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府里开始采购频繁起来,朱萼想这大抵是因为靖公主要回帝都述职了吧。虽然说上次侯爷生辰宴上赐婚的话题一晃而过,至今没有下文,但当今还有谁入得了明德侯的眼呢?私下时她看着和自己同一批聊天,芳华正好的姑娘们不敢奢求能被侯爷多看一眼,但求能有位善良大方的主母当家,熬到了岁数找个好人家嫁了。
朱萼既为人母,三十一的岁数虽然颜容未衰但放在女子十二可成婚的端朝已经算是明日黄花,半老徐娘了,与姊妹们一同洗衣时,她们群芳喧妍,像正在绽放的花儿一样明媚,木钗布裙,峨眉淡扫,谈起少女心事总是情怀荡漾,娇羞美好,是这冬日里不可多得的一道风景。
不过朱萼并没有太过羡慕,尽管她简单的生活一眼就可以望得到尽头,但是她的日子过的是有盼头的。端宁今年虚岁十一了,身板像雨后的笋子一样转眼又长,衣衫总是要多做长一些,许是一直跟在她身边所以相貌和性格都比较像她,眉目清俊,风骨自成,却又有些比她要强。十天,进去笼斗场的十天里只有端宁一滴泪也没掉,秦掌柜很喜欢他,就是太瘦弱了些,不然是个可造之材。
朱萼想唤他回来,端宁竟不愿。原先她是普通侍婢时,晚上还能回家教他学字,白天他在家附近找些小工做,但他身板还小,力气也没有成人大,赚不来什么钱。但是在笼斗场他可以偷着学做生意,学算术,而且有比以前高十倍还稳定的补贴。
“娘,端宁不怕。我觉得秦师傅很厉害,他原先和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会努力的,有手有脚至少比上街讨饭强啊,我堂堂正正的挣钱,然后给娘买个大房子,再买几个丫头伺候你。”
这孩子,也是傻气又贴心。朱萼不想去争什么,体面的生活也好,受人尊敬的地位也罢,不去和别人比就没有好坏,她只希望在她还年轻力壮的时候让端宁好好成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样才对得起他为国捐躯死在战场上的父亲。
这天下午,朱萼来找和管家核对采买的事宜,里面嫁娶之物颇多,上次听到那些惊人的秘密以后,朱萼猜想戚夫人这么厉害,新帝对她言听计从,那靖公主嫁来明德侯府是十之七八的事情了,就是不知道这位巾帼女战神会喜欢什么。她原先在澜州,与瀚洲天高地远,又是贱籍人口,跟个浩瀚海滩岸的一粒沙一样微不足道,哪里会熟悉这些点缀江山的英雄美人。牧云德准备宴请这位既是大长公主又是银甲军大将军的奇女子,朱萼怕自己办事不周出了差错格外谨慎。
“公主喜欢喝瀚洲的奶茶,要去青古一老板那边请正宗的奶茶阿姆过来准备,不要在集市上买。”
“嗯,我记下了。”
管家见朱萼明眸皓齿,温柔婉约,令人动心,又是个没人要的寡妇,心下一动。
“朱萼,你的孩子那么小,你一个人也不是办法啊……”
听到管家提起端宁,朱萼有些开心,她一身粉紫长裙,无害的浅浅一笑,如春风化雨沁人心脾。
“日子虽然有些艰难,但端宁懂事让我心里宽慰倒不觉得有什么。”
“你还这样年轻,和端宁都需要个依靠,总不能走一步算一步,再找个人吧,你不如……”
“不如跟了我保你后生无忧。” 管家肥硕的手突然激动的抓住了朱萼的手,想把她搂进怀里。
管家的力气很大,这会又没人路过走廊,朱萼如沾到热油一般拼命挣扎,“求管家不要这样,被人看到了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都是我的人,你就答应我吧,做我妾室吃香喝辣……”
“跟着你那么好的话我也做你妾室怎么样啊?”
