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浓得化不开,像浸透了油的棉絮,死死堵在口鼻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和蔷薇腐烂后的甜腥,拉扯着肺叶。沧煜沉的身影在雾中扭曲,如同水底的鬼影。他的毒雾不再是简单的攻击,而是活物般缠绕、渗透,带着一种黏腻的阴冷,试图钻入每一个毛孔。
沧煜沉面对突如其来的围攻,脸色一沉,显然没料到华南奕竟有援手,而且来得如此之快。他袖袍一拂,更浓稠的青黑毒雾如活物般涌出,试图吞噬掉金眼雕的利爪和雪狼的扑击。“雕虫小技!”他冷嗤一声,身形如鬼魅般飘忽,避开了高欣妍背后刺来的一剑,反手一掌拍出,毒雾凝成实质般的盾牌,与高欣妍的剑锋硬撼在一起,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华南奕的剑很重。每一次挥动,都像是从黏稠的胶水里划过,后背的伤口不再是单纯的锐痛,而是一种灼热的、带着麻痒的溃烂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肉下蠕动。毒雾侵蚀着他,也侵蚀着他的“空”。那片刻意维持的空白,在剧痛和持续的消耗下,开始松动,有些尖锐的碎片(护腕的摩擦、少年模糊的哭喊、禁地的光)试图刺破那层自欺的薄膜,带来另一种更深的惶恐。
华若灵的暖金色灵力涌入体内,像一束阳光刺入阴冷沼泽。那至阳的力量与他血脉深处某种沉寂的东西产生了共鸣,一种陌生的、几乎要被遗忘的灼热感在丹田苏醒。这感觉让他战栗,并非全然舒适,更像是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带着痛楚的本能。
“湛渊”的嗡鸣不再清越,而是带着一种渴血的、低沉的震颤。当那融合了至阳灵力的金色剑弧横扫而出时,他感到的不是掌控,而是一种释放,一种将体内积压的混乱与空白一并焚烧出去的毁灭欲。毒雾在金光中“嗤嗤”作响,消散得不留痕迹,如同被烈阳蒸发的露水。沧煜沉脸上的惊容,在他眼中映出,却激不起半点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毁灭之后,依旧是空。
另一边,高欣妍的剑招精妙,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审视。她看向秦灵萱的眼神,没有任何的关切,更像医者观察一具奇特的病灶。她的指尖点向秦灵萱的穴位,精准,冷静,不带温度。
秦灵萱的颤抖,与其说是挣扎,不如说是一种沉溺。她天灵体的微光在青黑毒咒的缠绕下,如同被污浊蛛网困住的萤火,明明灭灭。她口中溢出的“梦”字,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渴望。那是对“正常”的饥渴,是对虚幻温暖的飞蛾扑火。她的顺从,甚至主动靠近沧煜沉毒雾触手的姿态,比任何反抗都更显绝望和——诡异的美感。她不是被拖拽的傀儡,她是自愿走入水晶棺的睡美人,只求一场不愿醒来的幻梦。
“华南奕!今日之辱,我记下了!”沧煜沉心知已事不可为,怨毒地瞪了华南奕一眼,尤其是深深看了一眼他手中光芒未散的“湛渊”剑,以及他身边那个散发着奇异暖金光晕的小女孩。他猛地掷出一颗漆黑如墨的珠子,珠子落地即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混合着刺鼻的腥臭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沧煜沉的遁走,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施舍般的傲慢。
黑暗毒丸爆开后的死寂,比战斗更令人窒息。雾气似乎被短暂地净化了,却又迅速被更深的阴冷填充。满地狼藉的蔷薇,破碎的花瓣如同撕裂的绸缎,混合着蓝黑与暗红的血迹,呈现出一种残酷的、衰败的艳丽。
雾,似乎淡了一些。但蔷薇花丛已被方才的战斗摧残得不成样子,遍地残瓣断枝,混合着血迹与毒渍,一片狼藉。
华南奕以剑拄地,身体的摇晃并非全然因为虚弱,还有一种精神堤坝即将崩溃前的战栗。华若灵小手传来的暖意,此刻像烙铁一样烫人。她倔强的“不准倒下”,更像是一句咒语,将他死死钉在这具需要不断战斗的躯壳里。
顾风的担忧是直白的,少年的世界里,黑白分明,无法理解秦灵萱那种扭曲的“自愿”。高欣妍的冷静则像一面镜子,照出此刻处境的岌岌可危:重伤的同伴,心神被惑的俘虏(即使这俘虏是自愿的),以及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敌人。
雾气压下来,带着血腥和腐烂蔷薇的甜腻,钻进思若的肺腑,沉甸甸的。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擂鼓一样,砸在空荡荡的胸腔里,又闷又疼。华南奕的背影就在几步开外,玄色衣衫被血浸透,贴在绷紧的脊梁上,像一面破碎的旗。顾风和高欣妍的声音隔着雾气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急促,讨论着伤势,讨论着去路。
