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与委蛇了一天,飞飞已是身体乏累,沐浴后由着湿润未干的秀发搭在身后。
这会子她还不能睡,冯永廷今夜去探漕帮,她得知道有什么情况才能去睡。
再一个……只怕还有不速之客要来。
担心被宫女们瞧了笑话,飞飞将人都屏退,楼上楼下鸦雀无声,夜色里徒添寂寥。
沈浪踏着月光而来时,飞飞正在瞧一本才子佳人的话本,嘴边那缕讥讽还未来得及消散。
其实她不太爱看这些,许是环翠布置房间时误摆放在架子上的,长篇大论说的一概都是没甚担当的酸气书生与没甚头脑的千金小姐的俗套故事。
沈浪沉郁了一日,这会子瞧见她,什么郁结都没了。
他故意弄出动静,她却像早已知晓,笑吟吟的眉眼抬起,在烛光中镀上一层晕。
等到了来人,飞飞几不可查的喟叹,眼角泄露了一丝复杂。
对于沈浪,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她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处置他,因为朱七七的死,他们俩注定了迟早会短兵相见,即便能够瞒到她身死,可是他与她所站的问题角度不同,始终是她复仇路上的阻拦……
杀了他么……
飞飞抿了抿唇。
自她醒后,从来都是清晰地知晓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知道无解,所以她从不费心思去深思,用游戏人间的态度,谋自己所求。
现在所求已在腹中,别的绝不再多强求。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通身柔弱无骨,妩媚嫣笑,“大半夜跑到别人夫人的闺房里,这要是传出去,沈大侠的名声要是不要了?”
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深深刺痛了沈浪,他嘴唇微动:
“久别重逢,你想说的就只是这个?”
沈浪步步欺近,风雨欲来的危险。
飞飞纤细的指尖缠弄着自己的一绺发丝,似乎没有意识到沈浪临近极限的情绪,盈盈浅笑,“不然呢,白日里你的态度已经惹他疑窦丛生了,若是再让他捉到我俩共处一室,我便是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冲他媚眼一抛,娇娇弱弱嗔道:“你可别害我。”
“飞飞!”沈浪低吼一声。
“好吧,你不乐意听,我不说就是。”飞飞坐直身子,吝啬舍于他一个眼神。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外面的风将窗棂吹得喳喳作响,只怕又是一场大雨将至,只是不知道暗地里的耗子会不会趁着雨幕的遮掩,偷偷越过官府在江面上的防线。
冯永廷、高鸿、陆讳谦、齐恒、快活王、王怜花、金不换……
就是不知是谁能安稳蛰伏,伺机而动了。
这样令人窒息的氛围下,飞飞竟然还能游神方外。
沈浪平复心绪,睨着那张发呆的小脸,有物是人非的惘然。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在他面前心不在焉的时间越来越长,她的眼中也再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这意味着什么,他未必不明白。
“……我离开两个月而已,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飞飞怔了怔。
目光在沈浪纹风不动的身形上虚虚凌凌一探,平淡温和中带着几丝蔑然,神色似回忆从前,不胜唏嘘。
“是啊,我以前也老是这么问我自己,人活八十,一月两月的光景,不过无趣人生中的一小段,人的心怎么能说变就变,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玉手托起粉腮,神色淡淡,记忆中沈浪与朱七七在月下执棋玩闹之景,恍如前世。
到了此时虽依旧不虞,却无伤大雅。
便浅笑一刻,泠泠道:“后来我想明白了,这天尚且说下雨就下雨,何况在其之下的人,人所活一生既然越不过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自然该随心所欲,及时行乐,何必非要执着去求那颗虚幻缥缈此生不变的真心呢。”
她仿佛在很认真的分享心得感悟,在沈浪听来,却是在同他解释,解释当初重新纠缠他是一时兴起,解释如今要断了与他的情分转头嫁人也是随心所欲。
一字一句,皆为利剑。
笑颜之下,是冷却的心,是最狠的报复。
她在用同样的方式,轻描淡写的报复回来。
如此痛彻心扉,沈浪才悟自己当初所劝到底有多冠冕堂皇,欧阳别庄里,她也是这般的锥心之痛。
可他仍不想放手。
沈浪眼中浮光,忽然缓缓俯下身,视线驻留在那起了小圆弧的腹部,伸出手覆在上面,平静问她,“几个月了?”
