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灵萱的靴子早磨穿了底,碎石子像刀子似的往肉里扎,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她低头看了眼裙摆,那道口子豁开着,像张咧着的嘴,露出的小腿上,血早凝成了黑痂,新的血又从痂壳底下渗出来,把裤腿黏在皮肤上,一动就扯得钻心的疼。
她回头时,脖子像生了锈的合页,转得咯吱响。那瘴气追得紧,暗紫色的,稠得像没熬开的粥,边缘的荧光绿得发贼,舔过路边的野草,草叶子“滋啦”一声就焦了,黑得跟被野狗啃过的骨头似的。风里裹着股腥甜,闻着像烂掉的果子,又像没埋好的尸首,往鼻子里钻。
她不敢多回头,像是怕脖子转得太猛,真就折了。脚底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前扑,手掌按在地上,碎石子直接嵌进肉里。她也顾不上疼,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掌心的血印在地上,像朵烂透了的花。那瘴气离得更近了,都能听见它“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煮着,煮的是谁,她不敢想。
她裤腿上的血痂又裂开了,疼得她牙花子发麻。她想,这要是摔死了,倒也干净,就怕被那瘴气裹进去,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可腿不听使唤,还在往前挪,像被什么东西牵着,不挪不行。
“别追了——!”那声音刚从喉咙里滚出来,就被风嚼得稀碎,像把干硬的土块撒进旷野,连点回音都不肯留。她怀里那半块灵定玉硌得心口生疼,凉丝丝的,像块没捂热的冰,偏又攥得死紧,边缘嵌进掌心的肉里,渗出血珠来,和玉的寒气搅在一处,成了她身上唯一实在的东西。
界碑的影子刚从头顶压过去,腿就像被抽了筋,膝盖一软,整个人往前扑在地上。手肘先着的地,粗砺的石砾子像无数小刀子,齐刷刷剜进皮肉里,疼得她眼冒金星。血珠冒得又快又急,在地上洇开一小朵红,像朵被踩烂的花。她趴在那儿,后背剧烈地起伏,每口气都带着血腥味,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棉絮,咳不出,咽不下。
风从界碑那边卷过来,带着妖界特有的腥甜气,刮在她汗湿的额头上,凉得像蛇信子。她不敢回头,只知道那东西还在追,脚步声像敲在她后颈上的鼓点,一下比一下重。掌心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灵定玉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倒像是给那冰冷的玉染上了点活气。
她就那么趴着,半边脸贴在地上,能尝到土的腥气,混着自己的血味。腿像断了似的,动一下都觉得骨头在响,可那半块玉还在怀里硌着,提醒她不能停。喉咙里又涌上腥甜,她狠狠咽下去,把那点想喊的疼,全咽回肚子里去了。
瘴气在界碑前猛地顿住,像被无形的墙挡住,却仍不甘心地翻滚着,发出低沉的咆哮。秦灵萱趴在地上大口喘气,额前的碎发被冷汗黏在脸上,视线里阵阵发黑。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右手腕不知何时被一道无形的锁链缠住,锁链的另一端隐在瘴气里,正缓缓收紧。
她僵在那里,像是在重启大脑,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抬起头。雾里的影子模模糊糊,像宣纸上洇开的墨,只有指尖拨动雾气时,会荡开一圈圈淡金色的涟漪,看得人眼晕。
那些瘴气追得正凶,墨黑里裹着紫,像一群饿极了的虫子,可一沾到这白雾的边,就“滋啦”一声缩回去,蜷成个黑团,再慢慢化掉,连点灰都没留下。倒像是这雾里藏着什么,能把脏东西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去。
她想开口,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一张嘴就腥甜得厉害。咳声破了喉咙出来,哑得不像自己的,血珠子溅在地上,红得扎眼。可还没等她慌,白雾就漫过来,轻轻巧巧地把那点红盖住了,软乎乎的,像娘当年给她盖的旧棉被,连点风都透不进去。
