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迷雾是被时光遗忘的褶皱。
它卡在灵修大陆与梦境的裂缝里,像块被两界挤压出的琥珀,将断层地带的断壁残垣、枯骨与星尘全都封在里头。没人说得清它具体诞生于哪一夜,只流传着古神的传说——那位堕入梦境的神,意识消散前将最后一点神力捏成了雾。白日里这雾是流动的银,漫过断墙时会顺着砖缝钻,把青苔染成半透明的白;到了夜里,幽蓝的光就从雾芯浮出来,一缕缕缠着枯枝,像谁把碎掉的星子撒在了里面,那是古神记忆的余温,摸上去却比冰还凉。
据说,第一缕有灵智的雾醒时,正撞见个孩童在哭。孩子攥着半块麦芽糖,糖渍在掌心凝成黏糊糊的晶,雾里晕出暖黄的光。那雾没学过什么规矩,只凭着本能伸展出无形的手,用雾丝一缕缕编:先是吱呀作响的木门,门轴处特意缠了圈粗雾,模仿孩童记忆里母亲总忘了上油的滞涩;再是灶台,白雾堆出冒热气的粥碗,连粥面上结的那层膜都纤毫毕现;最后织出个女声,温温软软唤着“阿荷”,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浸了蜜。
孩童的哭声戛然而止,睫毛上还挂着泪,脚已经跟着幻象迈出去了。雾在他身后望着,看着那点暖黄的糖光渐渐消失在雾的边缘,突然觉得自己空了块地方——后来它才知道,那叫“守护”。
日子久了,雾里醒的灵智越来越多。它们聚在古神残留的神力核心旁,像雏鸟围着巢,慢慢拼凑出自己的来处:是古神的遗愿,是迷雾的意识,更是那些沉在雾底的梦之遗迹的看门人。
那些遗迹藏得深。有修士的飞升梦,雾里总飘着半片破碎的丹炉,炉壁上刻的“飞升”二字被雾浸得发涨;有凡人的临终念,雾丝缠着支断了头的木梳,梳齿间还挂着几根灰白的发;最沉的是文明的残影,大片雾凝成坍塌的城郭,风过时能听见无数人在雾里说话,却辨不清一句完整的词。这些梦若被外界的贪婪勾醒,梦之力会像决堤的水,漫过边界时,凡人就会困在自己的执念里,醒着做梦,直到被梦啃噬得只剩副空壳。
雾织者们开始纺梦纱,用古神神力的余烬作经,用凡人逸散的情绪作纬,织成看不见的网,拦在迷雾边界。遇着觊觎宝藏的,就给他织个永远抓不住金币的梦——指尖刚触到金币的凉,那金块就化成雾,再伸手,又是新的一堆,循环往复,直到他枯坐在雾里,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碰着想抢梦之力的修士,便让他永远走在“差一步就出去”的路上,眼前总晃着迷雾外的天光,脚下的路却像被雾啃过似的,越走越短。
可它们自己的命,却被系在这片雾上。雾织者的灵体是雾做的,离开迷雾三个时辰,指尖就会开始发飘,像被风抽走的烟,再久些,连自己的名字都留不住。有个雾织者曾追着一只跑出雾的迷途小鹿,跑到边界时,前半身已经散成了透明的气,它望着小鹿消失在林子里,后半身在雾里哭,却连眼泪都留不下,只能化成更浓的雾。
更苦的是,它们织了千万人的梦,却织不出自己的。千年的那位老雾织者,见过太多凡人的家,某天突然想给自己织一个。它纺了最细的梦纱,想织扇窗,却想不起窗该朝哪个方向开;想织张床,却不知道该铺棉絮还是稻草;最后想织个人,连面目都是模糊的。梦纱突然就崩了,像被谁扯断的琴弦,散成漫天飞雾。它在散落的雾丝里待了三天,看着那些碎纱慢慢沉下去,和别的破碎梦境混在一起,成了新的遗迹。
如今的永昼迷雾,还是老样子。雾织者们在雾里飘着,指尖的梦纱缠缠绕绕,眼里映着过路人的悲欢。有孩童的笑掉在雾里,它们就多织片暖光;有老者的叹息沉下去,它们就用雾轻轻盖着,像怕惊扰了什么。