她却只是站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又慢慢被体温焐热。那一声“告辞”堵在喉咙口,裹着铁锈般的腥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走了,就真是一个人了。前头是魔域更深重的黑,是地宫里积年的阴冷,是希羽那双淬毒的眼睛、抵在楚忆清脖颈上的利刃。清梓美还在等着,等她这个昔日唯一的“朋友”,去赴一场生死未卜的约。楚忆清……那个名义上的夫君,他绘制符箓时微蹙的眉头,他偶尔看向她时,眼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羁绊”的东西……都成了沉甸甸的债。
可留下呢?
留下,看着华南奕那双渐渐褪去戾气、只余茫然和疲惫的眼?看着他因护她而裂开的伤口,听着他或许会问起的、她无法回答的过往?这暖意,这短暂的安稳,像偷来的光,多停留一刻,都像是要在她冰封的心口烫出一个窟窿。她怕自己贪恋这点暖,就再也狠不下心肠,走进那必去的魔域深渊。
她甚至不敢再多看他一眼。那抹玄色,那缕残存的清冽气息,会像藤蔓一样缠住她的脚踝。
于是,那片刻的犹豫,被硬生生拧断。像钝刀割断粘连的皮肉,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
她猛地转身,素白的衣袂在浓雾里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像折断的鸟翼。声音出口,是她自己都陌生的干涩和急促,砸在冰冷的雾气里,几乎没有回音:
“告辞。”
没有解释,没有回头。两个字,像扔下的石头,沉入深潭。
思若脚步迈开,踏过破碎的蔷薇花瓣,踩进黏稠的夜色里。每一步,都离那点暖意远一分,每一步,都向着更深的寒冷靠近。魔域的地宫,希羽的冷笑,清梓美苍白的脸,楚忆清颈侧可能渗出的血珠……这些画面取代了身后的担忧,成为她前方唯一的路。
雾霭在思若身后合拢,彻底隔绝了那短暂的交集。她把自己重新投回那孤绝的命途里,像一把出鞘的剑,只能向前,割开黑暗,或者……被黑暗吞没。掌心里,那枚通往魔域地宫的冰冷符钥,硌得人生疼。
当华南奕的目光再次投向思若消失的北方时,那片浓雾仿佛有了重量,压在他的心口。手腕上,香丝断裂处空落落的,但那瞬间的暖,却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空白的记忆里,带来一种陌生的、细密而持久的疼。他问出的那个“她”字,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多,也太重,以至于无法承载,只能碎在喉咙里。
高欣妍的分析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现状,也割裂了他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妄想。走吧,必须先走。离开这片被血与欲望浸透的土地。每一步挪动,都牵扯着背上的伤,也牵扯着心里那根新生的、名为“牵挂”的刺。
岩石裂隙的阴影吞噬了他们。在彻底融入黑暗前,华南奕最后回望了一眼。雾霭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空白的世界里生长出来了,带着痛楚,也带着微光。而前路,比这浓雾更加深不可测。
此刻,雾气像一块厚重的、浸透了血污的裹尸布,重新缠绕上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与腐朽交织的气息。战斗的喧嚣骤然熄灭,留下的死寂反而更加刺耳,仿佛能听见伤口渗血的声音,能听见灵力枯竭后经脉干涸的哀鸣。
高欣妍还剑入鞘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她走到秦灵萱身边,俯身查看。目光不是关切,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审慎,像鉴定一件破损的古瓷,评估着裂痕的深度与修复的可能。“天灵体,”她开口,声音平稳,却像手术刀划开寂静,“胚子是好的,可惜被阴毒咒术浸透了。下手的人,算计得很准,专挑人心最软处下针。” 她的判断冷静得不带情绪,却更显那“控制”背后的狠辣。她抬头看向华南奕,视线落在他后背那片仍在微微渗着青黑毒气的伤口上,“你的伤,毒已入肌理,暂压而已。此地不宜久留,须尽快寻安稳处拔毒。”
华若灵的小手死死按在华南奕的背上,那暖金色的灵力像一股不甘熄灭的微弱火苗,固执地对抗着伤口不断弥散出的阴寒。她仰起的小脸上,骄傲和心疼扭曲地交织着,大眼睛里映着华南奕苍白的脸,语气带着一种与她身形不符的、近乎凶狠的坚持:“听见没!不准再乱动了!本姑娘的灵力……可不是白费的!” 那“主人”的称呼里,掺杂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与守护欲,像是在守护自己仅存的、不容再失的领地。
