”
施母祖籍四川,随已年逾四十但依然不改风风火火的性子,听见声音拿着铲子就追了出来,一见小燕子眼泪就落了下来,“刚刚明之和我说我还不信,真是小慈……都长这么大了啊!像,真像雪吟,你娘要是知道你现在长这么好,得多高兴。”
她把锅铲往儿子手里一塞就抱住了小燕子,“可怎么瘦了这么多,小时候胖乎乎的多可爱!这么多年孩子你是怎么过来的啊囡囡?”
她心疼的捧着小燕子的脸,双手因多年劳作粗糙了不少,和阿娘一样惯爱穿一身水绿色的长裙,恍惚间小燕子觉得,如果阿娘活着,应该也是现在这个样子。
眼瞅着小燕子的泪也止不住,施明之嗅了嗅鼻子,故作夸张道“呀,什么东西糊了,娘你再这么抱下去我可就饿死了!”
“就知道吃!饿死鬼投胎吧你!”施母没好气的夺过铲子敲了下他的头,盛饭的时候却不忘记给他多舀了一勺,又把小燕子按在凳子上,“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个片川儿,明之每次那两碗总有一碗是你的吧?”
施母笑的慈祥,“快吃吧,不够还有,可得多吃点!”
“诶呀娘,人现在小姑娘都不吃那么多”
“就你了解,你那么了解怎么不领个媳妇儿回家”
“囡囡,你这些年一直都在哪呀?成亲了吗?”
“娘你看看你查户口呢!”
……
小燕子笑眯眯的坐在桌子前看着这母子俩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吵闹,就像小时候每次施明之被她打了一顿哭着回家,施母总要训一顿他怎么又淘气却还是勾了一捧槐花来给他冲鸡蛋清,乐呵的施明之第二天活蹦乱跳的在她面前炫耀……
真好,总还是有些事情没有变,总还是有些人过得好的。
“我回来啦!”
门口响起一声乐呵呵的呼唤,小燕子猜测应该是施父回来了,才站起来就看见他愣在了原地,不愧和施母是两口子,第一句都是“你是小慈?像,真像之航。”
“爹你又胡说,人家一个姑娘家哪像方伯伯了!”
“哪不像了?这鼻子、眼睛、嘴巴……哪哪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子,这么多年你都去哪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下,身上的药草香瞬间弥漫开来,淡淡的带着点涩十分的好闻,和她小时候偷偷钻进阿爹书房闻见的茶香很像。
眼泪一下子就有点忍不住,她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施父已经关切的问道“最近休息不好?”
“爹你又来了,谁来咱家你都给人看病,我看以后谁还敢来!”
眼看着他又要把脉施明之已经没好气的吐槽了起来,但施父这次不由分说的已经摁住了她的手腕,只停了两秒又松开,原本和蔼的笑容淡下去了些,转了话题要她多吃点。
小燕子也没再去问,那些话她早就知道,宫里的太医说的再隐晦她也明白,身体亏空太多,恐怕难以将养子嗣。
所以她才那么爽快的答应了老佛爷的要求,所以她后来哪怕在夜里疼的蜷缩也不肯请太医,因为那样心碎的话,她没有勇气再听一遍。
施父不停的给她夹菜,问了一圈还是没忍住,心疼的看着她瘦削的脸庞,“孩子啊,你这些年都去哪了?”
她咬着筷子沉默了几秒,“我去了京城。”
“你问那么多干啥,快让孩子吃饭。诶囡囡,那你这次回来还走不?”
施母笑着问道,明之父子俩也都齐齐抬头看向她,小燕子看着三人期待的目光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不走了。”
“真的呀!那咱俩岂不是又能当杭州双霸了?!”施明之高兴的差点蹦起来,顺手搭上她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把手给我松开!”