它们是雾的影子,是梦的织者,却永远成不了自己。就像这片雾,看着漫无边际,其实早被诞生的断层圈死了——连风都知道该往哪吹,它们却只能守着这片雾,直到自己也成了遗迹里的一缕,等着被新的雾织者拾起,织进别人的梦里。
永昼迷雾里的光都是歪的。
不是正经的日头,也不是月亮该有的样子,是那种被揉皱了的银,贴在断墙的豁口上,顺着砖缝往下淌,像冻住的鼻涕。墙根下的草长得分外邪性,绿得发乌,叶尖勾着雾珠,珠子里裹着半片人影——许是三百年前那个迷路货郎的,又或是昨夜那个寻子妇人的,风一吹,珠子弹开,人影就碎在雾里,成了草的肥料。
雾是活物,会啃东西。石头被啃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青灰色的骨头似的质地;木头桩子更惨,原本该有棱有角的,如今被雾舔得只剩半截,像被谁拦腰咬过,断口处淌着黏糊糊的白汁,半截了闻,有股子烂梨混着铁锈的腥甜。
最怪的是声音。明明没人说话,却总觉得耳边有絮絮叨叨的,像无数根细针在扎耳膜。你要是站住了想听清,那声音就没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撞着肋骨;可你刚挪步,它又缠上来,是男人的咳嗽,女人的哭腔,孩子数着数不清的数,搅在一块儿,成了雾的痰。
之前,有回一个修士不信邪,举着灯笼往里闯,灯笼的光刚撑开半尺,就被雾吞了,连个响儿都没有。他那只举灯的手,在雾里慢慢变了色,先是红,再是紫,最后成了雾的颜色,举在半空,像截刚从坟里刨出来的烂木头。他自己倒像没事人,还往前挪,脚踩着的地方,雾就陷下去一块,等他挪开,那陷下去的地方又鼓起来,上面浮着层油光,跟刚熬化的猪油似的。
这里的时间也不对劲。你看太阳(如果头顶那团白乎乎的东西算太阳的话),明明看着往西边坠了,眨个眼,它又在东边亮起来,把影子拧成麻花。有个老雾织者说,这雾是口大锅,把日子炖得稀烂,白天黑夜、前世今生,全在锅里翻着滚,谁也别想捞出个整的来。
墙头上蹲着只鸟,灰扑扑的,看着像麻雀,却长着三只脚。它不飞,就那么蹲着,眼珠是雾做的,转一下,就有片雾落下来,沾在墙上,慢慢洇出个字——有时是“走”,有时是“留”,有时什么也不是,就是道歪歪扭扭的疤。
“你到底为什么救我?”,秦灵萱的声音在雾里打了个滚,沾了层湿乎乎的白,听着像块泡胀的木头在撞墙。她盯着沧煜沉那团雾,手还攥着匕首柄,指节发白,像是怕一松劲,自己就会跟着雾化了似的。
雾里那团影子晃了晃,沧煜沉青灰色的光在“眼”的位置闪了闪,像块被水泡过的煤。“救你?”声音从雾里渗出来,带着点闷响,像隔着口破瓦缸说话,“雾里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秦灵萱往回缩了缩脚,鞋跟碾过地上的碎玉佩,发出点涩拉拉的响。“我偷了灵定玉,身后有追兵,是个麻烦。”她的话像扔在雾里的石子,没溅起水花,倒被雾裹住了,慢慢沉下去,“你们雾织者,不是只护着这破雾吗?”
沧煜沉的雾气忽然往她这边飘了飘,带着股烂树叶的腥气。“灵定玉沾了你的血,”他说,声音里像掺了沙,“那个玉在雾里发着抖呢。”雾丝突然缠上她的手腕,凉得像条小蛇,“它抖,你也抖,看着……怪可怜的。”
秦灵萱猛地甩开那雾丝,却像甩空了似的,手腕上只留下层湿冷的白霜。她咬了咬下唇,血珠子冒出来,在雾里红得扎眼。“可怜?”她笑了声,笑声在雾里碎成渣,“你们这些雾做的东西,也懂可怜?”