肚子已经显怀,他疑惑是对的。
飞飞不是没想过束腹,但白日里都被他瞧了个正好,一切的一切都叫那个宫女和王怜花给搅和乱了。
怎么做都不妥。
“不说话么,飞飞。”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抬起眼与她对视,眼底黑沉沉的如墨般化不开,扯着笑:
“你不说那便我来说,方才来找你前,我探查了整个红袖坊,也找到了你这几个月以来的脉案……”
触碰下的身子微动,沈浪淡淡笑了,声音依旧温和:
“飞飞,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怀着我的骨肉嫁给他人的?”
肚子上的手稍稍用了力道,但也是在不伤及她和胎儿的范围之内。
飞飞有些愕然,沈浪敢是疯了不成,罗敷今有夫,任他萧郎有情无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不愿放手么?
沈大侠的洒脱哪去了,尊严又哪去了?
也好。
他既有情,便念着她吧,这辈子都念着她,她既不要他,也不许他再念着别人了。
占有欲作祟起来,飞飞难得起了点心思与他推诿,于是玉藕般白嫩的胳膊环搂过他的脖子,沈浪顺势将人抱住,两人对调了位置。
他将自己连同脆弱一道埋进飞飞的颈间,深深嗅了嗅这抹让自己心安的馥郁馨香。
飞飞倚在他怀里,软了态度,反而戳着他的胸膛嗔怪起来:
“还不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负心人,一走就是几个月,哪儿都找不到你,眼见肚子一日似一日大起来,你倒让我怎么见人,我只能给腹中孩子先找个便宜爹了,你总不忍见着我们孤儿寡母的无人依靠吧。”
明知她在做戏戏耍自己,心虽痛着,但面上不显,依旧淡笑,“既是便宜爹,这些日子倒也叫他占够了便宜,做妾有什么意思,我已回来,便叫你做个正头娘子可好?”
飞飞神色未变,贴心地抚着他的头发,轻声细语道:“正头娘子如何,妾又如何,对于那些变了心的男人,不都一样么?”
她捧着他的脸,满眼似虔诚,“你能让时间倒流么,你能磨平我曾经所遭受的背叛与伤害么?纵然你能收回朱七七身上的那些情意,可你瞧瞧,它还是当初那份纯洁无瑕的爱么?”
如此近距离,他终于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可下一刻,那汪澄澈湖水便被情爱与怨怼所染,又在顷刻间烟消雨散,似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飞飞的笑颜间到底沾染了几分冷意,她手指慢慢划过胸膛,最后停在心脏的位置,看着他,一字一字道:“它脏了。”
沈浪的精神气在这瞬间全然崩塌,他抬手捂着飞飞的眸子,痛苦的闭上眼,“不要说这样的话……”
飞飞也一声叹息。
直到平复下痛苦,沈浪一口咬上飞飞的唇瓣,辗转舔舐,发狠了似的要让她永远记住他给予的热情。
可大手之下的人无动于衷。
亦无欲无求。
沈浪感到了挫败。
抽离的瞬间,飞飞也从容的从他腿上站起来。
沈浪有些狼狈,猩红蔓延到了眼尾。
“飞飞,我……”
正要说话间,外头起了动静。
飞飞闻声色变,她连忙拉过沈浪,推开窗户,就推搡着让人从窗户离开,“我家夫君回来了,只能辛苦你从这里离开了。”
“飞飞……”
飞飞来不及分给他一个眼神,匆匆把窗户关好。
沈浪只能靠着飞起的房檐堪堪站稳,望着外面天边圆月,他只觉得身子是冷的,心也是茫然的。
这边飞飞刚坐下,冯永廷就推门进来了,他关上门朝着飞飞比了个手势,飞飞立刻意识到他恐怕还没有全然摆脱追兵。
如此便只能演一出戏码了。
她赶紧将房中灯熄灭,又用手指指了指内里的床榻,冯永廷会意,两人匆匆过去放下帘子。
沈浪看着房中突然黑了,皱了皱眉尚在纳闷。
不多时,房中便响起嘤嘤呖呖的声音。
明白了那是什么声音,霎时间,沈浪脸都白了。
房中的人……他们在……
随后有几个黑衣人悄然落到了红袖坊上,听到底下传来的婉转吟哦和床榻吱呀吱呀的动静,一时间也都愣了。
为首的还有些怀疑,便悄悄揭开一片砖瓦,里头的浪声浪语就更为清晰了。
“爷……爷轻点,回回都要弄上妾半个多时辰,妾受不住呢。”
“卿卿哪里受不住了,让爷好好瞧瞧,爷瞧卿卿一身凝脂,这般柔弱无骨,且受得住呢,受不住还这般缠磨人,每每不都受个几回方放过爷去。”
随即又是男人的低声调笑,“卿卿可数了,今日是几回了?”
