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若的衣襟往下淌着水,每一滴都像带了冰碴,顺着衣料的纹路滑下去,在腰间积成一小汪,又漫开,把那点细瘦的轮廓浸得愈发分明。她站在雾里,像株被骤雨打透的芦苇,叶子都耷拉着,偏要把秆子挺得笔直,仿佛稍一弯就会折成两段。牙关打颤的声音在雾里发脆,像冰棱在碰撞,可她偏不肯拢一拢衣襟,就那么任由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华南奕盯着她肩头那块深色的湿痕,那颜色深得发暗,像块浸了血的棉絮。他忽然变出一件大氅,黑色的料子,边角绣的暗纹被雾浸得发沉,在他手里皱得像团揉过又展开的废纸。“披上。”他的声音裹在雾里,闷得像从地窖里传出来,带着点不容分说的冷硬。
思若抬眼时,她睫毛上的雾珠正好滚下来,砸在鼻尖上,那点凉激得她缩了缩脖子。“不用。”她的声音软得像泡发的纸,风一吹就要烂,可眼神却撑着,不肯落下来。手往袖里缩时,能看见指尖红得发亮,像冻透的樱桃,攥着袖管的力道却透着股犟劲。
华南奕没说话,只把大氅往她跟前递,指关节青得像冻在冰里的石头,手背上的泥渍被雾泡得发涨,看着倒比雾里的寒气更实在。大氅里子是米白的,沾着点樟脑的苦气,混在雾的腥甜里,竟像陈年的药渣子味,闻着让人心里发沉。“披上。”他又说,这次声音沉得像块石头砸进冰窟窿,溅不起水花,只闷在底下响。
思若看着他的脸,雾在他眉骨处凝成的霜,像道没长好的疤。他眼里没什么情绪,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像在看件该扔进灶膛的湿柴禾,不烧透了不肯罢休。她没再犟,伸手去接时,指尖刚碰到布面就被那点暖烫了下——许是他揣得久了,那点温度像埋在灰烬里的炭火,闷着股执拗的热。
华南奕的手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擦过她的手背时,像砂纸蹭过宣纸,留下点微麻的痒。他没看她,只垂着眼系领口的绳结,乌黑的发梢垂下来,扫过她的耳尖,带着点雾里的潮气。
“好吧,我的公主殿下,让我为你穿吧。”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散了雾似的,指尖却极稳,三两下就把歪扭的结系成个规整的同心结。大氅的襟摆被他顺势往两边扯平,遮住她湿冷的衣襟时,他忽然顿了顿——指腹触到她腰侧的衣料,薄得像层蝉翼,能摸到底下嶙峋的骨感,像揣着把细柴禾。
“你是公主,”他的指尖在那处停了停,又猛地收回,往旁边退了半步,语气里裹着点说不清的涩,“这些事情,还是应该我来为你做。”说罢,他抬手替她拢了拢垂在颊边的碎发,指腹沾着的雾珠落在她皮肤上,凉得她瑟缩了一下,却见他指尖很快蜷起,像是被烫到似的。
思若盯着他系的同心结,红绳在黑氅上洇出点暗纹,像朵没开透的花。蔷薇花味混着他身上的沉香,顺着领口往怀里钻,那点暖不再是浮在表面的热,倒像埋进了骨缝里,烫得她眼眶发潮。她想说什么,舌尖却像被雾黏住了,只能看着他转身时,后颈的衣料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道浅浅的旧疤——那是去年替她挡暗器时留下的,当时血珠滚下来,也像现在这样,混着雾水,看着格外刺目。
大氅的下摆被他掖了掖,刚好落在脚踝上方,避开地上的泥洼。思若忽然发现,他的靴底沾着片干枯的蔷薇花瓣,想来是刚才在花径里寻她时蹭到的,此刻正随着他转身的动作,簌簌往下掉碎末,像谁在无声地撒着碎银。
华南奕盯着思若裹在大氅里的样子,那黑氅松松垮垮地罩着她,倒像给瘦骨伶仃的身子套了个空布袋,只露出双眼睛,蒙着层雾水,湿得能滴出水来。他忽然往后退了半步,动作急得像被什么烫着,转过身时,肩头的衣料被扯得发紧,背脊挺得像块被冻硬的青砖,棱角都透着股冷。
“这样……能暖些。”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裹着雾的潮意,像从断墙的裂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点说不清的涩。指关节在身侧攥得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隐隐跳着,像有小蛇在皮肤下游走。
思若没应声,只把大氅的领口又往紧了揪,布料被它扯得发皱,像团揉过的纸。雾落在氅面上,凝成细小的珠,亮晶晶的,她却偏觉得像坟头新撒的白霜,冷飕飕地透着股阴气。可那点从布面渗过来的暖,却像条醒了的细蛇,顺着衣领往骨头缝里钻,烫得她心口发慌——那暖里裹着他身上的沉水香,混着熟悉的蔷薇花的气味,竟比雾里的寒气更让人坐立难安。
而此刻的秦灵萱再次抬脸时,她的睫毛,像被雨水打湿而受惊的蝶翼。她望着沧煜沉,眼里的疑惑裹着点怯,像浸在水里的棉线,沉不下去又飘不起来。
“你是属于那个神秘宗门幻罗苑的?”她的声音轻得像雾,却带着股子刨根问底的韧劲,“我听说过…那你们属于什么性质的门派?”
