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你别这样,辰辰怕,你还有辰辰在,你千万不能丢下辰辰啊!”白辰害怕极了,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嚎啕大哭道:“辰辰没了父君,千万不能再没了阿娘了,辰辰不要做没爹又没娘的孩子,阿娘!”
听到儿子说到丢下两字,白浅稍稍回了点神,她想起来自己曾答应夜华将他带回青丘的,惨笑着拍着白辰肩膀安抚道:“辰辰不会没爹又没娘的。”
墨渊重回了昆仑墟,白辰陪她将夜华带回青丘,十四个仙伯亦步亦趋跟着。
她觉得夜华他是她的,不能交给任何人,一串仙伯在谷口侯了半月,无功而返,回九重天向天君复命。
第二日,夜华一双爹娘便驾临了青丘。
“我才知你原来就是当年那个凡人素素,我儿夜华却是造了什么孽,前后两次栽在你身上。”他那面上温婉又乖顺的亲娘气的浑身发抖,“你做素素时他巴心巴肝地为你,甚至打算放弃太子之位。你同昭仁公主之间的债,天君当年判你还她眼睛,判你产下阿离后受三月雷劈之刑,我儿却也代你受了雷刑,你便要死要活地去跳诛仙台,你跳了,我儿夜华他也随着你跳了,这是你飞升上神的一个劫,夜华他呢,他这一生自遇见你便没快活过,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又为他做了什么?你什么也没做,却心安理得霸着他,如今他死了,你连他的尸首也要霸占着吗?我只问你一句,你凭什么?”
白浅嗓子发涩,往后踉跄了两步,迷谷一把扶住她。
“奶奶,父君他曾说过,就算死了也是想要跟我阿娘在一起的,”白辰挡在奶奶面前,想要护着阿娘道:“阿离求你和爷爷向天君求求情,成全了父君的心愿,让我阿娘陪着他吧。”
“够了,阿离,小孩子不要过问大人的事情!”央错严声斥责他,又转向白浅道:“小儿诛杀鬼君擎仓,以元神阻挡东皇钟灭噬诸天,乃是为天地大道而死,天君已有封彰,乐婿之言皆为妇人之见,上神不必放在心上,然小儿的尸首,上神确该归还,上神虽与小儿情投意合,却终未大婚,占着小儿的尸首,于情于理都有不合。小儿生前位列天族太子,天庭有不可废的方圆规矩,小儿理当葬在第三十六天的无妄海。还有天孙阿离,他毕竟是夜华骨肉,理应认祖归宗,还请上神成全。”
父子二人被带回九重天那日是个阴天,略有小风。
夜华被他爹娘放进一副水晶冰棺材里头,白辰在旁扶棺,当着白浅的面,离开了青丘,经儿子帮忙劝说,让她留下了那件染血的玄袍。
折颜送了棵桃树给她,她将它栽到了狐狸洞口,日日浇水添肥,桃树开出第一朵花那日,她将夜华留下的玄袍收敛入棺,埋在这桃树底下,做了个衣冠冢。
“姑姑,您要不要去看看小殿下?”连谷想起了白辰,随后又补充说:“小殿下在九重天上守了十几日之后,便请示天君去昆仑山跟着墨渊上神修行了。”
白浅摇了摇头,眼下她连自己都不大有功夫照顾,更遑论他?不管他在天上还是昆仑墟,都会被照顾的很好。
夜华被他爹娘带走后,她在桃树下枯坐了一个多月,整日里浑浑噩噩,眼前常出现他的幻影,皆是一身玄袍,头发柔柔散下来,发尾处拿根帛带绑了,或靠在她膝头翻书,或坐在对面摆一张几作画,水君布雨时,还会将她揉在怀中,帮她遮雨,她总觉得夜华他时时伴在身边。
她很心满意足,但白真他们却不这么觉得,忍到忍不下去时将她提了进了狐狸洞放到水镜跟前,敛着怒气道:“你看看你都成了个什么样子,夜华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吗?”
水镜里头的女神仙面色惨白,形容憔悴,双眼缚着厚厚的白绫,那白绫上还沾了几片枯叶,月前折颜终于给她换了眼睛,这个白绫是他制的上了药水的白绫。
四哥叹了口气,沉重道:“醒醒吧,你也活到这么大岁数了,生离死别的,还看不开吗?”