女人一声尖叫,软声软气的求起饶来。
其中一个黑衣人听得眼睛都红了,小声啐道:“贼没抓到,倒是听得我一身火气!”
为首的一脸鄙夷地合上砖瓦,“这萧剑僧不想原是个贪花好色之徒,亏得大人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们布下天罗地网,人家这边却是娇妾热炕头,听那动静,怕是闹了一晚上了。”
“行了,咱们撤吧。”
沈浪的拳头都快要捏碎了。
再没人能比他更知道飞飞那眼角眉梢的春情有多摄人心魂了,本是他能独享的人间绝色,如今……竟被另一个男人夺了去!
疯狂的嫉妒让他近乎理智全失,恨不得冲进去一剑杀了那个男人!
这时,房顶上的动静惊扰了他。
“什么人?!”
几个黑衣人一顿,下一刻,沈浪已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底下的红袖坊也被惊动了,姑娘们慌慌张张的声音响起。
“什么动静?”
“有贼!”
“有贼啊,快来人啊,有贼啊!”
黑衣人们此刻倒是聪明了一把,立刻分散开来往不同的方向逃跑。
沈浪牢牢锁定着那个为首的黑衣人,脚下运起轻功,追他而去。
房中的声音戛然而止。
飞飞撩开帘子,起身下床,推开窗户,果然外面什么人迹也看不到了。
“费了那么大功夫,还差点暴露,不知佥事今夜可有收获?”这话到底是带了几分埋怨。
蹲在床角另一边的冯永廷也站起身来,脸上还残留着说淫词艳语时的害臊,幸而房中未明烛火,没让这女人瞧了笑话。
“一本账簿,一本让漕帮藏得严严实实,让齐恒能够派人在后面追我的账簿。”冯永廷微微弯起嘴角,总算是接触到他们内层了。
“既然如此,还请佥事一定咬住了这条线索,别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飞飞惯是会泼人冷水的,尤其是冯永廷的,他们所谋之事,可容不得一点松弛。
冯永廷侧目,圆月从她身后升起,为她镀上一层神圣,如梦似幻,仿佛月宫仙娥下凡。
呼吸到底乱了一瞬。
飞飞的眸子在黑暗中亮极了,她感受到冯永廷若有似无的打量,心下一笑,漫不经心道:“原不知佥事竟还会演戏,方才演得可真是令人血脉喷张啊。”
这事儿便算作二人之间的尴尬糗事了,冯永廷好不容易消退下去的热气又烧上了脸皮。
他半笑不笑,“彼此彼此罢了,倒是你,方才演得如此卖力,就是不知该如何与窗外听墙根儿的野汉子解释才好了。”
“佥事好没道理,人家费尽心思帮你引走了追兵,你便如此刻薄于他,还说他是野汉子,我可不依。”飞飞拨了缕青丝在胸前把玩,那语气哪里有真情实意的样子。
冯永廷嗤笑一声,也不知是笑她做作,还是笑窗外那人可怜。
“此等没心没肺的女人,喜欢了你的人,也不知幸与不幸。”
飞飞半分生气也无,笑得张扬,“佥事若想知道又有何难,不妨也喜欢了飞飞试试,便知究竟是幸或不幸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
“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吧。”冯永廷起身就朝暗门走去。
飞飞叫住了他,“明日我要启程回趟幽灵宫,也许回来能给佥事一个大助力也未可知,还请佥事在我不在的时候顾念一二我这红袖坊。”意思就是要他低调安分些,不要再把红袖坊暴露了。
冯永廷摆摆手示意知道了,便从暗门里离开。
飞飞关上窗户前,盯着那块飞起的房檐,有瞬间的怔忡。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