饱含着怒气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施明之的手还没松开就被永琪拉了下来,反手扣住小燕子就拉着她向外走,小燕子一手被他扯着一手冲施家人摆手,急匆匆的被他拉出了门外。
才出了巷子小燕子就用力甩开了手,“你来这摆什么谱,你这叫私闯民宅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声不吭的就走,我为了找你差点把这个杭州城翻过来!”
小燕子突然有点心虚,嘿嘿笑了两声往前走,“我那不是看你们聊的挺开心的怕影响你嘛……诶,到吴越楼了诶!”
小燕子一脸惊喜的指着前边灯火璀璨的酒楼,“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咱们打闹梁府婚宴,好不容易逃出来你就请我在吴越楼吃的饭。既然来了杭州,我请你去吃饭”
她回头冲他眨了眨眼率先走了进去,乡音难改,在杭州的小半个月里她已经能熟练的说着吴语,被人引着上了二楼的雅阁,利索的点了几个菜又笑道“再来一壶女儿红!”
“来,尝尝这家的是不是比京城的正宗!”
小燕子笑着给他夹了一块板鸭,自己也舀了勺鸡汤豆腐吃的欢快,堂下的吴音袅袅不知在唱着什么极为婉转动听,她一边听一边敲着桌子打节奏,“我娘以前就爱听这种折子戏,一坐就是一下午……诶,你怎么不吃呀?”
永琪碗里的菜一口没动,他攥起筷子又放下,盯着她含笑的目光问“你刚刚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你听到了啊?就是不走了的意思呗,我爹娘都在这,我为什么要走?”
“你来杭州不是因为我?”
“不是”小燕子诚实的摇了摇头,“我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你,我如果想找你,我会直接去漠北。”
她丝毫不加掩饰,“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我能来杭州,是因为我”
“是因为五福晋殁了是吗?”
永琪艰难的说出了那个‘殁’字又别过去了脸,啪的把那封信已经被他揉烂了的信拍到了桌子上,努力压抑着怒气,“小燕子,你知不知道‘殁’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不可自抑的拔高,引得周围人纷纷回头看,小燕子不愿与他争执,低声回道“对不起,我”
“我不想听对不起!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收到这封丧信时有多震惊?无论西林家成什么样我既然已经娶了你你五福晋的位置就是稳稳的,可你如今,你,你这样我们该怎么办?你有没有替我们两个想过!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总是自己自作主张!”
“我不和你商量?”小燕子忍不住冷哼出声,“我去哪里和你商量啊?你在漠北我怎么和你商量,我给你写的信你回过一封吗?你又给我写过一封信吗?我的丈夫在我这里就跟一个死人一样从不出现,我殁不殁的又有什么关系!”
“那这能全部都怪我吗?小燕子,你有那么多的机会告诉我,是你一直不肯说的。”
“我那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孩子的事情我虽然难过,但我们毕竟还年轻,但是萧剑呢?小燕子,你有那么多那么多机会告诉我萧剑的身世,告诉我萧剑的计划,你为什么不说呢?你非要眼睁睁看着我为了西林家的事情纠结痛苦,都不肯告诉我一句实话吗?我在你心里,真的就比不上那个和你失散多年的哥哥?”
永琪的一声声质问直击她的内心,小燕子歪着头看他,“这些话,你想问很久了吧?”
“从你第一次见我你就想问,但我们非要在那装什么和和睦睦的夫妻。可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问呢?你为什么非要去漠北,为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问呢?”
“我那不是生气嘛……那你也不该直接用这种方式‘消失’吧?小燕子,你明白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小燕子也忍不住吼了回去,“你在宫里那么多年,你难道不知道宫里的女人靠什么生存吗?子嗣没有,母家不强,丈夫不爱,你觉得我有什么本事在那个皇宫里生存下去?你跑到漠北过你的潇洒日子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过?宫里的人都拜高踩低,我想找个人说话的地方都没有,到最后肯来送我的,竟然是永嘉……”
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永琪也觉得心里愧疚极了,说话的声音小了不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就是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本来想从杭州回去就回宫的,我回不去我就让人接你来漠北,总之,我已经想通了!”