华南奕深吸一口气,喉咙口的腥甜混着雾气的污浊,呛得他肺叶生疼。他试图将那股翻涌的气血压下去,却感觉那空白一片的脑海深处,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随之震荡,试图破土而出。是更深的虚无,还是被遗忘的碎片?他分不清。目光越过众人,死死钉在思若消失的那片浓雾里。手腕上,淡紫香丝断裂的地方,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一圈细微的、灼热般的错觉,那缕若有若无的暖香,像一根细针,扎进他空茫的记忆,带来一种尖锐而陌生的刺痛感。
“她……” 一个字,像从干裂的陶土缝隙里挤出来,沙哑,破碎,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颤音。
雾还在涌,仿佛永远也散不尽。他站在雾里,一身黑衣吸饱了血和夜色,像个从遗忘里爬出来的影子。空白让他握紧了剑,却也把他变成了另一把更利的剑,被无形的手握着,不知来路,不辨归途,只知向前劈砍,直到自己也彻底磨损在风里。
高欣妍的视线也投向那片浓雾,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她选择了她的路。能独自走到这里,必有她的手段和决断。眼下,顾好眼前能顾的,才是生机。”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华南奕那点刚刚燃起的、不顾一切的冲动上。现实是,他这具残破的身躯,连站稳都需倚仗他人。
顾风在一旁重重地点头,少年人的担忧直接而热切:“华南兄,欣妍说得对!你这模样追上去,不是帮忙,是添乱!这雾邪门得很,咱们得先喘口气!”
华南奕沉默了。那沉默像是有重量,压得周围的雾气都凝滞了几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北方扯回,仿佛能听到某种东西在体内断裂的轻响。他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归鞘的“湛渊”剑,银纹彻底黯淡,但那血脉相连的感觉却异常清晰,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提醒着他无法摆脱的过去和必须面对的现实。
“走。” 一个字,耗尽了方才勉强提起的气力。
在顾风和高欣妍一左一右的搀扶下,他的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倚靠过去,每一步都牵动着后背的伤,痛楚变得具体而黏稠。华若灵在前引路,小小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高欣妍则以灵力小心托起秦灵萱,那天灵体的身躯在灵力光晕中微微颤抖,眼睫急颤,仿佛沉沦在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里,又或许,那噩梦正是她甘之如饴的归处。
他们一行人,像一群伤痕累累的困兽,缓慢地挪向不远处那道岩石裂隙的阴影。那阴影张着口,如同未知的命运,等待着吞噬他们,或者,给予片刻的、虚假的安宁。而身后,那片埋葬了短暂交锋与无尽牵挂的浓雾,依旧沉默地笼罩着一切,深不见底。
夜晚的雾气并未因短暂的战斗而散去,反而像一块吸饱了污血的灰色破布,更沉、更湿地压在废墟之上。残破的蔷薇花瓣粘稠地贴在黑石表面,如同溃烂的皮肤。华南奕在顾风和高欣妍的搀扶下,刚挪动几步,背后的伤口每一次牵动,都像是撕开一层刚结上的薄痂,露出底下鲜活的、颤动的痛楚。华若灵的灵力像一捧温水,勉强维持着他不至于彻底冰冷,但这暖意却让他对自己身体的残破感知得更加清晰。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雾气忽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缓缓旋出一个漩涡。那漩涡中心,颜色比周围的灰暗更深沉,近乎墨黑。没有脚步声,只有一种黏滞的、仿佛湿布拖过地面的细微声响。
沧煜沉的身影,从那墨色漩涡中一步踏出。他依旧穿着那身锦袍,被华南奕剑弧扫中的袖口焦黑卷曲,像被火烧过的蛾子翅膀。但他的脸上已不见之前的惊怒或怨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愉悦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平静。他的目光,越过高欣妍横起的剑锋,越过顾风警惕的眼神,甚至越过了华南奕,最终,像黏软的蛛丝,精准地落在了被高欣妍灵力托着、眼神依旧涣散的秦灵萱身上。
“灵萱,”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雾霭,带着一种哄诱般的低沉,“这里的戏码太粗糙了,血、疼痛、无谓的挣扎……配不上你。幻罗苑里,我给你备下的‘梦’,才是你该待的地方。那里没有杀戮,没有背叛,只有你想要的风和日暖,寻常烟火。”