她盯着那片被雾埋住的地方,忽然觉得那雾是活的。不是善,也不是恶,就只是在那里,替她把疼藏起来,把那些见不得人的狼狈,都掖进自己的褶皱里。她张了张嘴,想问“你是谁”,却只发出个漏气似的嘶声——原来人在这种时候,连问话的力气都剩不下,只能任由那雾把自己裹得更紧些,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搂在了怀里,温暖而不可思议。
她喉咙里滚出的“不”字,像块被水泡胀的土坷垃,刚落地就散了。瞳孔缩成两粒受惊的星子,指甲疯了似的往泥土里钻,仿佛要在这硬邦邦的地上刨出个坑来藏自己。血珠顺着指缝往外冒,洇在土里,像给这地母喂了口带苦胆的汤。
风里忽然缠上点草木的清气,混着水汽,软乎乎地裹过来。她没抬头,鼻尖先酸了——这味道像极了老家院角那丛薄荷,爹在世时总爱在雨后掐片叶子给她擦脸,凉丝丝的香里裹着太阳的暖。
眼前真就漫起片白雾,不是妖界那蚀骨的寒雾,是软的,绵的,像娘纳鞋底时用的棉絮,轻轻往她身上盖。她僵着的肩背忽然就松了,不是垮掉,是被那雾里的暖气煨软了,指尖的力道也泄了,血珠滴在雾里,竟没散开,成了串红得透亮的珠子,悠悠往上飘。
那道锁着她的锁链,在雾里像根烧软的铁丝,“滋滋”响着化了,蜷成个小铁圈,坠在雾里晃了晃,就散成星子没了。她终于敢抬头,雾里的光漫在脸上,不刺眼,是蒙着层纱的亮。她看着自己空着的手腕,忽然就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眼泪混着雾水往下淌,滴在土里,竟长出棵细芽,顶着露珠,怯生生地颤。
原来有些锁,不是靠蛮力砸的。她想。这雾里的暖,比刀子管用,比血还疼,却也比什么都能让人认账——认这天地里,总有块地方,能让碎了的自己,重新长出点活气来。
“快跑,别回头”,雾里发出一丝带着潮湿的话语。那声音是从雾的褶皱里渗出来的,轻得像蛛丝,却带着股冰碴子似的硬气,刮得秦灵萱耳膜发麻。她趴在地上,半边脸埋在湿泥里,尝到满口的土腥气,混着嘴角的血,腥甜得让人作呕。灵定玉在怀里硌着肋骨,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紧。
她蜷着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抠进地里,借着那股疼劲撑起身子。右腿的裤管早被划烂了,血从破口处浸出来,黏在伤口和裤子中间,一动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她没敢低头看,也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只是把定魂玉往怀里又按了按,那冰凉的棱角抵着皮肉,倒成了唯一的念想。
这里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寒冰,裹着她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脚下的碎石子钻进草鞋,扎得脚底生疼,可她不敢停。身后的瘴气还在吼,像头被惹急的野兽,那咆哮声撞在雾上,碎成一片一片的,却还是黏糊糊地追着,带着股腐臭的腥气,舔着她的后颈。
她咬紧牙,把嘴唇咬出了血。血腥味在舌头上漫开时,倒清醒了些。那声音还没再响,可雾像是有了记性,总往她瘸的那侧偏,像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托着她的胳膊。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娘也是这样,在她摔破膝盖时,不说话,只悄悄往她身后垫块软草。
瘴气的咆哮声越来越远了,像被雾一口口吞了下去,最后只剩下点嗡嗡的余响,散在雾里。秦灵萱扶着棵湿淋淋的树喘气,定魂玉还在发烫,烫得她眼眶发酸。她望着东边的雾,浓得能拧出水来,却不知怎么,竟觉得那雾里藏着点暖意,像她娘生前纳的鞋底,粗粝,却扎实。
此刻的妖界,也陡然起了雾。华南奕对着身前的思若两人微微颔首,他指尖的薄汗还没干透,握拳时指腹蹭过剑柄上的纹路,带出细碎的摩擦声。他声音里带着刚收势的紧绷,尾音微微发哑:“多谢。”话音落时,眼角余光恰瞥见华若灵抬手别发丝——她指尖沾着的雾珠蹭过鬓角,在月光下亮得像碎钻,那截皓白的腕子转了半圈,将散落的发丝别进耳后,耳尖却不知何时泛了点粉,像被不知哪里来的雾气浸得透了。