小燕子点了点头,“我也想通了,在宫里的这几个月里我想了特别多。第一个月的时候我特别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怎么把一切都搞砸了,第二个月的时候我就开始恨别人,明明是萧剑骗了我,明明这个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没保护好他?第三个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释然了,没有什么恨不恨的,谁也不欠我的,我也不欠谁的。如果说我曾经欠你一个解释,那天晚上在方家我都说明白了,如果说你曾经欠我一个允诺,那你那天的答复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小燕子?”
永琪突然有些慌,这种慌张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是他哪怕看着小燕子在他面前求他放了萧剑、说自己放弃了孩子的时候都没有过得慌张,他手抑制不住的颤抖着看着小燕子斟满了两杯酒,“这吴越楼和京城的差不多。我记得你第一次请我吃饭就是在吴越楼,如今算是个了结吧。”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丧信你也收到了,那五福晋就是过去了,请五阿哥节哀。”
她仰头饮下满满一杯酒,女儿红的辛辣感瞬间在胃里漾开刺激的她忍不住低下了头,永琪满眼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清亮亮的酒,伸手紧紧的握住她,“我刚刚太着急了。有这封信也没关系的,西林格格殁了方慈还在。我马上向皇阿玛请旨,娶你为福晋!皇阿玛那么疼你,他一定会同意的!”
永琪信誓旦旦,小燕子却慢慢的把手抽了出来,“可是我不想嫁了。”
“啊?”
“曾经我是西林格格,西林家对我有恩,我理当回报才嫁给了你;如今我是方慈,我的婚事难道还不能由自己做主吗?”
“不是,小燕子我,”永琪多少有些语无伦次,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萧剑,“如果你是因为萧剑的话,我承认我把他带到了杭州,但那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你们家的案子也许另有隐情,我虽然,虽然把他关在山上但绝对没有虐待他,如果你介意的话,我马上把他放了!”
永琪说着就要起身,小燕子伸手摁住了他的胳膊,“我不介意。他怎么样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那件事之后我欠他的就还清了,他是生是死都和我没有关系。包括方家的真相,我也不想去追究了。
永琪,我已经生活在仇恨中太多年了,为了报仇,我毁了那个养育我十年的西林家,没有了那个曾经疼我护我的哥哥,失去了那个我曾以为爱我宠我的丈夫,甚至搭上了我盼了许多时日的孩子……我不想再报仇了,也不想再追究这里头到底还有什么弯弯绕绕了。”
她说到最后有些哽咽,抬手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你总是这么的胸有成竹。”
你总是这么的胸有成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原本热热闹闹的觥筹交错的吴越楼都安静了下来,小二打着钎上来问他需不需要撤菜,永琪这才看向满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菜——片儿川、板鸭、绿茶饼、西湖藕粉、定胜糕、豆腐鸡汤……
和他们在京城吃的如出一辙,她竟然记得一字不差。
永琪扶着栏杆向下望,小桥流水间坐落着几只乌篷船,头顶的装饰是汉家女儿最常用的油纸伞,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灯火光晕……倒还真是与京城的吴越楼没什么两样。
也难怪小燕子在京城时总是最爱这家。
其实她从来不曾对他隐瞒什么,其实她早就给过他无数次的机会,其实她……
其实她说的没错,是他一直在胸有成竹,太过于自负。
自负的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自负的以为她永远会追着他跑,自负到他因为自己心中的不满就敢离开那么久放她一个人捱过那些痛失爱子被人利用的漫漫长夜,自负到一直到刚刚他都觉得,他没有错,只要他原谅了,他们就还会和从前一样……
正中央的水榭突然换了曲演,永琪凝神静听,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求凰 凤求凰…… 本就该凤去求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