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许多年前,她母亲携她去乡下庄园避暑,她日日坐在庭院里看山,那山四面将她包围,冷翠雾气由远及近,翻腾飘渺是要涌来又像离去,她以为这样的日子永不结束,山也不结束。
她每日醒来总以为自己可以回到那日子,那时婢女总能在傍晚找到她,淡紫色的云光下挑着灯笼领她回房,带她从黄昏走向夜幕,萤虫洒落如星河将她吸引,可到最后它们淡去,只有灯笼在夜色无边中带她向前,灯笼的光朦胧又甜美,她便只管将它跟随。
那样的光亮像眼睛又像一颗心,那是她做了一生的光明梦境,可梦到最后要醒来,却觉得不过如此。
那些光阴,山和雾气皆早已离她远去。
他在她塌前,一半的身影在烛光里闪烁模糊。她看他,她在他眼里所见的,远比期待更多,可那让她恐惧。
他问她想要什么。
他冷淡的眼皮底尽是欣赏又像可惜。
为什么是欣赏和可惜?
她困惑里要茫然,要根本不敢清醒。
她一早明白又总是叫自己忘记,原来她从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这样一个人,他在她的爱意里一眼瞧见疯魔与他自己的影子。
她终于明白为何要爱他。
他是她人生的缺失,是她铜镜中错落的眉眼,她在他身上看见她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就像他看向她所瞧见的可能。
他们站在人生的两极。
他在看她,看的是他那端的人生要如何生长,如何撕裂分化,他看疯魔与他如何共存,他看她,要逼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样的境地。
原来她从没明白过他,原来她爱的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身上缺失的是对世人的情义,她不知道谁也得不到他这样的情义,这个人连他自己都不爱。
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太知道自己作为天子有矫枉的必要。林卿嬿从月色山河中来,身上层叠着的是万千黎民灯火的影子,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他所不曾在意的空缺。
这样的空缺,是对百姓的爱,对命运的爱,是根本不爱江山的帝王对他江山所需品德的演习,是根本不懂爱情的人对爱情最最逼真的模仿与矫正。
林卿嬿必定会是皇后。
可她在那样的欣赏里只觉得恐惧。
他这样一个人,要她赢她就赢,要她输,她就连退路都一干二净。
她曾以为,她的人生是在慌乱之中走错一步从此满局荒唐。她常常去期待,她一万次地去猜想那一个在她生命里从不曾出现的安定将来,她想若是她能停歇,若是不曾开始,一切会不会不同?
会不会不同?
可为何她要走向这样的局面,为何那几年她能在纵横错杂的权势中肆意生长,为何东党与她在利益之中处处针锋相对?
到最后两党双方近乎崩溃瓦解,又是谁终成仁德?
她在他的目光里闭上眼睛,合欢花的睫毛尖尖,清清凉凉地颤抖,小小的下巴在吸气的动作里抬起来,那神情就像爱情折腰落下一个吻。
再睁开,克制的,几不可闻地叹气,许愿的人说她要吹蜡烛一样的叹气,却像是把吻活生生从面孔上捻灭。
她或许应该要笑,她想,答案原来,远比她在夜晚里颤抖的更可怕。
出路,出路,那是母亲眼泪里叮嘱的陪伴,她要感恩要期待要虔诚相信的一生相伴。
原来她的差错,是她十年间所庆幸所保留的爱,是在无数个可能里交错着未必开始的爱,她以为是她逼着自己走到这样的境地,是她把自己困住了,那至少是她自己。
最后才知道,她向来无路可走。
她的人生没有出路。
卫载只是比她要早一步明白,可先明了的那一个就是无辜,就是风骨,就是百姓也要落泪的干干净净可动鬼神的悲情。
所谓的,天子的馈赠。
她在明了里几乎要发疯,原来他从未想过要留住她,原来她只是靠着那样的欣赏多活了十年。
这让她简直荒唐得要笑,开口时像蛇抬着它吃痛的脖颈,她想象她唇齿间流转的吐息冷冷分泌毒液,吐露的词句是她鲜红色的信子,她将恶毒扭曲着面向他。
她别扭一样昂着头,她说,“殿下可愿意再为我盖一次盖头?”
他在这样的话里冷眼深深瞧她,可谁又能在这样诡艳的怨念之间,瞥见她的一颗真心。
她那无人珍贵的一颗心。
她在他的眼睛里枯萎下来,他转身的脚步连眷恋都不存在,漂亮的脊背和身形在重重帷布上打下一层又一层恍惚的影子,爱情的幻象如十几年前一样从她心底充斥整个房间,大雨茫茫空气潮湿,树木和水草一同生长,又在同一刻死亡腐烂。她爱着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不为她停留,这样一个人谁也留不住。
她伸出手,轻轻拉住他。身体失去勇气地弓背,呢喃一样要想要说话,在心里急剧膨胀地要说话。
可是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却只有一句话,你的手好冷。
陛下,夜深了,你的手好冷。
可她不能说,她浑身上下,她的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点点的自尊了。
夜色浓如浸漫星河的深水,黑暗与光明交替之间,她的眼泪混着语句一颗一颗在地板上打落下来,于他身后晦涩开口。
“陛下答应我,”她笑起来,一字一字切割在她握着他的指尖上,她终于在刺痛之中松懈,松手,“陛下答应我,念玉永远是念玉。”
她的念玉,她的小朱鸟,一日一日长成了凤凰,她的孩子明年就要及笄,她欢喜着,小心翼翼守了十四年的孩子,她如今再也守不住她,可她要她的念玉,要她好好活下去,好好过这一生。
她看他微微一顿。
他告诉她,他说,“念玉亦是我的孩子。”
他的语气如柳枝拂过他们之间,恍恍惚惚柔和着划上万水千山。
她不再说话了。
她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她只要安安静静等待那一天,等他终于厌倦,等她在世人眼中连呼吸也要多余,等她的小婢女小心翼翼地端上一壶酒。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
血在疼痛里一点一点漫上她的眼睛,她透过这样的红色背后,看见婢女皆背立山河冷眼看她,她们的眼神怜悯又嘲笑,笑她那可怜的一点心,笑她的一生都在这红色中过去。
这样的红色纯烈璀璨宛如十六岁那年大婚,盖头的红影层层叠住她的眼睛,她垂下眼眸,看见他修长又不耐的手。
那样的手牵起她,她薄薄地出了一身汗。
那是她在夜晚里咀嚼无数次的回忆,她的山川小船,她的鼓点,她奶娘手里憨圆甜蜜的果子,她在镜中错落的眉眼,她也曾有的好时候。
她的好时候,咀嚼到最后,要吐又要笑,血滴滴答答和她一起落在地上。
“殿下到底又为我盖了次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