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相比较帝王复苏的爱情,弥漫于后宫是嫔妃间青苔一样窃窃私语的暧昧。那些无法描述,无人欣赏的美貌,宛如某种她们所持有的最昂贵的华服,忍受一样的把握。遮掩于彼此长睫毛间的心照不宣告诉她,她要在后宫平定人心。
定人心,人因为爱而顺从更因为恐惧而顺从。后宫晃动与平衡的根源,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两个字,权势。
他们总说,权势里要干净就太苦了,今日的富贵燕子明日就能毫无征兆地被人发现死于黄泥深水。
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皇后也太苦了,她不用猜想也能够知道,是急病还是暴毙,无依无靠地毁掉她,所需要的唯独一点点的心动,以及一个连理由都算不上的借口。
她看她们,那些饱满无知的爱和欲望。每个人都有求的东西,她们的生机活力使得欲望能在几句话之间达到顶峰,更何况她们这样手足无措。
她看她们的眼睛,看她们恭腰低眉,看她们身上散发着恐惧和爱意,看她们的意图和筋脉。
她微微眯起眼睛,她们的美一层一层于糊质中铺展,迭起或是下陷,她在她们身上看见他所在意的广阔山河。
她说这太容易了,她也知道,她要走的路太难了。
无论在哪里,人总是一模一样的,后宫说白了与前朝无差,与这个国家辽阔土地的每一寸无差。后妃,朝臣,富商,帮派,流寇,寒士,一条线勾住一条线,一张网网住另一张网,世人要的东西算来算去不过那么几样,她对他们恩威并施微敛眉目,他们就要感激涕零,他们忙忙碌碌不知疲惫。
她看他们如虫蚁密密麻麻叮满灯罩,她只觉得恶心。
她为他早早地准备了答案,她在等他明白。
究竟明白什么,她也要沉默,那个答案凉得叫她彻夜地发抖。
他从未违背过帝后共用早膳的规矩,每日清晨那短暂的时光,就是她最要快乐的时候。
她安安静静地瞧着这个人,他太坦诚太干净,倒不是出于品德或情感,而是根本连虚伪都懒得。
他生来什么都拥有。
她觉得可笑。
用完早膳惯例要用茶,她喜欢这个时候,他饮茶时习惯微微闭眼,睫毛长得就像回忆里已经走了一百万遍,真正再踏上时依旧明明白白一笔一划写着“此路不通”的小路。他气势如羽收敛,看上去别有一种错意的温驯,纯净又温暖,这样一个人她怎么也看不够,爱意就要从眼睛里满满溢出来。
她瞧见他抬眸。
那么好看的黑眼睛,他看向她的目光湿润又刺骨。
他果然都明白。
可为什么他纵容?
她没法忘记那个目光,那样的目光像极了某种胸有成竹的答案,像极了根本就是写给她的答案,她要和那样一个目光站在对立面。
它梦魇一样跟随她,冷而潮湿无处可逃的梦魇,总问她,她在哪一步能够停下来?问到最后精疲力尽,又告诉她,说原来她根本已经不能够停下来。
她的权利慢慢膨胀,她很快成了南党的中心。
他们说她狼子野心,她早已不在意。
可那个人,他要怎么看她。
会不会愤怒,还是要惊讶,你有一双那么好看的黑眼睛,是不是又要躁动,又要嘲讽?
她的父亲曾托人给她捎信。
她从未拆开过那些信,她知道父亲要说些什么。
端端正正的信封,一笔一叶的锋锐小楷,是小时候父亲写给她的信。她同祖父母住在于高处也望不到边际的沉珠柳府,父亲隔着一整个故乡于遥远的京城做官。她坐在闺房窗下读信,白纸黑字一颗一颗从信纸往下投,打碎窗前石榴树浮萍水面一样的碧绿宁静,可却只问她,“沉珠近来雨水如何?柴米市价如何?百姓可安居?可饱暖?冬日于民接济,油盐衣被,可充裕?”