思若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指节泛出淡淡的白。她飞快地瞥了眼远处晃动的暗影,眼尾微微绷紧,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迅速垂下眼睑,遮住眸底那抹急于脱身的焦灼。她的唇角已经抿成一条浅线,脚步却已率先挪动,裙摆扫过地面时带起的弧度,都比平日急促些,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藤蔓在追缠。
思若的心像泡在凉水里,一揪一揪地疼。他那人,救人时总像不要命似的,骨头缝里都透着股狠劲,仿佛自己是块摔不碎的石头。她瞧着他胳膊上的伤口,像老树皮上的裂纹,心里那点怨就像发了霉的棉絮,又潮又沉。
骂他傻?骂了又能怎样?转过身,还是忍不住往他身边凑,想替他挡挡风,想在他疼得龇牙咧嘴时,递块干净的布条。旁人把他当菩萨供着,可她眼里,他就是个揣着硬骨头的愣子,伤口在暗处淌血,还偏要挺直了腰杆,装成没事人。
恨吗?自然是恨的。恨得想找根铁链子把他锁起来,锁在屋里,让他哪儿也去不了。可她心里清楚,那铁链锁不住他的,他这人,骨头里都长着往外冲的劲儿,真锁起来,怕不是要像缺水的花一样蔫下去。
每次看到华南奕受伤后的模样,思若心里的那点怨,忽然就软了,像被雨泡过的纸,提不起来。罢了,就这样吧。他要往外冲,她就默默在他身后保护他。
清梓美站在原地没动,眼帘半垂着,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听到那声隐约的动静时,她放在袖边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像被风拂过的蝶翼。待看清那人毫不犹豫冲出去的背影,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怅然的弧度,那笑意快得像水面的涟漪,刚泛起就碎了。她缓缓抬起眼,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眸底像落了层薄霜,又藏着点说不清的温热,最终只是轻轻吁了口气,那口气在她的唇间打了个转,终究还是跟着思若挪动了脚步。
清梓美心想,“他眼里那片天地,宽得能跑马,深得能沉船,众生在里头活得热热闹闹,连草芥都占着个角落。偏我这点痴念,像粒被风卷着的沙,想往那天地里落,却总被他眼里的光弹回来,连个浅坑都砸不出来。夜里摸黑坐着,摸出他给的那些目光,仿佛都凉丝丝的,倒像是他眼里漏出来的星子。
他的心,倒像是冬天暴露在外面的手,可即使攥得再紧,也捂不热,更填不满他心里那道名为“众生”的豁口——那豁口专等着他收一收天地,暂放放众生,单单往里头瞧一眼,哪怕只一眼,我这颗心就能像被雨水泡胀的种子,在他眼里发个芽,哪怕发了芽就烂在土里,也认了。
他们都仰着脖子看他,说他是光,能把这世道照得亮堂堂。可这光太烈,烤得我这颗想靠近的心,缩成了粒焦黑的尘埃。风一吹就动,雨一淋就化,连在他脚边多待片刻都怕被那光烧成灰。可还是想等,等他肯把光调暗一分,把眼里的众生往边上挪挪,哪怕只挪出个针尖大的角落,让我这粒尘埃落进去,歇口气。等多久都成,哪怕等到来世化成块石头,被他踩在脚下,能沾点他的温度,也值了。”
“走吧。”华若灵先动了身,裙摆扫过地面时,窸窣声里混着腰间玉佩的叮咚脆响,三两下撞在一起,倒像是在催他快些。她步子迈得稳,裙裾扬起的弧度不大,却能看见鞋尖沾着的草屑,想来方才躲得急了。
华南奕跟在身侧,目光总不自觉落在她握符纸的手上。那符纸边角卷得厉害,显然被攥了许久,指尖因用力泛着青白,指节却透着点红,像是被纸边硌的。空气中未散的妖气带着腥甜,混着她发间飘来的草木香——像是晒干的艾草混着薄荷,奇异地压下了那点腥气,让他紧绷的肩背悄悄松了半分。
“秦灵萱的气息往东边断了。”华若灵忽然开口,抬手往东指时,袖口滑下去寸许,露出皓腕上一道浅红的勒痕,该是方才握符太用力。她指尖划过的地方,真有细碎的光点亮起来,像谁撒了把星子在雾里。侧脸被树影割得明明灭灭,唇角抿成一道浅线,下颌线绷得紧,连带着说话的调子都比平日沉了些,透着股不容错辨的认真。
华南奕“嗯”了一声,提步跟上时,靴底碾过枯枝的“咔嚓”声在寂静里炸开,他看见她肩头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才发觉自己踩得太急。目光往下落,正撞见她耳后那粒雾珠滑下来,顺着脖颈的弧度没入衣领,像滴雨落进深潭,连点涟漪都没惊起,却让他喉间莫名发紧。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在地上交叠时,他的靴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裙角,分开时又隔着半尺的距离,像两条总也碰不到的丝线。