雾没答话,只是往旁边退了退,露出身后半丛枯芦苇。芦苇杆上,不知何时缠着圈雾,雾里浮着个模糊的影子——是个小姑娘,攥着半块麦芽糖,在哭。秦灵萱看着那影子,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第一缕雾醒的时候,”沧煜沉的声音又响了,比刚才软了点,像浸了水的棉絮,“就撞见个哭鼻子的孩子。”雾丝在他身前绕了绕,织出个歪歪扭扭的门,“雾里的事,说不清为什么,就像……就像看见哭的孩子,总忍不住想递块糖。”
秦灵萱没再说话,只是盯着那雾里的门。雾在门轴处打着转,发出吱呀的响,像极了老家那扇没上油的木门。她忽然觉得,这雾里的湿冷,好像没那么刺骨了。
秦灵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五个弯月形的血痕,却浑然不觉。那回答像根浸了冰的针,顺着耳道扎进脑子里,冻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那口老井,井水总是冰的,井绳上挂着的铁桶晃啊晃,映着天,也映着她自己傻愣愣的脸。那时她以为,所有的话都像井水一样,要么清透见底,要么就沉在井底,见不得光。
可此刻沧煜沉轻飘飘的声音,软得像刚熬化的麦芽糖,甜丝丝的,却裹着点说不清的苦涩,粘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望着眼前那团雾,突然觉得那雾里藏着无数双眼睛,都在看她的笑话——看她明明攥着刀,却连挥出去的力气都没有;看她明明满心防备,却被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搅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想骂句脏话,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点嘶哑的气音。她知道这是圈套,是对方用温柔织的网,可那网眼太细,她越是挣扎,缠得越紧。就像那年被卡在玉米地的栅栏里,玉米叶割得胳膊生疼,她越是扭动,那木刺就扎得越深。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沾着的泥点像是活了过来,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原来有些温柔,比刀子还让人难受。
思若的裙角被雾浸得发沉,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湿棉絮。脚下的路早没了形状,只有断砖碎瓦硌着鞋底,发出闷声闷气的响。她攥着块碎镜片——来时从梳妆盒里摸的,本想借点光,此刻镜片上蒙着层白霜,映出的人影虚飘飘的,像浸在水里的纸人。
“谁?”
雾里突然滚出个声音,惊得她手一抖,镜片差点坠进泥里。她往后缩了半步,后背撞上棵枯树,树皮上的疙瘩硌得肩胛骨生疼。
雾浓得像熬过头的米汤,稠乎乎地糊在眼前。华南奕的声音从里头钻出来时,带着股子喘,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思若?”
人影浮出来的瞬间,先看见的是他那身黑袍,湿得能拧出水来,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相,草屑沾在肩头,被雾水浸得发乌,像块块霉斑。头发乱得像遭了劫的鸟窝,几缕湿发粘在额角,还缠着半片枯树叶,他抬手胡乱抹了把,反倒把树叶摁得更牢,露出的额头上,带水珠的发丝。
他手里攥着的断枝,枝桠歪歪扭扭,顶端缠着的烂叶早没了生气,却被他捏得死紧,指节泛白,指缝里嵌着泥,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看见思若的刹那,他眼里那点慌神像被雾浇了似的,灭下去半截,却又梗着脖子别过脸,喉结滚了滚,像是有话堵在嗓子眼里。
“你……”他刚开口,又猛地闭了嘴,转而把断枝往旁边一甩,却没甩远,枝桠磕在块石头上,发出“咔”的轻响。他黑袍下摆扫过脚边的水洼,溅起的泥水糊在草鞋上,他浑然不觉,只盯着思若的鞋尖,看那鞋尖陷进泥里,像要被雾里的什么东西拖下去似的。
“站着干什么。”他声音发闷,像从湿透的棉絮里挤出来的,却没回头,只是往旁边挪了半步,让出身后那条被他踩出来的泥路,“过来。”
华南奕的眼尾在雾里抽了一下,像被细针扎了似的。他盯着思若时,睫毛上的雾珠簌簌往下掉,砸在颧骨上,顺着脸滑进衣领里。
他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只吐出点白气。忽然就把目光挪开了,落在脚边那截断枝上,断枝缠着的烂叶正一点点往下烂,像块化了的脓。他盯着那叶,眼角的肌肉却在跳,跳得极快,像藏了只受惊的小虫子,被雾一裹,又倏地静了。
思若看见他嘴角往旁边撇了撇,不是笑,也不是恼,倒像是吞了口苦水,那苦味从嘴角漫出来,沾了点雾,就成了说不清的涩。他捏着断枝的手松了松,指节的青白淡下去些,却又猛地攥紧,指腹掐进那烂叶里,像要把什么东西掐死在里头。