牧云德的声音冷冷响起,从拱门里浑身透着寒意走了进来,腰间的宝剑莫名突然透出戾气。
管家看到他脸上的不悦慌乱的撒开朱萼,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朱萼羞愧难当脸红得要滴出血来,跪在管家身旁双手紧握成拳头低到不能再低。
“侯爷我错了,我不该受朱萼的勾引,一时鬼迷心窍,请侯爷原谅我这一次吧。”
管家脸上后悔至极的样子,头在碧玉砖上磕得啪啪响, 心里却兴奋不已,他是谁,他是跟随在牧云德身边十几年的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倒打一耙牧云德也不会因为一个半老徐娘为难他,说不定顺水推舟就赏给他了。
牧云德抱起双臂看管家做戏,冷笑了一声,“朱萼,你勾引管家?”
朱萼头深低着,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委屈受辱的是她,为什么她会觉得无地自容,尤其是被牧云德看到自己与他人撕缠在一起更是觉得自己难受的紧,话都不想说了,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脸,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一个孟浪的人所以不守妇道招蜂引蝶?算了,自己有什么身份去辩解,他选择相信什么都是主人的权力。
“……没有。”出口的声音犹如蚊呐,连朱萼自己都听不清。
牧云德怒其不争双手叉腰仰天看了几秒,看到她一直不肯抬头更是不耐烦,突然一脚踹到管家心口,管家预料不及摔得四仰八叉,浑身杯这一脚踢的几乎散架,头撞到柱子上顿时眼冒金星,吓得语不成句,“侯爷……她……”
朱萼跪在地上,眼睛能看到的就是牧云德云龙盘纹的锦带,他不辨喜怒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
“你是说她宁可勾引你都不愿献身给我?”
“朱萼,站起来!”
牧云德的声音几乎变成怒喝,朱萼被他吓得战战兢兢的低头站了起来。
“扇他。”
朱萼吃惊的抬起头,脸上的绯红尚未褪去,犹疑的看了牧云德一眼,向他求证他刚才真的说了一句命令。
“连我的人都敢动,我看你是活腻了。”
“朱萼,我牧云德身边的人要有獠牙,谁敢欺负你你就杀了他。你这样一捏就死的样子下一次再给我看见,你和你的儿子将会比死更难受。”
朱萼被牧云德一激,浑身都抖了一下,似乎她所不知道自己的某些性格激活了起来,她眼睛里的恐惧,羞耻褪去像冰雪融化一样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天生的高贵和不可冒犯,她站直了身子,坚定的走到头破血流的管家面前微微弯腰,冰冷的注视着他。没有人,没有人可以欺负她和她的儿子。
“你……”管家惊惶的看着和刚才柔顺如绵羊的侍女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突然身上有了种不可直视的光芒。
“啪!” 响亮的掌声尖锐的刮了一下牧云德的耳膜。
朱萼只打了一巴掌,但这一巴掌几乎把掌柜的打晕过去,在他宽大的脸上印出清晰可见血迹的掌痕,她自己的手上也红了一大片。
牧云德总算欣慰了一点,刚刚那一下朱萼眼里冒出惊人的光,竟然让他觉得这个貌不惊人的侍女竟然也有点漂亮,尤其是那双春水明澈的眼睛像会说话一样,睫毛纤细柔软闪动的时候总是没有脾气的温柔。鬼使神差覆上她扇红的手,不愿再看那个半边魂都吓走了的人。
朱萼被牧云德牵了出来,但周围的人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目光,对他们来说,牧云德做什么事都没什么奇怪的,不该看的别看。
他的手很很暖,很大,轻轻的就能握住她的,本以为他这样的贵族的手,一定去金贵的保养的好好的,美人们的肌肤如凝脂玉,吹弹可破,纵然是男子,也应是光滑细腻,不该比她常年做粗活的手还粗糙的。
牧云德的手看起来很漂亮,秀气修长,指骨分明,天生就像读书人应该拿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手,但被握住的时候朱萼的心猛烈的跳了一下,那掌心里多条断裂的纹路生硬的硌疼了她,以至于她没有在第一瞬间反应过来推辞,既握住了,就不矫情了。
一整天,马车穿过集市,牧云德陪着她陆续采买好了最好的物资,虽然他不下车,一直闭着眼睛养神。
不知为什么,这样无声的相处让朱萼觉得很安然,闭目的明德侯也没有了平常的狠戾,仿佛短暂的得到了万事皆放下的自然。
朱萼看了他几次,张口想谢谢他,谢谢他维护了她,谢谢他陪了她一整天,但是她莫名的说不出口,仿佛有些话不能说,不用说。
渐渐入了夜,行人多了起来,西南角的天空也密密的放起了烟火,朱萼忍不住掀起车帘看热闹,澜州和中州不一样,澜州靠近大海,无论何时空气里总有一股咸湿的水汽,集市也很热闹,但不一样,靠海吃饭主要以海为主题,有很多久远的传说,甚至有鲛人海市。
中州繁华,以人为中心,有很多源远流长的技艺和美食,朱萼总觉得自己没看过,她没有什么时间和能力带端宁好好逛一次街。但是这里的热闹总让她觉得生活是有希望的,那些匠人虽然过的很贫苦,但帝都海纳百川的气象使得人有着对生活宽容的态度,不会排斥外来的事物。
“别显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不是没见过,我是在看人。”
牧云德眼没开,嘴角弯了一下,“你还会看人?”