其实也不是看不开,只是不晓得该怎么看的开,或许只有当失去之后,才知道曾经得到的都是最好的。
那夜喝醉打碎结魄灯,令她想起三百年前那桩往事时,当时便全记不得夜华的好,如今夜华去了,却总是想起他的好,从前骂离镜骂得振振有词,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长河月圆,夜深入寂,没想到梦到了夜华。
他靠在一张书案后头批阅公文,半响,将一干文书扫在一旁,微蹙着眉喝了口茶,茶杯搁下时抬头盈盈笑道:“浅浅过来。跟我说说昨日又看了什么戏文话本。”
白浅沉在这样的美梦里不愿醒来,梦中的夜华,跟活着时没两样,不仅能陪她散散步下下棋,还能陪说话,自此之后,她时时入梦都能见到他。
其实换个角度来想一想,也就释然了,凡界有个庄周梦蝶的典故,说一个叫庄周的凡人做梦变作了只蝴蝶,翩翩起舞十分快乐,醒来却发现自己仍是庄周,不晓得是庄周做梦变作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作了庄周。如今她把梦境当作真的来过日子,把现实全当作空幻,人生依然一样没差,却能令她满足,这也算一种看开吧。
折颜他们见她除子日渐嗜睡,起色渐好,便也不再常看着。
九重天没传来新立太子的消息,只听说昭仁公主素锦被永除仙籍了,因东皇钟异动时,她身为守钟仙娥,却未能恪尽职守,间接害得太子夜华与擎仓一战孤立无援,终以自身元神生祭东皇钟魂飞魄散,天君痛失长孙震怒非常,当即将她贬下了九重天,列入六道轮回,要经百世情劫。
当初做给他的那个衣冠冢成了白浅最不愿见到的东西,因它时时提醒着着自己,夜华他死了,又狠不下心差迷谷将那衣冠冢掀了,便只得在狐狸洞中另打一个洞口。
再后来白真常带她去凡界逛一逛,聊以遣她的怀,顺便遣他自己的怀。
游山时他会说:“你看这高耸入云的大山,站在山顶一看,这世间一切都渺小至斯,不会令你心胸瞬时博大起来吗?不会令你觉得小儿女情伤不过是天边的浮云,一挥手便可抹去吗?”
游水时他会说:“你看这飞流直下的瀑布,奔腾入河川,不舍昼夜,且从不回头,你看了这个瀑布,不会觉得人生亦是如此,总是要向前看的吗?”
游集市时他会说:“你看这蝼蚁一般的凡人,能在世上走的不过数十载春秋,且还受司命排的种种命格所困,种田的大多一生穷苦,读书的大多志不能展,养在深闺的好儿女大多嫁个王八丈夫,可他们仍欢欢喜喜的过着,你可看了这些凡人,不会觉得自个儿比他们好上太多了吗?”
刚开始白浅还能听着,后来他说上了瘾,每回都要这么说,她嫌弃他啰嗦,再去凡界便只一个人了。
夜华去后的第三年,她在凡界听戏,遇见方壶仙山上一个叫织越的小神仙。
织越小仙头一回到凡界看戏,见红木雕栏后头一干看戏的扔银钱扔得热闹,眼红也想仍,却两袖空空的挺寒酸,她一眼看破白浅仙身,喜滋滋自报了家门,找她借些打赏的银钱。
白浅虽有些奇怪她一个小神仙自当习得变化之术,变一两个银钱出来理当是桩小事,还是借了几颗夜明珠给她,后来才晓得她爹娘怕她下界冶游惹祸端,将她的仙力封了。
原本这不过是个点头之缘,此后她去凡界看戏总能遇得到织越,这点头之缘便生生被变成了个长久的缘分,织越生的喜辣活泼,又不打听她是谁,家住哪里,芳龄几何,她觉得难得。再则听戏时能有个人说说话,比起四哥总说“你看这跌宕起伏的戏文——”这种话,也挺不错。
这日,白浅又来楼中听戏,戏台上挺应景的唱了一出《牡丹亭》,正是十月初五,宜婚嫁出行,忌刀兵,她灌了一口酒,看戏台子上的青衣将水袖舞得洋洋洒洒。
这一段戏文直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织越小仙才姗姗来迟,舔着脸在她身旁占了个位置坐下了,戏看到一半,她掩着嘴角凑过来神神秘秘道:“我那天纵奇才却英年早逝的远房表哥,你还记得吗?”
白浅点点头表示记得。
织越小仙除了常来听戏,也常说起她这个远房表哥,据说这个表哥英明神武,乃是个不世之才,只可惜命薄了些,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徒留一双悲得半死的老父母和年幼的小儿。但白浅却并不觉得她表哥一家多么可怜,大约是近年来已将生死看开。
“我那个表哥不是已经死了吗?三年前,合族的都以为他只剩下个遗体,元神早灰飞烟灭了,他们做了副玄晶冰棺将他沉在一个海子里,我当初还去瞧过的。”织越执壶倒了杯冷茶,润了口嗓子,左右瞧了瞧,再掩着嘴角凑过来:“昨儿那静了几十万年的海子却突然闹了起来,海水嗖嗖朝上蹿,掀起十丈高浪,竟将那副玄晶冰棺托了起来,他们说将海水搅得腾起来的正是缭绕在冰棺四周的仙泽,你说怪不怪,我表哥他元神都灰飞烟灭了,却还能有这么强大的仙泽护着,合族的人没一个晓得怎么回事。我们几个小一辈的被赶出来时,族长正派了底下的小仙去请我们族中的一个尊神,其它神仙都议论纷纷,说表哥他根本没死。唉,若真如此,那小阿离年前跟我打赌说他爹快醒就是真的了,那我……”
“那海子可是无妄海?你表哥他可是九重天上的太子夜华?”手中的酒杯“啪”一声掉在地上,四周刹那静寂无声,白浅声音干涩又神情紧张地问道。
织越吓愣了,打着结巴呆呆道:“你……你如何晓得?”