等他再抬眼,眼里的慌神已经被雾泡软了,只剩下点沉郁的红,像烧过的炭埋在灰里。他往思若那边倾了倾身,肩膀却又下意识地缩了缩,像怕碰着什么脏东西,偏又把脚往前挪了半寸,草鞋碾过泥地,发出点黏腻的响,倒像是替他说了句没出口的话。
思若的手在袖管里攥成个硬疙瘩,指节泛白像冻住的小石子。镜片上的霜水顺着边缘往下淌,在颧骨处洇出两道水痕,倒像刚哭过——其实她没哭,只是雾太浓,潮气往骨头缝里钻,眼眶子忍不住发烫。“你也迷了?”她的声音刚飘出半寸,就被雾活生生吞了,剩半截卡在喉咙里,像含着口没化的冰。
华南奕的鞋跟不小心踢到空陶罐时,那声“哐当”在雾里炸得粉碎,碎片似的往四面溅。他往思若这边挪,裤脚沾着的泥块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这雾邪性,”他说,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三个时辰了,那片断墙总在眼前晃,砖缝里长的野蒿子都认得我了。”
思若忽然看清他眼下的青黑,像用墨汁在湿宣纸上晕开的,顺着颧骨往下爬,爬进衣领里就不见了。她想抬手替他抹掉那片青黑,手刚抬到半空,又被雾冻得缩回来,指尖在袖管里蹭出点热乎气,像偷藏了颗快要熄灭的火星。
雾里有东西在动,窸窸窣窣的,像无数只细脚在爬。华南奕突然抓住思若的手腕,他的手心全是汗,混着泥,黏糊糊的像块湿泥巴,却攥得死紧——那力气,像怕她被雾卷走似的。
思若的指尖在袖管里蜷成个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疼像根细针,扎得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刚才华南奕抓住她手腕时,他手心的汗混着泥黏在她皮肤上,像块甩不掉的膏药,又像枚烧红的烙铁,烫得她骨头缝里都发紧。
雾还在往领子里钻,凉丝丝的,却驱不散那点从手腕漫上来的热。她低头看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沾着的泥星子像缀了些灰扑扑的星子,哪里都不是落脚处。刚才那声“哐当”还在耳膜上震,像口破锣被敲了一下,余音嗡嗡的,把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乱绪震得更碎了。
她知道自己该挣开的,像往常那样梗着脖子说句“别碰我”,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发不出声。那点被攥着的力道不算重,却像藤蔓缠上来,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缠得她呼吸都发涩。雾里的风带着股土腥气,吹得她眼睛发酸,她赶紧眨了眨,怕真有泪掉下来,被他看见——那也太丢人了,比在泥地里摔一跤还丢人。
华南奕的声音还在耳边飘,说些“你没事吧”之类的话,可她听不真确,只觉得那声音裹在雾里,像块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胸口发慌。她偷偷抬眼瞥他,看见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块没焐热的石头,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手心在冒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按下去,像摁灭烟头似的,生怕燃起来烧着什么。
她的袖管里的手还在抖,不是冷的,是别的什么说不清的缘故。她想,要是这雾能再浓点就好了,浓到能把两个人都吞进去,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谁也不用揣着这口堵在喉咙里的气,不上不下的。
思若没接话,只是把镜片往袖里藏了藏。雾突然浓起来,把两人裹得更紧,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魔蔷薇花混着点草药气,平日里总觉得清爽,此刻却在雾里发酵似的,变得沉郁起来。
思若的肩膀微微绷紧,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刚好遮住半只眼睛,却挡不住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那片急促颤动的阴影。她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比平时重了些,带着点刻意压抑的不稳,像被雾打湿的风,一下下扫在她耳廓边。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布料被捻出深深的褶子。她不敢抬头,怕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她太清楚那眼神了,带着点调侃,带着点纵容,还有些她看不懂的、像雾一样漫开来的东西。雾水打湿了她的发梢,滴在颈窝里凉丝丝的,可脖子根却莫名发烫,像有细小的火星在那里跳。