据说,幻罗苑的雾总带着股细纱般的韧劲儿,像被无数双巧手织成了张巨大的网,笼在山坳里。走进了才发现,那些看似散漫的雾气,其实都循着隐秘的纹路流转,细看去,竟能辨出类似绫罗的经纬——这便是罗织者的本事,把无形的雾织成了有迹可循的“物”。
新来的弟子要在镜雾池边待足七七四十九天,用指尖的雾丝织出自己的“心相”。有回我远远瞅见个少年,织到第三十七天,雾丝突然乱了,织出的虚影里冒出团黑影,池水里瞬间翻起浪,把那虚影吞得干干净净,少年脸色惨白地被人扶走,从此再没见过。老人说,那是心术不正的缘故,雾罗最欺瞒不得,心里藏着龌龊,织出来的东西就会像烂布一样散架。
罗织者的衣袍总带着雾织的暗纹,走动时纹路会跟着变,有时是缠枝莲,有时是流云,细看却都是无数细小的“情境”碎片——可能是某户人家的炊烟,可能是战场的残戈,都是他们织过的幻景残影。有次撞见个罗织者给迷路的山民织“归家路”,那雾路看着软乎乎的,踩上去却像踩着棉絮,山民走着走着就笑了,许是在幻景里瞧见了家门口的老槐树。可若是碰上个恶徒,他们织出的就不是暖景了,曾有个劫道的悍匪闯进去,出来后疯疯癫癫的,嘴里只念叨“满地血珠子”,怕是被织了场自己造过的罪孽幻境。
不过这雾织的东西最怕“真物件”。去年有个被幻景困住的书生,怀里揣着亡妻绣的帕子,那帕子一露出来,周围的雾景就跟被虫蛀了似的破了洞。罗织者见了,也不恼,只收回雾丝,说“沾了真性情的东西,最能戳破虚浮”。
雾浓时,苑里的雾罗会飘到半空,像挂了漫天的轻幔,风一吹,幔子上的幻景晃悠悠地撞在一起,能听见细碎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说话——那是被织进雾里的叹息、欢笑、哭喊,混在一起,倒比正经的人声更让人心里发沉,雾织者常说,“雾散处,是归途”。
沧煜沉带着潮气的声音从秦灵萱的头顶飞过,“灵修大陆的修士,他们举着正派的旗子,护的是牌坊上的光——那光亮得刺眼,照得人睁不开眼,偏把阴影里的东西都当脏东西踩。我们藏在雾里,护的是光漏不到的影子。这世间的正义,哪有那么多体面?幻罗苑就不屑做那体面人,我们是兜底的雾,哪里漏了,就往哪里堵。”
秦灵萱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人像块浸在冷水里的石头,硬邦邦的,带着股子冲不散的寒气。他的话像钝刀子割肉,不疼,却让人心里发紧——原来有些正义,是长在阴影里的,带着雾的湿冷,和泥土的腥气。
华若灵的指尖在身前胡乱划着,雾像化不开的浓痰,糊得人睁不开眼。指甲缝里还嵌着刚刚不小心碰到的野蔷薇刺,扎得她手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只机械地摆着胳膊,像只被抽了线的木偶。
“主人?”她的声音粘在喉咙里,发出来只剩半道气音。雾里的影子都是虚的,树影像佝偻的老鬼,草叶擦过裤腿,沙沙响得像磨牙。她忽然蹲下去,手指抠着地里的湿泥,指甲缝里塞满了黑土——刚才还在的,就站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下,怎么转眼就没了?