“我不看人心,看他做什么,一个人心里不管想着什么,他做的事才是实实在在的。那个卖糖葫芦的年轻人眼里有光,他卖了糖葫芦得到了钱,也得到了顾客对他的手艺的认可,虽然钱不多但是对他来说这是足够了,他不会因为廉价就不卖,也不会因为廉价就觉得卑贱。”
“呵,大男儿生来志在天地,做这种没出息的低贱生意有什么值得认可的。”
“想做什么为什么要由别人的想法来左右,他不偷不抢不伤害别人就可以了。”
“说的好听,你愿意嫁给这样的人?”
朱萼放下窗帘,看牧云德依然华服着身端坐闭目,自己叹了口气笑了一下,“我就是这样生活的。”
牧云德慢慢睁开了眼,犹如夜空升起了明月露出了皎洁明亮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又遇到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也许像她们这种生来贫贱的人没有获得过多少好东西,所以不知道高处除了不胜寒之外引无数人竞折腰的原因。
只要不是最高的位置,就有人可以随时夺走你的一切,你的财富,你的地位,你的母亲和孩子,没有远大的抱负去争取,怎么有能力保护这些。当然他才不要保护这些,世人皆懒,只想跟风取利,以他的才华他要成为九州的至尊,让六大种族臣服在他的脚下,成为天下之神!
“上次你送给我的荷包,我看到它系在了一个孩子的身上,那个孩子就是你的端宁?”
朱萼有些惊讶牧云德会见到端宁,不过一想也正常,作为母亲朱萼有些期待端宁能在明德侯心中有一个好印象,面上不觉便洋溢起笑意。
“是。”
牧云德眼神微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侯爷?”朱萼看他脸色突然不好,似是刺痛了他的心里的什么不好的事,才对自己今天有些逾越的言语觉得不妥起来。
“没有父亲疼爱的孩子,真的会开心吗?”
朱萼听牧云德黯然的语气心里一痛,顾不上逾越握住了他的右手。
以他的年纪,其实已经算个父亲,他也曾经有过孩子,但是他在某些不再强悍无比的时候其实总还像个孩子。
总想着和别人争对错,其实只是在争别人对他的认可。
朱萼握着他的手,想驱散他心底的寒意。他的少年,经历了很多缺失了很多,以至于他耿耿于怀却又做着同样冷漠的事情——对死去的孩子和女人们无动于衷。
“侯爷,也许父亲不一定会疼爱自己的孩子,但母亲一定会。我们不能先看自己没有什么才看自己有什么。”
牧云德又闭上了眼睛,却没放开她的手。
在很多年后的一个相似的夜晚,风景旧曾喑,他想起了一个死去的女子。那个女子人淡如兰,总是坦然自若的面对一切,荣辱以至生死。
她和他说,想做的事就是对他好的时候,他心里的温度就如同此刻这只纤细经历过风霜的手覆在他手上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