白浅跌跌撞撞冲出茶楼,冲到街面上才想起上九重天须得腾云驾雾,又跌跌撞撞爬上云头。
腾云上的半空中,天高地远,下视茫茫,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去南天门的路,心中越是急切脑中越是空茫,踩著云头在天上兜转了几个来回,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不意脚下一滑,险些就要栽下云头,幸好被一双手臂稳稳扶住。
墨渊的声音在后头想起:“你怎的这般不小心,驾个云也能跌下去?”
她转过身紧紧扣住他的手腕子,急切道:“夜华呢?师傅,夜华呢?”
他皱了皱眉,道:“先把眼泪擦了,我正要跟你说这桩事。”
父神当年用一半的神力做成仙胎供夜华投生,他投生后,这神力便一直随著他,藏在他神识。三年前夜华还砍了瀛洲的四头兄兽,得了父神的另一半神力,他是用父神的全部神力才得以摧毁了已经开启的东皇钟,元神也在这番冲击中散成无数碎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為他定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
可夜华有个聪明的好儿子,虽然小家伙武功术法修为,天资均不及他父君,年纪也很小,性子也称不上多成熟稳重,但他却很有远见。
刚知道自己是天族太子殿下的孩子时,就知道享受尊崇的身份外,还有责任和义务要承担。
在知道阿娘跳诛仙台的前因后果后,会提醒他父君折颜的忘情药也非万无一失,他阿娘可能会从其它渠道或者遇到什么机缘知道自己就是素素。
得知墨渊醒来后,立即想到东皇钟还有隐患,于封禁之术上的天赋更是无人能及。
白辰将双丝网改成了一种能够网罗元神的咒印,施术者用自身气血精元在被保护者身上埋下双丝网咒印,在被保护者元神受到强大外力冲击时,咒印立即启动,调用施术者大部分精血,将被保护者的元神与躯体强行分离,并形成结界网住元神。
在墨渊醒来后,他便开始研究东皇钟的问题,为防悲剧重演,他暗地里找墨渊研究东皇钟时的铸造历程,找连宋寻问研究双丝网的过程,若是能在擎苍再次破钟前解决掉这个隐患最好,若是不能,不管家中哪位不小心祭了钟,他都要护住其元神不散。
因是第一次试用,也因为白辰年纪太小修为太弱,他并不能肯定自己能否成功,只能等他父君完全醒来时才能得以印证,原本需要几千年甚至上万年时间。
可玄晶冰棺是个好东西,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聚敛海量灵气,无妄海虽是沉天族遗体的,却是个仙泽灵气极盛的修炼圣地,如此才让他只花三年时间便修好了元神,并借机恢复躯体上旧伤,实在歪打正著。
其它的话白浅没听进去多少,最清楚的就是最后几句,小十七,夜华回来了,他刚落地便奔去青丘找你,你也快回去吧。
她从没想过夜华他竟还能活著,虽默默祈祝了千千万万回,狐貍洞前的桃花下,还埋著他临死穿的那身衣袍,没想到墨渊说夜华他醒过来了,他没有死,他还活著。
一路腾云回青丘,不留神从云头上跌下来四回,过了谷口,乾脆弃了云头落地,踉踉跄跄地朝狐貍洞奔,手脚不由自主发抖,怕见不到夜华,怕墨渊说的都是糊弄人的。
狐貍洞出现在眼底时,白浅放缓了脚步,很久不从正门走,洞旁三年前种下的桃树已开得十分繁盛。
日光透过云层照下来,青山碧水中的一树桃花,犹如九天之上长明不灭的璀璨烟霞,那一树烟霞底下立著的黑袍青年,正微微探身,修长手指轻抚跟前立著的墓碑,就像是一个梦境。
她屏著呼吸往前挪步,生怕动作一大,眼前的情景便如烟霞一般散了。
他突然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仍是初见的模样,如画的眉眼,漆黑的发,风拂过,飘下几朵花瓣,天地间再没有其他的色彩,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他伸手,轻声道:“浅浅,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