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不是疼,是空,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咚咚的,像敲破锣。包围她的好像不是雾,而且实打实存在的绝望。她想起小时候丢了布娃娃,也是这样蹲在灶房角落,直到华南奕拿着她爱吃的糕点一遍遍喊她,她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可这次,没人喊她,只有雾往领子里钻,凉得像条蛇。
华若灵的眼皮像坠了铅,每眨一下都扯得眉骨发酸。雾黏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她却没抬手去擦,就那么盯着石碓旁的一个缓缓靠近的黑袍人。她的瞳孔缩成个针尖,里面晃着那具青灰色的面具,像块泡在血水里的石头。
不远处的石碓旁立着个人,黑袍的下摆拖在地上,沾着层湿漉漉的黑,像刚从泥沼里捞出来。最扎眼的是那张面具,青灰色的,刻着扭曲的云纹,边缘磨得发亮,像是戴了半辈子。风掀起他袍角的瞬间,她看见那截露出来的手腕,骨节上有道月牙形的疤——是云言明,错不了。
她的指尖掐进掌心,疼得发木。这人怎么会在这里?妖界边缘的瘴气能蚀掉修士的灵力,他戴着面具,是怕被认出来,还是怕这瘴气伤了脸?
他面具下的目光忽然转过来,隔着雾,像两截浸了冰的铁。华若灵猛地往后缩,后背撞在棵歪脖子树上,树皮的糙皮刮得她脊骨发麻。她看见他抬起手,不是结印,也不是拔剑,只是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面具,那声音闷在雾里,像有人在敲口空棺材。
“他来做什么?”这念头在心里滚了滚,带着股铁锈味。是为了那些失踪的修士?还是为了妖界深处的什么东西?她盯着他黑袍上沾着的草屑,那草是妖界特有的“噬心藤”,叶子边缘泛着紫,碰一下就能让人心里发慌。
云言明没动,就那么站在石碓旁,像尊被雾泡涨的石像。他面具上的云纹在雾里忽明忽暗,倒像是活了过来,在他脸上慢慢爬。华若灵忽然觉得那面具底下的脸,怕是早被这妖界的瘴气蚀得不成样子了,不然,何必戴得这么严实?
风又起,卷着雾往她这边涌,她看见他袍角的噬心藤叶子抖了抖,像在笑。
她不敢放松,后槽牙咬得发酸,牙龈都渗出血丝来,腥甜漫在舌头上,她才觉出点活气。那个人居然是云言明。这念头撞进心里时,像块烧红的烙铁滚过喉咙,烫得她想蜷起身子。怎么会是他?这妖界边缘的瘴气,沾着就能蚀掉半条命,他是来送死,还是来……
直到她的指甲掐进掌心,肉被掐得翻起来,她也没松。目光黏在他那截露出来的手腕上,月牙疤在雾里泛着白,像条蛆虫趴在骨头上。她忽然想起去年中秋,这人举着酒杯笑,手腕上的疤浸在酒液里,活泛得很。那时他说,修士的疤是勋章。现在看来,倒像是块催命符。
当面具下的目光再次阴森森地横扫过来时,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根根像淬了冰的针。她背上的冷汗把中衣浸得透湿,贴在肉上,凉得像层尸衣。她想退,脚却像长在了泥里,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只手从地里伸出来,攥着她的脚踝往深处拖。她知道,云言明他是有无数秘密和野心堆积而成的,不仅仅是一个空壳子。
他那面具上的云纹在雾里动,她盯着,忽然觉得像无数张嘴在开合,吐出来的都是腐臭的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唇,才没让自己吐出来。原来有些熟人,比妖界的恶鬼更让人胆寒。
华若灵的脚步钉在原地,鞋跟陷进妖界边缘的黑泥里,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脚踝。雾裹着妖气,腥甜里掺着点腐烂的草木味,呛得她喉咙发紧。
那团带着黑衣服人身体突然在雾里晃了晃,像被谁揉皱的纸。华若灵眨了眨眼的功夫,黑袍的边角先化了,簌簌往下掉灰似的东西,落在地上没声息。接着是胳膊,腰,最后连那张模糊的脸都散了,变成一缕缕黑丝,缠缠绕绕地往雾里钻。
不是烟,是雾生出来的爪子,把那黑影囫囵个拖进去了。原地只剩点潮湿的气,闻着像烂树叶泡过的水。华若灵盯着那片空,脚底下的泥黏住了鞋,拔起来时“咕叽”一声,像喉咙里卡着的痰。她忽然觉得那黑雾没走,就趴在她后颈上,凉丝丝的,像根刚从井里捞出来的铁针。
华若灵盯着黑衣人消失的地方,那里的雾还在打着旋,像被什么东西搅过的粥。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混着雾里的潮气,黏得人心里发堵。
他知道路。这念头像根锈钉子,猛地钉进华若灵脑子里。方才那黑袍扫过石碓的弧度,分明是熟门熟路的样子,连脚下那块松动的青石板都绕得轻巧,不像云言明——那人走路总带着股硬邦邦的劲儿,像块没焐热的铁。
不是他。那是谁?
