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暮春浸在绵密雨雾中,惜爱象牙白的缎鞋陷进青石路缝隙。女仆举着油纸伞追赶:“小姐当心着凉!”话音未落,街角骤然炸响马匹嘶鸣——受惊的马车撞翻陶器摊,飞溅的瓷片直刺巷口蜷缩的灰影。
“先生当心!”惜爱拿过伞柄扑去。
染血的陶片在触及灰影前被骨节分明的手攥住。兜帽滑落,露出青年蒙着蛇纹布带的脸,肩头渡鸦发出预警的嘎鸣。
他声音像生锈齿轮转动:“七步外有铁桶倾倒。”
话音刚落,酒馆二楼坠落的铁桶砸碎在惜爱方才站立处。泥水溅上她鹅黄马面裙,裙摆金线绣的玉兰瞬间污浊。
“您能视物?”惜爱捏着油纸伞的手悬在半空。
青年肩头渡鸦突然睁启第三层眼睑,碎金流光从布带缝隙渗出:“我‘看见’您发间白玉簪的裂纹——三日前摔于东厢房梳妆台。”
惜爱指尖抚过簪身细痕,震愕凝成呵出的白雾,而后丝毫没有忌惮的神色,反而开口夸赞“好厉害,未卜先知啊。”
“预言能力不是恩赐,是枷锁。”他突然开口,喉结滚动着别开脸,“我因泄露预言失去过重要之物。”
壁炉爆出几点火星。惜爱目光落在他腕间褪色的皮绳上——那里系着半枚铜婚戒。
而小姑娘突然伸手戳向霍普蓬松的胸羽。猫头鹰惊得炸开翅膀,金环瞳孔瞪得滚圆,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管家。
惜爱踮脚戳了戳渡鸦的喙。霍普嫌弃地别开头,喉管发出咕噜声,仿佛在说“孩子还小,算了算了”。
她却不以为意,指尖轻点霍普头顶翘起的绒羽:“若我能预见阿爹何时归家,定要备好桂花糕等门!”
“预见是囚笼。”他道,“我亲眼看见他们的死亡,却无从插手...”
这要看你如何看它呀——”少女嗓音软糯如新蒸的米糕,“若我是您,就告诉卖陶器的伯伯避开雨巷,再让霍普叼走醉汉的火柴...唔,还能预知哪家铺子的桂花糖最甜!”
霍普翻了个白眼,第三眼睑缓缓闭合,俨然一副“随她闹吧”的纵容。
暮色熔金里,小姑娘将麦芽糖掰成两半,糖丝拉出晶亮的弧光:“分您一半甜,换您半刻不看未来——只看今夕流霞可好?”
霍普认命地闭上眼。它听见主人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叹息,像冰封的河床裂开第一道春汛。
—
阁楼客栈里弥漫着桂花的甜香和雨水洇湿木质的气息。烛火跳跃,将伊莱脸上蛇纹布带的轮廓映照得更加神秘。
霍普蹲在窗边,用喙梳理着被惜爱揉乱了的、沾着糖霜的羽毛,不时偷瞄一眼那个活力四射的小不点,第三层眼睑又懒洋洋地合上了——算了算了,由她闹腾吧。
房间狭小,剥落的墙纸上钉满星图,桌上散落着用渡鸦羽毛书写的占卜纸。
“江南的占星师说,命轨如河流。”惜爱展开二十八宿星图,朱砂笔尖划过天蝎宫,“预见洪峰者不该沉默,而应筑堤。”
“精卫鸟衔木填海时,可曾抱怨石子太沉?”
“神谕不可违逆。”他指尖摩挲褪色的婚戒绳结。
炉火在他灰蓝瞳孔里投下跳动的光斑,像困在冰层下的星烬。
“您看呀——”她掰开甜点,露出内馅的蜜渍金桂,“桂花被碾碎封进糖浆,才酿得出满城秋香呢!”
霍普歪头盯着糕屑,终于忍不住啄走一块,喙尖沾着糖霜,无奈地任惜爱揉乱它的翎羽。
他指尖抚过东方星宿的繁复连线:“西方德鲁伊教义说,干预命运者必遭神罚。”
“若神罚便是失去婚约与能力——”惜爱将桂花糕推到他面前,“这神明值得跪拜吗?”
他沉默了,蒙布下的视野里,并非清晰的图像,而是无数流动的命运丝线。
然而此刻,在这个自称能看透未来的预言者心中,却感到一阵奇异且前所未有的“盲点”。
这个小姑娘像一团误入他冰冷命运轨迹的、跳动的火苗,炽热,明亮,带着无法被预言的蓬勃生气。她看待他沉重“枷锁”的方式,天真又霸道地推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过的窗户。
这……很奇怪。非常奇怪。
“你…叫什么名字?”
惜爱正和霍普大眼瞪小眼——她做了个鬼脸,霍普立刻不屑地别开脑袋。
听到问话,她立刻转回头,眉眼弯成了新月,衣袖随着她双手捧着小茶碗的动作如云般舒卷。
“我叫惜爱!”她声音糯糯的,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怜惜的惜,珍爱的爱!我阿爹说呀,做人要惜万物,爱众生。”
她笑着指了指窗外烟雨朦胧的东区市景,“虽然阿爹常年行商在外,但他总把货物分给穷苦邻坊,所以街里街坊都叫我‘小爱’!”
她笑得毫无阴霾,仿佛这灰蒙蒙的伦敦阴雨也无法浸润她心底的晴朗。
“惜爱……”伊莱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像一滴滚烫的蜜糖,落入他如死水般寂冷的预言海里,竟荡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那股奇异的、无法被归类于预言轨迹的“特别”感,愈发清晰。
“那你呢?先知先生?”她歪着头,眼神纯粹得像等待分糖的孩子。
伊莱下意识地想报上那个冰冷的、属于“预言容器”的代号。但看着她那双毫无杂质的眼睛,他肩上的霍普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第三眼睑睁开,蓝幽幽的光芒柔和了许多。
喉结滚动,那个被尘封多年的、属于“人”的名字,第一次在这昏暗的阁楼里响起,带着一丝干涩和长久的疏离,却又无比清晰:
“伊莱·克拉克。”