秦灵萱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原本涣散空洞的眸子里,骤然迸发出一股近乎饥渴的光亮。那光亮如此强烈,甚至压过了天灵体自身纯净的莹白,也压过了缠绕其上的青黑毒咒。她开始挣扎,不是对抗,而是想要挣脱高欣妍那带着疗愈意味的灵力束缚,像趋光的飞蛾,想要扑向那团能焚毁她的火焰。
“不……不能去!”高欣妍试图加固灵力禁锢,但她发现,此刻秦灵萱反抗的力量源泉,并非沧煜沉的咒力操控,而是源于她自身那股对虚幻的、病态的向往。这比任何邪术都更难破解。
“我的……梦……”秦灵萱的声音破碎,带着哭腔,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甜蜜的颤栗,“你说过……有梨花院落,有……炊烟……”她向沧煜沉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在触摸一个看不见的、瑰丽的泡泡。
沧煜沉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那是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残忍的满足。他并未上前,只是静静地站着,像在等待一个迷途的孩子自己走回笼子。
华南奕看着这一幕,喉咙里的腥甜味更重了。他看着秦灵萱那义无反顾投向虚幻的背影,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悲凉。这悲凉与他自身的“空”奇异地共振着——一个人,究竟要匮乏到何种地步,才会将毒药视为甘霖,将囚笼认作归宿?
顾风想上前阻拦,却被高欣妍一个眼神制止。高欣妍缓缓松开了灵力束缚。她明白,心已飞走,强留的躯壳毫无意义,只会加速其崩溃。
失去了束缚,秦灵萱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走向沧煜沉。她走过破碎的花瓣,走过粘稠的血渍,走向那片更深的墨色漩涡。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华南奕他们一眼,仿佛他们,连同这真实而残酷的世界,都只是她通往美梦之路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沧煜沉在她走近时,轻轻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他带着她,转身步入那墨色漩涡。雾气在他们身后合拢,如同舞台落幕,隔绝了两个世界。
原地,只剩下更深的死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比失败更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华若灵小手传来的暖意,此刻也无法驱散华南奕骨子里透出的寒冷。他望着那空荡荡的、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的雾气,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战斗,刀剑无用,灵力难及,它发生在人心最幽暗的深渊里,无声无息,却足以吞噬一切光亮。
一行人沉默的离开了魔域,来到不冷山的一个山洞内。
岩石裂隙深处,空间逼仄,光线吝啬地从缝隙漏下几缕,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潮湿的岩壁上凝结着水珠,缓慢地、一颗颗滑落,砸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这声音,反而衬得洞内死寂得让人心慌。
华南奕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坐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那不再是锐痛,而是一种闷钝的、持续扩散的灼热和麻木,仿佛伤口里埋进了一块不断释放着阴寒的烙铁。华若灵跪坐在他身侧,小手依旧紧紧按在他的伤处,暖金色的灵力如涓涓细流,不断涌入。但这股至阳的暖意,此刻却像在冰封的河面上凿开了一个口子,反而让底下更刺骨的寒冷翻涌上来。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斥感,不是针对华若灵,而是针对这股试图“修复”他的力量。这修复,像是在提醒他这具躯壳的残破,以及那片他赖以握剑的“空”正在被外力干扰的不安。
他闭上眼,试图将思绪沉入那片熟悉的空白,却发现做不到了。秦灵萱走向沧煜沉时,那义无反顾的、甚至带着迷醉的背影,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空茫的意识里。一个人,怎么能那样清醒地走向毁灭?那是对“正常”的渴望扭曲到何种地步,才会将剧毒奉为甘霖?这疑问,与他自身对记忆的恐惧、对“想起什么”可能带来的软弱的恐惧,产生了诡异的共鸣。他厌恶那种沉沦,却又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生出一丝近乎恐惧的理解——或许,彻底的空白,也是一种形式的沉沦?