雾往她领口钻,凉丝丝的,带着股说不清的腥气。她忽然想起幻罗苑那些织雾的人,据说他们走在雾里像走在自家院子,脚不沾泥,影不沾光。可那人手腕上的疤……又不像幻罗苑里人该有的。
妖界的?她打了个寒噤。那些生着鳞甲的东西,走路时会带着股土腥气,可方才那黑袍上,只有雾的潮味,干净得诡异。
还是灵修大陆的修士?可哪个修士会戴着那样的面具,在妖界边缘像走亲戚似的熟稔?
她攥紧了拳,指节泛白,血珠在掌心凝成个小团,凉得像块冰。雾里的风忽然变了向,吹得她鬓角的碎发贴在脸上,像有谁在暗处扯她的头发。无数个念头在心里滚来滚去,撞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倒像是有无数张嘴在里面吵,没一个能说清道明的。
有什么声音在雾里,那声音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雾里,华南奕的手快得像鹰爪,一把攥住思若的胳膊往树后拽。他只顾护着思若,但是树皮的糙棱子刮着他的脊背,疼得他倒抽冷气,却不敢出声——他的掌心烫得像团火,攥得她骨头缝都在响。
雾突然稠了,像化不开的米汤,把两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思若能闻到他身上混着潮湿味的草木腥,还有雾里的湿意,黏在鼻尖上,呛得人想咳。她看见华南奕的肩背绷得像块铁板,后脑勺抵着树干,喉结滚了滚,眼睛却透过雾的缝隙往外剜,像头蓄着劲的狼。
雾成了活物,顺着树纹往他们领子里钻,凉丝丝的,倒比他的手更像层掩体。思若的指甲抠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混着雾水,在掌心里洇开个红点子,像颗没熟透的果子。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树身,咚、咚,和那远处的声音叠在一起,在雾里碎成一片一片的。
树影把华南奕和思若的影子压得扁扁的,像两张浸了水的纸。树皮的糙皮刮着后背,思若往他身后缩了缩,看见秦灵萱的裙角在雾里扫过,像条受惊的鱼。华南奕的手突然攥住她的腕子,指节硌得她生疼——他盯着秦灵萱身侧那团人形雾气,眼尾绷得发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
“是雾织者……”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音裹着雾水,砸在思若耳郭上,带着点发颤的冷。思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雾气泛着青灰,凝出的轮廓忽明忽暗,倒像块没烧透的炭,在秦灵萱身边轻轻晃。
她往回缩了缩脖子,后颈的碎发被雾打湿,贴在皮肤上像条细虫。“雾织者,有所耳闻。”声音发紧,像被砂纸磨过,“他们不是不管闲事么?”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树皮,指甲缝里嵌进点湿绿的苔藓,“而且是个非常强悍的存在……没有实体,但是离开这个雾三个时辰就会消失。”她想起月墨说这话时,手指在酒盅沿上打圈,眼里的忌惮像沉在杯底的毒药渣。
华南奕的喉结滚了滚,视线从那团雾上移开,落在远处雾里若隐若现的石牌坊上。牌坊柱上的刻痕被雾浸得发胀,像块烂掉的骨头。“我也有所耳闻……”他顿了顿,声音里裹进点泥味,“这个地方,不也是幻罗苑的地盘么?”