两人的影子在雾里叠在一块儿,她的影子被他的衬得又瘦又小,像被圈在一个安全的范围里。她能感觉到他往前倾了倾身,似乎想看清她的脸,那瞬间的压迫感让她几乎要屏住呼吸,只能把脸埋得更低,直到鼻尖碰到自己胸前的衣襟,闻到那股被雾浸过的、淡淡的皂角味,才稍微定了定神。
“不用……”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带着点被抓包的慌乱,连带着指尖都在发抖——原来雾隔绝了世界,也会把这点说不清楚的窘迫放大无数倍。
思若忽然不敢抬头。她知道他在看她,就像知道这雾总在绕圈子一样。平日里他们两个人隔着人群,隔着很多事情,倒不觉得什么,此刻雾把全世界都隔开了,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在雾里撞来撞去,倒显得格外扎眼。
华南奕没接,只让皮囊悬在两人之间。“拿着吧,”他说,“雾里耗力气。”他的目光落在她被雾打湿的发梢上,那点湿意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尖凝了颗水珠,颤巍巍的,像要掉下来。
思若忽然不敢抬头。她知道他在看她,就像知道这雾总在绕圈子一样。平日里隔着人群,隔着那些客气的寒暄,倒不觉得什么,此刻雾把全世界都隔开了,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在雾里撞来撞去,倒显得格外扎眼。
“你……”
“我……”
两人的声音同时撞在雾里,像两块湿冷的石头碰在一处,闷响一声就散了。随即又同时噤声,雾里只剩下草叶在脚下窸窣,细得像根没上油的线,把两人的沉默缝得愈发紧实。
华南奕先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淡得像雾水,刚浮上来就要化。他眼尾的纹路松了松,却没真的舒展开,“你先说。”声音里裹着点说不清的涩,像咽了口带沙的风。
思若的头埋得更低了,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她把皮囊往他那边推时,手指都在发颤,指尖蹭过他的手背,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来,攥成个空拳。“你喝吧。”声音细得像蛛丝,飘在雾里随时要断。她盯着他的鞋,那双沾着泥的布鞋,鞋跟磨得发亮,边缘都卷了毛边,倒比那些绣金缀银的靴子更像能踩住这雾里的地。睫毛上凝着的雾珠滚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个小水点,她却像没看见,只把目光钉在那鞋跟上——那里磨得最薄,像能透过鞋底子,看见他走了多少路似的。
华南奕看着她发顶,喉结动了动,没再推让。雾里的沉默突然变得有了重量,压得人胸口发闷,倒比刚才两人同时开口时,更像在说话。
他没再推,皮囊的木塞“啵”一声弹开,雾里飘出点水腥气。他仰头喝了口,喉结在青布衫下滚了滚,弧度不算大,却像块石子投进雾里,荡得思若眼皮发跳。
那滚动的影子在雾里明明灭灭,她盯着那处,忽然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不重,却闷得慌,像被雾里的枯枝勾了下。心跳乱起来,擂鼓似的,震得耳膜嗡嗡响。她想低下头,偏又抬着,想往雾里钻,脚却像被钉住了,只能看着他把木塞重新摁回去,喉结又动了动,这次轻得像片叶子落进水里。
雾在两人之间漫着,白乎乎的,却挡不住那点慌。思若的指尖掐进掌心,掐出几个月牙,血珠刚冒头就被雾舔没了。她忽然恨起这雾来——太浓,遮不住心跳;太淡,又藏不住那点乱。
华南奕将皮囊往腰间猛地一勒,麻绳陷进衣褶里,像道勒进肉里的疤。那布料早被雾水浸得发沉,贴在身上,倒像是第二层皮。“总在这儿站着,雾该把人腌透了。”他的声音裹着水汽,像从泡胀的朽木里挤出来,带着股子霉味的冷。
往前挪步时,鞋底碾过湿泥的声响黏腻得让人牙酸,像嚼着没煮透的肥肉。他忽然回头,额前碎发被雾泡得沉甸甸,贴在眉骨上,倒像道没长好的伤口。那双眼睛在雾里亮得扎人,是河底捞上来的碎玻璃,蒙着层水,却照样能割得人后颈发紧。
“跟上。”两个字被他嚼得稀碎,混着雾水喷出来,带着股子冰碴子的硬。谁都听得出,这不是招呼,是拿绳子套脖子的命令。雾里的影子都缩了缩,没人敢慢半拍——落在后头的,怕是要被这雾泡得发涨,最后软塌塌烂在泥里,连骨头都剩不下。
思若低低应了声,跟在他身后半步。他的影子在雾里忽长忽短,像口没盖严的棺材里晃悠的魂。她盯着那背影,看他抬手拨开枯枝时,袖口露出的手腕白得发青,像泡在井水里的萝卜。忽然觉得这雾也不全是坏的——那些堵在喉咙口的话,那些烂在心里的疙瘩,好歹能借着这雾藏一藏,不用急着剖开来,血淋淋地摆在日头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