转过弯,雾气突然浓得化不开,华若灵猛地停步。回头看他时,眼睫上沾着的雾星子像撒了把碎盐,她张了张嘴,刚吐出“小心些,这雾里……”几个字,一阵风卷着雾撞过来,吹得她发丝乱舞,几缕贴在唇角。
华南奕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指尖都要触到那缕发丝了,却猛地顿在半空——他看见她下意识偏了偏头,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才惊觉自己逾矩,手忙收回,转而攥紧剑柄,指节捏得发白,声音沉了几分:“有动静。”
华若灵倒没留意他那悬在半空的手,只是被风吹得蹙了眉,握紧符纸的手更用力了,指腹抵着符纸中央的朱砂印记,指节泛白。她目光锐利地剜向雾深处,唇边浮起一丝冷意,连声音都带了点冰碴:“是她的气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听,有拖拽声。”
两人对视的瞬间,他看见她瞳孔里映着自己紧绷的脸,她眼底的冷意里藏着焦急,像火裹着冰。没再多言,华若灵先钻进浓雾,裙角扫过草叶的声息瞬间被雾吞了大半,华南奕紧随其后,剑穗上的玉坠撞在剑鞘上,发出一声闷响,很快也被浓雾捂得没了声息。两道影子在雾里一深一浅,像被水墨晕开的两笔,慢慢融成一片。
林韵婷的靴跟在地上敲出急促的脆响,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贴在汗湿的颈侧。她抬手抹了把额角,指尖蹭到眉骨时顿了顿——方才翻墙时被瓦片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这点疼却远不及眼底的厉色鲜明。当她视线扫过前方岔路的泥地上那道新鲜的拖痕,她忽然低笑一声,声音里裹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跑啊,我看你能钻进哪片坟堆里去。”
林书眠的裙摆扫过草丛,草屑粘在上面,像撒了把碎星子。她捏着符纸的手指白得透亮,指尖磨着那圈旧纹路,磨得指尖发红。目光勾着芦苇荡里的晃动影子,睫毛抖得像受惊的蝶翼。
“韵婷,”她的声音裹着点水汽,轻得像要化在风里,“她身上有伤,跑不远的。”
符纸突然在她手里发烫,浅金色的光从她指缝冒出来,蜷成个小圈圈,像块被太阳晒化的金子。她盯着光团颤了颤眼皮:“好像往南去了,靠近那片老槐林。”说话时,她没回头,黑色的裙摆却被风掀起个角,露出脚踝上那道浅疤——去年追逃犯时被树枝划的,至今还泛着粉。她像没瞧见似的,只盯着符纸的光,仿佛那光里藏着条路,能引着她,一步步踩进老槐林的暗影里去。
林韵婷眉峰挑得老高,转身时腰间铜铃“叮铃哐啷”炸出一串脆响,像把碎冰撒在铁板上。她伸出舌尖舔过唇角的血珠,那点猩红在舌尖洇开,又被她狠狠咽下去,喉结滚得又沉又急。“槐林?倒是会挑地方。”尾音咬得发狠,像牙齿碾过碎玻璃。
“正好,”她抬手拽了拽衣襟,露出半截锁骨,那里还沾着追来时蹭的草汁,“那地方阴气重,收她魂魄时也省些力气。”说这话时,她指节捏得发白,指缝里还嵌着方才抓过荆棘的刺,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只盯着远处槐林的方向,眼里的光冷得像结了冰的河。
林韵婷盯着槐林的方向,眼尾微微吊起,像淬了冰的钩子。她咬着下唇,把刚结的血痂咬开了,血腥味混着唾沫咽下去时,喉结动了动,腮帮子绷得发紧。
忽然她笑了,嘴角只挑了一边,另一边还抿着,眼里却没半点笑意,只有点寒光在瞳仁里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铜铃绳,把那根旧麻绳捻得发毛,指腹的茧子蹭过绳结,发出沙沙的轻响。
等她转脸看向身侧的林书眠,那点狠劲又收了,只睫毛垂得低低的,遮住眼底的阴翳,仿佛刚才那个眼露凶光的人不是她。可被牙尖咬破的唇角还在渗血,像朵开败了的小红花,沾在苍白的唇上,透着股说不出的瘆人。
这里的风带着股腐叶味,刮在脸上像细针似的扎。林书眠的裙摆被枯茎勾得死死的,她低着头,手指慢慢去解那缠成死结的草茎,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碎玉佩就躺在脚边的烂泥里,半块沾着的血早成了暗褐色,像块干硬的痂。