高欣妍在洞口附近布置了一个简易的警戒法阵,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她走回洞内,目光先是落在华南奕苍白的脸上,然后移向蜷缩在角落、被暂时用安神符咒压制住的秦灵萱。秦灵萱即使昏迷着,身体也在微微痉挛,眉头紧锁,仿佛正被困在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里,而那噩梦,偏偏是她自己渴求的。
“秦灵萱身上的毒咒,根植于心神执念,非寻常丹药可解。”高欣妍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株罕见的毒草,“强行拔除,恐会伤及灵体根本。需找到她执念的源头,或是施咒者的弱点。”她的分析客观到近乎冷酷,却点明了最残酷的现实——能救秦灵萱的,或许只有她自己,或者,那个掌控她欲望的人。
顾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少年人的情绪直白地写在脸上:“这叫什么事!那个沧煜沉,还有那个什么幻罗苑,简直……简直邪门!”他看向华南奕,眼神里带着担忧和一丝未消的怒气,“华南兄,我们现在怎么办?思若姑娘那边……”
“思若”这个名字被提起的瞬间,华南奕搭在膝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洞口外,是望不透的浓雾,如同他此刻的心绪。她独自一人,走向比这雾气更深的魔域,去面对那个挟持了她“夫君”的希羽,去救一个重要的朋友。他能想象那里的危险,阴冷的地宫,淬毒的阴谋,步步杀机。一股强烈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应该去,立刻就去!
但他动不了。不是身体的伤禁锢了他,而是秦灵萱那沉沦的背影,和高欣妍冷静的分析,像无形的锁链,将他捆缚在此地。他不能抛下需要疗伤的自己和状态不明的同伴,去进行一场毫无把握的追逐。这种无力感,比背后的伤口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愤怒。一种对自身现状的、冰冷的愤怒。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声音因压抑而更加沙哑:“先……处理伤势。”他看向高欣妍,“有办法,暂时稳住我体内的毒吗?”他需要先恢复行动力,哪怕只是部分。
高欣妍走近,指尖凝聚起一缕探查的灵力,轻轻点向华南奕的腕脉。她的指尖微凉,灵力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深入他的经络。片刻后,她收回手,眉头微蹙:“毒性阴寒刁钻,已侵入经脉。若灵的至阳灵力虽能克制,但与你自身灵力属性似乎……并非完全契合,强行驱毒恐有冲突。需以至阴至寒之物为引,中和毒性,再徐徐图之。”
至阴至寒之物?华南奕的心沉了下去。在这片被诡异雾气笼罩的荒原,何处去寻?
洞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岩壁水珠滴落的声音,和几人压抑的呼吸声。绝望的氛围,如同洞外的浓雾,一点点渗透进来。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们突然听到秦灵萱的声音,那是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梦呓般的呢喃,断断续续,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苑……幻罗……苑……有……冰……髓……”
冰髓?
高欣妍眸光一闪,顾风也愕然抬头,连华若灵都停下了灵力的输送。
华南奕猛地看向秦灵萱。她那深陷于幻梦与毒咒折磨中的潜意识,竟然在此刻,指向了一条可能的生路?只是,那生路的尽头,是刚刚带走秦灵萱的、那个名为“幻罗苑”的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