小时候她对着这些话读一遍又读一遍,读信时爱咬手指头,是毛病,母亲也好,教习也好,总是以此责备;总在语言里咂摸出一点点父亲于儿的慈爱才肯罢休,哪怕是含糊不清也好,是假装也好,也是毛病。她太想要爱了。她也以此责备自己太多次了。
信件里一个问号紧紧排列于另一个问号,像是一把锁紧紧扣住另一把锁,锁住的是柳家四代忠臣,百年的光辉荣耀。父亲一生谨小慎微,不结党不徇私,一身傲骨,却在问号锁扣的集结之中养出了她这样一个女儿。
可是父亲不知道,或是从不知道,她早不再咬手指,她也早不再读信。她将那些信烧成灰烬,小婢女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倒在窗前那棵石榴树下。
那是与她幼年记忆里几乎一模一样的石榴树,长势很好,明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动斑驳,那枝叶与花朵一层一层牢牢笼住窗户,她坐在那窗下宛如置身河塘之底。
笼罩她一辈子的池塘之底,她一个人的浓绿池底,池塘里谁无法再向她提问,在那里谁也求不了她。
可有一日他背对池底告诉她。
他说,“皇后,公主不能没有母亲。”
公主,她的念玉,她想一想也要笑的孩子,一日日,原来早已出落得这样好看。
她想,她得撑下去,至少等到她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出嫁,帝王家的女儿大多一生身不由己,可她希望她的女儿能够如愿以偿。
他在告诉她,他告诉她公主不能无慈母,国家不能没有贤后,可那人是不是她,却不重要。
他心知肚明结局会怎样,可他不告诉她说你停下来,他们都知道她已经不能够停下来。
权利里人就不再只是自己,她的一辈子,是女儿是皇后是母亲,是不合时宜不自量力的野心,她早已深陷其中。
她逼她身边的一切,不择手段排除异己,她把自己也逼到要发疯。
她幼时总同父亲许愿,认认真真,接近是真诚的许愿,说她要做平济天下第一的女臣子。于敌党东营在她面前近乎溃败的几年间,她总是想起自己许愿时的样子,她极其嘲讽地想,贤良淑德,济世安民,如果有机会,她或许也当真贤良淑德,也有父亲期待的朝堂天赋。
再到最后,东党中心卫载将军在边境自尽。
卫载的死出乎所有人意料,百姓说他们的将军身披金甲,站在城墙上放声大笑,笑到最后一声声成了悲鸣,那样的苦涩让百姓也要痛哭。
他们将洒满了将军血的墙砖运送入京,那血迹不枯不灭,一片片红得刺眼是在说他生前的不甘与誓怨。
朝廷震怒,她的父亲被命彻查此事。
父亲几乎是出于直觉想到她,顺此下去查到最后,大笑三声落了泪,自此大病一场,起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褪下朝服,散冠披发长跪殿前,为他那不孝女儿谢罪。
他果然未治父亲的罪。
朝臣盛赞他仁德,可他们联名上书,要她性命。
他们明知道一人之力不至于此,他们明知道杀一人不足以治天下。
可杀一个皇后足以平民心,也足以震慑人心。
他们看向他们的帝王,他在他们的目光里只说,“好了。”
好了,好了。她茫茫然地想,好了是什么意思?
是“好了,别说了”、“好了,没事了”、“好了,结束了”的好了,还是“好了,到此为止”、“好了,我没有耐心再听下去”?
小婢女告诉她,她的父母在宫外跪了一夜终于等到他。
她太久未曾与他们见面,她想父亲头发或已花白,母亲脸上又要生出几分细纹。
他们会跪在地上发抖,会依旧努力挤出笑,会感恩戴德。
可他们又会哭,会把白玉砖磕得鲜红,大颗大颗的眼泪里会乞求说,求他让他们再见她一面。
他们的小女儿。
她坐在窗边上不回头,她知道他们的白发和细纹皆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
可她只觉得耳边一片潮湿,出嫁前夜他们的眼泪又要落在她身上。
世人说什么,他们说他是个明君,他们说他仁德,说他英明神策,说他千秋万载。
他们会说他放她一命,她就要感激涕零,匍匐在地形如虫蚁。
渺小肮脏,不自量力,灰尘味,瓢泼大雨又要下起来。
大雨里虫蚁哀哀地只会趴着哭。
她不会哭,她这一生恨极了虫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