思若猛地抬头,额角撞到他的下巴,疼得她闷哼一声。雾里飘来秦灵萱模糊的说话声,混着那雾织者的气音,像隔着层湿布。“我听月墨说,幻罗苑是独立门派。”她的声音发飘,像踩在薄冰上,“太神秘了……就连月墨经常在这妖界和魔域来回跑,也没有见过幻罗苑的任何掌权人。”
树影忽然晃了晃,像是有风吹过,却没带起半点凉意。思若盯着华南奕紧绷的下颌线,看见他嘴角抿出道硬棱,像把没开刃的刀。“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话从他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点狠劲,震得思若耳膜发嗡。
她往树后缩得更深,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衣襟,闻到他身上沉水香混着雾的潮味,突然觉得这树像口棺材,把他们俩钉在里面,连呼吸都带着土腥气。远处的雾气里,那团青灰的影子还在动,像块泡在水里的脏棉絮,黏糊糊地缠着秦灵萱的裙角——这雾里的事,怕是比他们想的还要烂。
树身的腐洞正对着他们,里头积着发绿的雨水,映出华南奕半张紧绷的脸。他攥着思若手腕的手沁出冷汗,滑得像条泥鳅,指腹按在她腕骨突起处,几乎要掐进肉里。秦灵萱的鞋跟磕在青石板上,"笃笃"两声,像敲在他们心尖上,思若看见华南奕喉结动了动,喉间像卡着口浓痰。
雾里飘来那团青灰色的影子,边缘虚虚晃晃,碰着秦灵萱的袖口时,竟洇出片湿痕,像墨滴进了水里。华南奕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股铁锈味:"确实是雾织者......"思若眼角扫到他耳后青筋跳了跳,像条受惊的蚯蚓。
她往树洞里缩了缩,后背蹭到黏糊糊的树脂,像摸到了什么软体虫。"我们不出去么?"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他们不是不管闲事么?"她的指尖抠着树洞边缘的朽木,碎屑簌簌往下掉,"强悍得很......没实体…"她又想起月墨说过的话。
华南奕的目光黏在那团雾上,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远处石牌坊的影子在雾里歪歪扭扭,像块泡发的馒头。"这地方......太奇怪了。"他的声音混着树洞里的霉味,听着发潮。
思若的肩膀撞在他胳膊上,硬邦邦的,像抵着块冻肉。"月墨说过,幻罗苑是独行客。"她的声音抖了抖,像被风刮的破布,"太神秘了......他在妖界魔域钻了那么多年,连幻罗苑的门槛都没见过。"树洞里的积水晃了晃,映出她煞白的脸,"你快看!"
华南奕突然往她这边靠了靠,胸腔的起伏带着股粗气,吹得她颈窝发凉。那团雾正缠着秦灵萱往深处走,像条没骨头的蛇。思若看着树洞积水里自己变形的影子,突然觉得这树像口棺材,他们俩就是待腐的肉,早晚要被这雾里的东西嚼碎了吞下去。
树影把他们藏得很深,树皮裂开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青筋,蹭得思若后颈发痒。华南奕的袖口沾着片枯叶,随着他绷紧的手臂轻轻晃,指节抵在嘴边,把半声咳嗽闷了回去——他看见秦灵萱的发梢上挂着雾珠,亮晶晶的,像粘了串碎玻璃。
那团青灰色的影子正挨着秦灵萱的裙角,边缘在雾里溶溶地动,像碗没调开的藕粉。思若盯着影子触到地面的地方,草叶竟蜷了蜷,像被烫着似的。她忽然发现华南奕的耳尖红了,不是热的,是绷的,连带着脖颈上的筋都凸起来,像条快挣断的弦。
秦灵萱的鞋跟敲在石板上,"笃"一声,惊飞了树洞里的只甲虫,黑乎乎的壳擦着思若的手背爬过去,她没敢躲,只死死咬住下唇——尝到点血腥味,才觉出自己的指甲早掐进了掌心,肉里嵌着点树皮屑,又痒又疼。
华南奕突然偏过头,呼吸扫在她鬓角,带着点潮味:"看她领口......"思若眯眼瞧去,秦灵萱领口别着的银链晃了晃,坠子是块碎玉,被那团影子一挨,竟渗出层冷汗似的水迹,"那是......雾织者的气。"他的声音压得太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沙。
华南奕看到思若的伤口后,他的睫毛颤得像暴雨前的蜻蜓翅膀,沾着草叶上的露水,抖一下就掉一颗。他望着思若指尖那道泛红的伤口,忽然就定住了,周遭的风好像被谁掐断了脖子,连草叶摩擦的沙沙声都咽了气。
他的指节先是攥得发白,筋络暴起来像老树根,随即又慢慢松开,松得手都在抖,虚虚笼在她手背上,像怕碰碎块刚从坟里刨出来的旧瓷片。
"怎么不躲?"他声音低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带着股土腥气的哑。指尖悬在伤口上方半寸,没敢沾,那点距离里飘着他粗重的呼吸,喷在她手背上,潮乎乎的。眼尾那点红慢慢漫开来,像死人脸上涂的胭脂被雨水泡化了,淡得很,却看得人心里发紧。
地上的草沾了露,濡湿了他的裤脚,凉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他也没觉出凉。就那么半蹲着,膝盖压得草茎咯吱响,目光黏在那道小口子上,像盯着口没盖严的棺材缝——里头藏着点什么,是疼惜,又掺着点说不清的气闷,全攒在眉峰那里,打了个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