她指尖刚碰到玉佩冰凉的边缘,手腕就被攥住了。林韵婷的力道狠得像要把她骨头捏碎,指腹上的厚茧蹭得她腕骨生疼。林书眠没吭声,只是缓缓抬眼,眸子里那潭水静得发沉,映着灰蒙蒙的天,连点波澜都没有。
“她的血沾了灵定玉,怕是……”她声音轻得像风吹过芦苇梢,尾音被风刮得散了,剩下的半截话堵在喉咙里,成了个模糊的气音。
林韵婷盯着她,眉峰拧得像打了个死结,眼里的光又冷又硬,像块淬了冰的铁:“脏东西就是脏东西,沾了血更晦气。”她手一扬,林书眠手腕上立刻红了道印子。
林书眠还是没动,就那么看着林韵婷,眸子里的水纹终于漾了漾,不是怕,是种说不清的空茫。她指尖从玉佩上挪开,轻轻落在被攥住的手腕上,没去掰,只是那么搭着,像片叶子落在上面。
风卷着枯草打在她们腿上,沙沙响,像有谁在暗处磨牙。碎玉佩在泥里躺着,那点暗红的血渍,倒成了这灰扑扑天地里唯一扎眼的颜色。
“怕什么?”林韵婷甩开她的手,玉佩被她一脚碾进泥里,鞋跟碾过碎石的声音格外刺耳,“就算她藏进地府,今日也得把偷的东西吐出来。”她转身往槐林深处走,背影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只有风吹起她衣摆时,能看见后腰别着的那把银匕首,鞘上的花纹被磨得发亮。
林书眠望着她的背影,慢慢蹲下身,从泥里拾起那半块碎玉。血渍在她指尖慢慢晕开,带着点温热的黏腻。她忽然轻轻“嘘”了一声,侧耳听着槐树叶的沙沙声,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快得像错觉——随即被她垂下的眼帘掩住,只留下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
而秦灵萱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离那团人形雾气不过寸许,却像隔着层看不见的冰,怎么也穿不透。雾气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散成更淡的烟,又慢慢聚回来,连带着她掌心的汗都浸出些凉意。她往后缩了缩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像堵着团湿棉花:“碰不到……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雾气人形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像浸了水的棉絮,闷乎乎的。雾气里浮出张模糊的脸,眉眼的轮廓软得像被雨泡过,却偏偏看不清具体模样。“雾织者,沧煜沉。”这名字从雾气里渗出来,带着点潮味,“修士?那是你们人间的说法。我是雾生的,也是雾养的,算不得人,也不算妖。”
沧煜沉的形态总像没熬熟的浆糊,糊糊的,透着股湿冷的黏意。你想看清他的轮廓,目光却总像陷进稠得化不开的白雾里,抓不住半分实在的边角。
他站在那里时,雾气聚成的肩线总在微微晃动,像被风轻轻推着的棉花糖,下一秒就要塌下来,却偏又撑着个模糊的人形,不肯散。最分明的是那双眼睛的位置,雾气略淡些,透着点青灰色的光,像浸在深水潭里的石子,冷不丁对上,能激得人后颈发麻。
他动起来时,雾气会拉出长长的丝,像蛛网上挂着的水珠,慢悠悠地晃,荡到你跟前,又倏地缩回去,留下股潮乎乎的土腥气,混着点腐烂荷叶的甜味。你伸手去碰,指尖只能穿过一片冰凉的空茫,像插进刚化冻的溪水里,捞不上来任何东西,倒沾了满手的湿意,风一吹,凉得钻骨头缝。
他凑近秦灵萱时,雾气凝成的指尖在她手腕上绕了个圈,那圈雾比别处更白些,像用陈年的雪搓成的,缠着缠着,竟渗出几粒细小的水珠,顺着她的腕骨往下滚,滚到肘弯就没了影,像被皮肤吞了似的。秦灵萱后来说,那水珠落过的地方,三天后还留着道浅白的印子,像被寒气咬过一口。
他说话时,雾气会跟着颤,喉咙的位置陷下去一小块,又鼓起来,像含着团湿棉花在吐字。声音从那团雾里渗出来,总带着点闷响,像隔着口大水缸听人说话,辨不清高低,却能准确地钻进你耳朵最深处,让你想起雨天漏风的窗棂,想起地窖里发潮的木柴,想起那些说不出口、烂在心底的湿冷心事。
秦灵萱后来总说,沧煜沉这人,哦不,这东西,就像南方梅雨季里的墙根,看着软乎乎的,实则早把潮气钻进你骨头缝里了,等你察觉时,浑身都已生了霉,想抖都抖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